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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拥有一棵树:曾经有一棵树

时间:2023-12-08 22:57:22/人气:204 ℃

我家的院子里,有过一棵桔树。

父亲种这棵桔树的那一年,我才十一岁,弟弟十岁,妹妹六岁,犹如三棵正在长枝冒叶的小树。那个时候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踌躇满志、年富力强的时候。一年前,父亲刚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二桩大事,他的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娶了我母亲,他的第二桩大事就是白手起家盖起了一栋房子。那尽管是一栋二门四间的土墙房,但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山村里,在一个很多乡亲还要借米吃的年代,那确是父亲一个了不起的壮举。父亲还在厨房前面紧挨着搭了一间矮房,用来作柴间、猪圈和厕所,房子形状就成了父亲做木匠用的曲尺。房子前面是一块场地,院子还没有围起来。

那个下午,阳光在我家门前喧闹,春风在我家周围遛达,我和弟弟正在垒父亲劈好的柴火。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棵两尺来长的桔苗。父亲脸上有一丝难得的笑容。他走到我们身边时只说了一句:“种桔树。”父亲在家里说话不多,除了喝醉了酒或训斥他的儿女。父亲说着话,走进柴间拿了一把锄头。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柴火去看父亲种桔树。弟弟高兴得直拍手:“我们有桔子吃啰。”我虽然没有喊叫,但也是很高兴的,那时我们山村里的桔子树是很少见的,只有在走亲戚或过年时偶尔能吃到几个,有时一个桔子我们三兄妹分着吃。那橙红橙红象太阳一样的桔子,我们要在手里把玩了很久,实在止不住馋才把它吃掉。记得有次上课的时候,一个同学把头勾在桌子底下吃番薯干,那个老是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左胸前的兜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的老师就骂开了:“死吃活胀。读不出书,吃一辈子番薯,也别想吃上桔子苹果!”

父亲三下两下,就在靠猪圈的那头场地边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父亲又到猪圈里勾了两堆猪屎抛进坑里,再撒上一层细土,然后把桔苗插下去,用锄头把土扒回坑里,最后一边用手拉直桔苗一边用双脚踩实泥土,一棵树就这样种好了。父亲种这样一棵小树好像没花什么力气,种树的过程其实很简单。

刚种下去的桔苗还蔫着个头,没有挺拔的样子。弟弟问父亲:“桔子树要几年才开花?” “快着呢,三年就会结果。”父亲说话的时候,目光快活地停留在两个儿子身上。弟弟忙着给桔苗浇水。我已经开始想象红桔挂满枝头的盛况了。更让我高兴的是,我家的屋前,也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了。正当父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桔苗的时候,我却冒出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来:“怎么不种一棵枣树?”

父亲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我以为父亲会骂我,但他没有。他已经习惯这个有很多怪想法的儿子。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想到种棵枣树。枣树是我村里最多的树,屋角、路边、菜园,到处都是。我家搬进新屋之前,跟一个隔了几代的堂伯一家住在一起。那是一幢带天井、有镂空雕刻窗格、石灰桐油铺的地面、门槛高高的砖瓦房。我们一家五口人住一间,伯父一家住三间,伯父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门前有一块空地,再过去是一小块废弃的旧屋基,屋基里种了一棵枣树,屋基地和枣树都是我家的。记忆中的枣树总是碗口那么粗,每年五月开花,米粒大的黄色小花,花开得细密、繁华,有嗡嗡叫的蜜蜂忙着采蜜;八月底果子成熟,枣树坐果率极高,有多少花就有多少果,一捋就是一大把。成熟的枣子皮有几条裂痕,成熟是痛的。有裂纹的枣子往往又脆又甜,含一颗这样的枣子在嘴里,就感觉不到饥饿和人生的苦。枣子成熟的时候,我天天爬到枣树上,把小肚子吃得圆溜溜的,有时吃饱了还在树枝上睡一觉。

