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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棵孤独的树:一棵孤独的树

时间:2023-11-20 04:20:49/人气:372 ℃

我常常梦见,在家乡一望无际的麦田上,一棵柳树静静地站立,一只黑色的鸟,驮着白云在它的上空飞翔,而我的父亲,一个一生以农活为职业的农夫,行走在麦田的深处,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梦,梦中的麦田就在我的家乡大王庄的西沟,那里有一大块广袤的土地,大概有三百亩,或许更多。那是我们村子的共同财富,乡亲们一年四季在那里劳作,种下梦想,收获希望,用粗糙的农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打拼人生的荣光。

那棵柳树,生长在西沟不远处的一片荒凉的坟堆里。在家乡,有钱有势的人家,一般会在老坟前立石碑种柏树,没有人会在坟前种柳树的。或许哪个家庭当初埋葬某位先人的时候,孝子把幡杖插在坟前,柳枝做成的幡杖在适当的季节,适当的条件下,便成活了。在寂静的毫无生气的世界里,它一天一天寂寞地生长着,最终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把村里那块最大的土地叫做西沟,这块土地的南面是村子,北面是一条蜿蜒的河流,东面以及更远处是连片的土地,而西面是一道宽而深的大沟。我常常想,大约因为这道沟,或者这道沟里有太多的故事足以让人难忘的缘故,村民们才把这块土地叫做西沟吧!

反正没有谁能够解释清楚那块土地为什么叫做西沟,我问过爷爷,爷爷说不清楚;我也问过父亲,父亲也说不清楚。在我的家乡大王庄村,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了,所以大家都跟着这么叫,至于它的来历,也无法弄清楚了。一说到庄稼,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会说到西沟,父亲也是这样,在西沟三百亩小麦中,我家就占了十八亩。十八亩土地对父亲来说,那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每一块土坷垃都是金子。当然那十八亩土地也是他人生的舞台,昨天、今天和明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在蓝天白云之下一招一式地表演。

父亲的表演,准确地讲,是给麦子锄草,十八亩的麦田,他一锄一锄要锄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扛着锄头到西沟锄地。有些时候,他还会带上我,并让一只小羊和我作伴,那时我刚十岁。也许父亲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磨砺一个少年,其实他并不了解,十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正是最孤独的年龄,以至于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总觉得我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应该是一只小羊。

我和小羊在西沟边沿行走的时候,父亲正沉浸在他的表演之中。一个少年,对于陌生的世界是多么的好奇啊!望着深不可测的西沟,我总想弄明白,里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站在西沟高高的边沿,我的眼前是丛生的槐树林,上面爬着一朵朵蓝色的牵牛花。槐树林的深处有些什么呢?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丛又一丛的芦苇静静地挺立着,延伸向更深处……这里真静啊,静得可以听见羊咀嚼青草的声音,静得我不敢走下去探个究竟。因为每当我想走进去的时候,总会听见父亲大声地呼唤:石头!石头!那声音总会使一只野鸡或者野兔受到惊吓,在芦苇丛中跌跌撞撞地逃窜,那激起的声响也总会让我吓一跳,内心一阵怦怦乱跳。因此,以后每次来到这里,我总是带着小羊在它的边沿徘徊,始终不敢接近。

多年以后,直到我的一个本家的哥哥不幸遭遇车祸被埋在这里,我才明白了父亲当年禁止我进入西沟的原因。我的哥哥,他高高的个子,一张英俊迷人的脸,一个刚刚卫校毕业的有志青年,就在他准备结婚的时候,开着三轮车躲避一头受到惊吓的驴子的时候,翻倒在深沟里再也没有上来,那年他才二十岁。我今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惨痛的夜晚,一家老小哭天抢地,最终也不能把他唤醒。他被几个年轻人送到了西沟,埋在了芦苇深处。而在他之前,村里那些夭折的人,无论是病死的,摔死的,上吊的,还是雷击死的,都不能埋入西沟之上的老坟场,只能送到这里安家落户。乡亲们都说这里“紧”,有一股森森的煞气,没有人敢进去。也或许,他们根本不想进去,不愿回忆那些伤心的往事,不想打扰那些年轻的亡魂。