就在我家刚搬进新屋的时候,伯父也要开始建房,并要父亲把那一小块屋基地让给他。父亲是一个很急躁的人,但他最经不起好话。伯父说了两次,他就同意了。还劝母亲说,我们不是有了新房子,那点地顶多能盖个灶房,砍断骨头连着筋,好歹是一个祖宗吗。我说不清舍不得那块地还是舍不得那棵枣树,反正我不太乐意。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伯父家已经开始打墙脚了。一天,我故意绕到他家门口去看那棵枣树。那棵枣树已经不见了,只有横七竖八的砖头木料。甜甜的枣味、树荫里的酣睡、丰收的喜悦都离我而去了。我比丢了父亲那支保存多年的钢笔难过一千倍,我埋怨起父亲的老实,决心再也不理伯父了。围着伯父家的房子打了一个圈,发现那根枣树蔸靠在他家厨房门边的墙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好像听见她在哭泣,我上前摸摸皲裂的树皮,想把她扛回家,但枣树质地坚实,我瘦弱的肩膀扛不动,再说我也不想天天看着她难过。我怅然地走开了。

刚刚离开那棵枣树的那几天,我想种一棵枣树,把她养成枝繁叶茂的大树,让树梢一直伸到云朵里去;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去伤害她,哪怕剥掉一块小小的皮也不行,否则我会跟他没完。我要让我的儿女年年都有又脆又甜的枣子吃,任他们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打闹、吃果子、睡懒觉。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生一大群孩子,只是觉得我会有一群儿女。

现在想起来,当时说那句话,念着那棵被砍掉的枣树,固然是一个原因。可又不全是。我村里的枣树,从种下去到结果,起码要用五年的时间,还长不到手臂那么粗。而一棵桔树,三年就会开花结果,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圆润的、红扑扑的、像红灯笼一样精致的果子,等将来读出了书、过上好日子才吃得上的果子,怎么才过三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吃上了呢?等我吃上桔子的时候,我还来不及长大呢。枣树虽然长得慢,当她到该结果的时候就会结果,年年有花开,年年有果结,从不错过一年,味道总是那么甜那么脆,不曾欺骗过我。

桔树刚种下去那几天,我和弟弟天天给它浇水。两个星期后,有些枯萎的叶子渐渐舒展亮泽了。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提着裤子去撒尿,见父亲勾着头在看那棵桔树,他背向着我没看清他的脸,只听他骂了一句“操他个妈”。头天晚上下了点小雨,夜里我梦见一个黄眼睛、大脚板的人从我家门前飘过,没想到今天果然有事。我急急地拉完尿,跑到父亲跟前看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相信眼前的惨象:桔树已被拦腰切断,只剩下一截五六寸长的蔸,切口很平滑,有一滴树汁像泪珠挂在切口边,显然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切断的。桔树的周围,有两个深深的脚印,那是大人的脚印,至今仍留在我心里不能抹去。一棵柔弱的幼苗,刚刚有了一线生机,就被腰斩了。是谁要这样对待她呢?我和弟弟最近都没跟人吵过架。父亲是个“炮筒”,他做梦的时候都爱讲实话,言语上可能得罪过别人,但他从未存心恨过哪个,谁要跟我们过不去呢?难道怕这棵树长大了会挡了别人的路?这也不可能。我家的前面和西面都是路,屋基比路要高出三尺多,桔树离场地边缘还有三尺远。这棵桔树即使长高长大了,顶多把枝条伸到路的上空,不可能影响别人走路和运东西。我一时很迷茫。

“还好,有树蔸”,父亲突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父亲找到一个破竹篓,把篓底扯掉,倒过来罩在树蔸上。过了些日子,切口上竟冒出了一个绿芽,过两天又冒出了一个。两个嫩芽慢慢伸长,才两个来月,枝条就从竹篓洞眼里探出头来,虽然有点胆怯和羞涩。夏天过去的时候,树蔸已经冲出了竹篓。剪刀可以剪去肢体,但剪不断生命。为了让她长得更快一些,三天两头我会打一勺尿浇在她的根部。

桔树在不断长高,枝桠不停地分叉,转眼两年过去了,桔树快有我高了。那个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家里的粮食和其他作物多了,家里养的猪也更大更肥了。父亲常把房子里放不下的尚未脱粒的黄豆、芝麻,没有洗的萝卜、青菜和劈好的柴火堆在门口,但有时总觉得少了一些。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丢失的东西似乎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早晨,父亲很早就把我和弟弟喊起来,跟他到村边的河里挑鹅卵石。挑了半个月的石头,又挑了半个月的黄土,父亲才买了水泥与石灰,请来了泥匠砌院墙。围墙很快就砌好了。为了晒粮食,又在院子里铺上了水泥,只是靠桔树的那一块没铺。

一米八的围墙一起来,桔树又显矮了。我担心桔树晒不到阳光,总是把堆在她身边的东西搬开。因为挨过一剪,树干分叉较低,枝条斜出。我搓了一根稻草绳把两条主枝绑在一起,把低处的小枝砍掉,以使树枝向空中伸展。桔树在我的担心中成长如故,枝条繁密,叶大而茂。转眼三年过去,桔树已有围墙高,但桔树没有开花。父亲没有错,桔树也没有错,如果桔树不挨一剪刀,或有足够的阳光,她一定会开花的;等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我一定能闻到桔花香了。我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下一个夏天快来的时候,还没有等到桔花开,我却离开了自己的家,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赣东小城。那一年我十五岁,刚临近生命的花期。那个夏天,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桔树开花了,花朵洁白而硕大,朦胧中花朵幻成一群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她们嘴唇红润,胸丰臀圆,四肢修长,在我周围跳着庄严而狂野的舞蹈。当我从寄宿学校的硬板床上醒来,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浓香。我推开窗户,原来是宿舍后面的几棵桔树开花了。那年春节,父亲来看我,他告诉我,家里的那棵桔树开花了。

又一个春节,我在家过年。桔树已高出过围墙一大截,树干有我的胳膊粗了。我问母亲:“桔树生了吧?”母亲说生了,还没熟就叫小人(小孩子)摘光了。以后的几年里,桔树年年生桔子。结婚那年带妻子回家过年,我问母亲桔子生得多吧,母亲说有满满一篓,还给你们留了一些。我小心翼翼地剥了一个,放一瓣桔瓤在嘴里,觉得味道很特别,妻子却说桔子味淡。那个时候田、地、山都承包到户了,几乎家家都种了桔子。桔子已经比米便宜,差一点的桔子人们都嫌酸了。而那个上课偷吃番薯干的同学,中学没毕业就跟人出去打工,在沿海一座大城市包工程发了大财,在村头建起了村里最高的楼房,窗子是用铝合金装修的,十分打眼,像鸡群里的一只洋鸡。现在不要说桔子,就是天天吃一根人参,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知那位穿中山装的老先生有何感想?

去年春节又携妻女回家过年,站在院子里,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上了返赣的火车才想起,原来是院子里那棵桔树没见了。父亲在种桔树的地方打了一个压水井,砌了一个洗手池和洗衣服的水泥墩。村上头原来有一口井,六七米深,水清冽见底,几尾黑背鲫鱼和清瘦的鲤鱼常年在井底慢悠悠游弋。每天早晨和黄昏,都有很多人到井上去挑水,但现在愿意去挑水的人越来越少了。父亲已经七十好几,已经弯不下腰在几米深的井里钩一桶水上来了。

不知那棵桔树是被父亲移栽了,还是砍掉了。但那棵树一定没有死。她可能是完成使命后就回到大地怀抱中去了,或者是到一个更适应她生长的地方去了,或者只是暂时躲藏起来了。要不然,当我想家的时候,鼻翼边总会飘来桔花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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