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向我讲过这些事情,十八亩小麦,要占去他每天大部分的精力。他挥动着锄头,一垄一垄地锄着草。春天暖暖的阳光照着他,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显得机械,因为在没有草的地方,他也会用锄头在麦子根部拉一下,帮助麦苗从僵硬的土地中尽快地解脱出来。累了的时候,他就在麦田里站一站,或者走到不远处的柳树下歇一歇。我不止一次地问父亲走进坟场害怕吗,父亲总是说他不怕,因为那里埋着太奶奶,他小的时候太奶奶很亲他,总是护着他。虽距西沟一丈之遥,这里才是村里正式的坟场,只有有儿孙的人才能埋在这里,否则只能在黑夜里偷偷地埋入它下面的西沟。其实人死了之后也不会平等,这种不平等往往是由活着的人制造的。

十八亩的麦子和其他麦子在暖暖的阳光下生长得很快,因为村民们都和父亲一样勤快,经常侍弄这些麦子。他们对天空,对土地,对麦子,甚至对野草都有着很深的感情。每当过年的时候,下种的时候,收获的时候,他们都会在院子中摆上案桌,供上四个果碟,焚一炷香对着天空祭拜,祈求上苍风调雨顺,给他们带来丰收。大自然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总会给敬畏它的村民带来惊喜,在旱了几天后突然下一场雨,或者在庄稼成熟阴雨连绵的时候突然放晴。而此时,麦子在上苍和村民的双重庇护下,心平气和地生长,沿着时令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然后变成一地的金黄。

我的小羊也长得很快,它不懂得西沟的凶险,也不懂得父亲的辛苦,跟在我的后面,一刻也不停地吃草。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远方,呆呆地想一阵心事。它在想些什么呢?它像一个十岁的少年一样,每天都在探索着未知的世界,思考一些高深的问题吗?我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它吃草的时候像我一样安静,只有吃饱的之后才会调皮地又蹦又跳。

就在小羊蹦跳的时候,一只黄鹭鸟隐身于柳枝深处,紧一阵慢一阵地叫着“各家各户,豌豆偷熟”。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鸟,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只有麦子成熟的时候,它才会在某一个夜晚或者清晨突然而至,嘹亮地啼叫着,直叫得村民心里发焦,不由自主地取出往年的镰刀,开始在磨刀石上“霍霍”起舞。

父亲也开始擦拭他的机器,这是全村唯一的一台手扶拖拉机,也是他全部的荣耀和骄傲。当正午的阳光热得他脱下厚厚的褂子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在车前挂上破旧的收割机,驶向西沟。开着车的父亲,就像出征的将军,骑着战马,威风凛凛。四十岁的他,年富力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三百亩小麦,无声无息地将父亲和他的“战马”淹没其中。不过,父亲很快就冲开一条道路,五垄麦子在收割机的轰鸣声中,规规矩矩地倒在地上,不断地向前方延伸拉长,就像一匹黄色的布,正从母亲的织布机上缓缓垂下。五垄麦子倒下了,还有更多的麦子扑向父亲,十八亩土地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父亲喜欢这样的持久战,他的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一个人作战,父亲并不感到孤独,远处的柳树,像一位和蔼的老人,远远地望着父亲,安慰着他,鼓励着他。父亲打仗打累的时候,也会坐在柳树的阴凉地里喝口水,歇一歇。他不知道这场硬仗,还要打几天几夜,他必须养精蓄锐。

不知道坐在柳树底下歇息的父亲想没想过,这棵柳树究竟是谁家的幡杖长成的呢?坟墓密密麻麻,它恰恰就在几个坟墓的交界处稳稳挺立。每每给父亲送饭的时候,看到柳树旁边那些干枯的幡杖,我总会想起村里须发皆白的六爷。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大概有九十九岁了吧,也有人说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还有人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他是老头儿,自己成老头儿了他还是老头儿。村里有人去世了,我们看热闹的小孩子总会发现,六爷在一边默默地做幡杖。他把一摞厚厚的烧纸剪成一个大大的铜钱,再把一摞烧纸叠在一起,剪成长长的飘带,然后把飘带拧在一起,从铜钱眼里穿过去,挂在带杈的柳枝上,一个幡杖便做好了。

六爷的身后,常常跟着八奶奶,六爷做幡杖的时候,她打下手,做哀杖。哀杖的材料是麻杆,后来没有人种麻了,便用高粱秸代替。八奶奶先用剪子把烧纸剪成一条一条的穗子,然后蘸点稀饭缠在麻杆上,一个哀杖就这样做成了。如果亡者有孙子,哀杖上须再缠上一条红纸剪成的穗子;有重孙,再缠上一条绿纸剪成的穗子。谁家的哀杖越花哨,就充分说明亡者高寿,子孙兴旺,丧事于是也就变成了喜丧,亡者的后代都少了一些悲戚,张罗着大宴宾客。

六爷做幡杖的时候,我常常听见他独自叹息:这幡杖,男女的剪法不一样,谁愿意跟我学呢?的确,没有人愿意学,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不回来,年老的自顾不暇,谁愿意跟着六爷学这样的活呢?终于,六爷一过世,村里再没有人会做幡杖了。直到现在,谁家有人不在了,不论亡者是男是女,胡乱剪个铜钱挂在柳枝上,就算一个幡杖。这样的幡杖没有了生气,即使气候条件再好,怎么也不会发芽成活了吧!

父亲在柳树下歇息的时候,他想的一定是如何尽快地赢得这场战争。十八亩小麦,要全部放倒,然后一车一车拉到麦场,再摊开一场一场地把麦籽碾出来,然后在有风的下午或者夜晚把麦糠扬出去,让麦籽在炙热的阳光下晒干,再一袋一袋地装起来运回家,这场战争才算告一段落。而这期间,风雨常会不期而至,使这场战争变得漫长无期,甚至输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父亲很少沉思过,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哪里会像哲学家一样沉思呢。他从来不曾听说过哲学家,更不知道哲学家正用自己的痛苦去拯救他以及像他一样生活着的人类。但父亲的确在他四十岁这一年沉思了,不过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思考要了他的命,他倒在了劳作了一辈子的麦田里——十八亩小麦的脚下。那一年,他四十岁,他的儿子十岁,那只小羊刚刚一岁。

父亲永远地躺在了柳树底下,他的旁边是太奶奶,他头顶的不远处是西沟。我的那个本家的哥哥,不知道迎接他了没有,父亲曾经对他那么喜爱。父亲被送来的时候,是用一辆大马车,我和一群堂弟堂妹带着白孝布,拿着白哀杖,呆呆地走在最前面,一直走向西沟,三百亩的麦地。纯白的颜色更让人哀伤,我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在母亲的嚎啕声中不住地抹眼泪。

年少的我不知道,父亲的死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就像我一直不清楚西沟里有些什么一样。我只看到,爷爷奶奶一直很坚强,他们有八个儿女,早已吃过很多苦了。他们一直劝母亲不要难过,然后默默地做饭,喂牲口,上地里干活。十八亩土地,没有了父亲的照料,已经变得有些荒芜,年老的爷爷奶奶带着我走在地里,显得那样的单薄无助。这时,我会看见,奶奶小声地啜泣,渐渐地拉长声音,最终变成痛彻心扉的悲声。

那棵柳树听到奶奶哭声的时候,它的心里会感到疼痛吗?

多年以后,在我的梦中,常常看到父亲,微笑着站立在麦田深处,离我那么遥远。他的不远处,是一棵孤独的柳树,而柳树的上面,一只黑色的鸟驮着白云在飞。

我有时会把自己奇怪的梦告诉孩子们,他们像一只只小羊羔,有时安静,有时蹦跳。他们一听到我讲梦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地问:什么叫柳树啊?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我只想回到大王庄,回到西沟,在十八亩麦田里走一走,看一看那棵孤独的柳树。

(本文原刊于《奔流》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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