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孟 昶
【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佛堂内,檀香缭绕,一缁衣老尼双手合十,垂眉顺目,趺坐在地。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垂髫小童,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静静地听她讲着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啦。”老尼对小孩这样说道。
“那个时候我也还没有这么老,跟着我的师傅到处云游,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就像你一样,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有一次,我跟师傅到了蜀中。蜀国的皇帝是一个很年轻俊美的公于,他有一位很美丽的夫人,像花蕊一样娇艳,像朝霞一样动人,他叫她‘花蕊夫人’。"
"他很宠爱她,在摩河池上,修建了一座水晶宫殿。他用沉香作宫殿的柱子,以碧玉镶嵌宫殿的窗户,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来装饰这座宫殿。天气热时,他们就移居到这水晶宫中,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恩爱无双。有天夜里,他和她半夜醒来,一起携手到殿外看星星。他为她填了一首词。这首词很好听,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听好了,词牌是《玉楼春》。”
小男孩听着故事入迷了,眼睛晶亮着,在老尼低声的吟唱声中,入神地想: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是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么?真羡慕他们呀。
老尼的吟唱结束,这首词和这个故事便深深地留在了小男孩的脑海中。
四十多年以后,小男孩早已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并且经历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了当年老尼诎的故事的结局。但他怎么也记不清这百词的全文了，于是便凭着七岁那年的记忆,重新填写了一首《洞仙歌》,细细回味这个故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敲枕钗横龚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在词的最后,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苏东坡。确实,故事里那位年轻俊美的公子就是后蜀末帝孟昶,而听故事的小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苏大学士一—苏轼。苏轼在时隔四十多年以后,还能对七岁时听来的故事记忆如此清晰,也许是因为词作和故事都是那么的动人吧!
关于这首《玉楼春》与苏轼的《洞仙歌》,还有一段公案。现在所说的孟昶词,其文献来源于北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卷九。学术界虽颇多佐证,但目前所有文献尚未有早于苏轼对孟昶词的记载的。因而一些人认为,这些记载是真的来自于孟昶词,孟昶词的原文本身就是如此。而有些则认为孟昶词是脱胎于苏词而形成,并非是孟昶原作,实是苏词。究竟孰真孰假,孰对孰错,尚无定断,除非能找到早于苏轼的文献记载,才可判断真伪。
那么,还是让我们先来继续听完这段故事吧!后蜀末帝孟昶,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个儿。他刚刚当皇帝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利民的实事,兴水利,重农桑。这一切都证明,他并不是个天生昏聩的皇帝。但他后来却成为著名的亡国之君。在他众多的昏聩的事例中,只举两件典型的例子,一人一物。这一物,就是后来被宋太祖赵匡胤砸碎的七宝夜壶。孟昶生活奢靡,并且登峰造极,连宋太祖的龙袍上都没几根金线,他倒是连夜壶上都镶满了珠玉宝石,就像赵匡胤所说的,“奢靡至此,安得不亡!"
这一人,最终也是归属了胜利者赵国胤,她就是苏轼听来的故事里的女主角——花蕊夫人。历史上的“花蕊夫人”有两位,一位是前蜀王建的妃子徐氏,另外一位才是我们要谈到的后蜀主孟昶的妃子,据说姓徐,一说姓费。“花蕊夫人"一名乃是指,“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貌夺花色,足见其天。“花蕊夫人"是孟昶广征美女,充实后宫之时脱颖而出的,她天生丽质,惊艳绝俗,使得蜀主一见倾。更难得的是,这位花蕊夫人除了貌美,还才艺出,并且烧得一手好菜,创制了诸如“绯羊首"、“月一盘”等新奇的菜肴,深得蜀主的脾胃,因此愈加受宠。
就像但凡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一样,史书中,但凡一个失败的君王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替他们背起亡国的黑锅。红颜祸水,亡国的罪责往往归罪于她们,自然孟昶亡国的罪责,也很大程度上怪这位花蕊夫人了。当孟昶降宋后,花蕊夫人随行。宋太祖赵匡胤早就听说她艳绝尘寰、颇有才学,就命她赋诗一首。花蕊夫人即席吟出那首著名的《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从这首诗来看,花蕊夫人并非只是那种空有一身好皮囊的花瓶人物,她有胆有识,不但将所谓亡国俩水的罪责撇了个清,而且敢于在宋太祖面前指责那些投降者没些男儿骨气,也忒胆大了。的确,即使没有她这个“花蕊夫人”,也会有其他的美人来做“花蕊夫人”。君王要淫逸,美色何罪?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自是赞美花蕊夫人的美貌和水殿的清凉。水殿风来,暗香流动,冰肌玉骨的伊人,酣睡在自己的身侧,是那么安稳,那么贴心。云鬓虽乱,宝钗虽横,仍不掩国色,引得明月来窥。伊人睡醒,和她一起轻轻起身,推开殿门,携手到殿外去看星星。今天的星星不多,疏星几点,缀在河汉。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佳人在侧,吾愿已偿,唯愿流年不度,斯夜久长。
此词与苏词相比,在内容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玉楼春》一词,句式整齐,音节悠长,而《洞仙歌》这一词,则是句式参差,别有风韵。就风格而言,苏词较孟词沉郁,尤其是“试问夜如何",颇有"忧患之感。孟词中“绣帘一点月窥人”一句,绝佳,仿佛明月有神有态,好奇地窥视着水殿内的二人。
奈何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是以挥霍民脂民膏为代价的,且又逢五代的乱世,国祚不长,后蜀终被宋亡。孟昶在降宋后,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数日后卒。一说是病亡,一说是被宋太祖毒死,据史学家猜测,后者的可能性较大。而花蕊夫人,则被宋太祖收入后宫。传说,花蕊夫人进宫后,还是依然思念孟昶,毕竟孟昶年少,和她情意相投,又会诗词,懂音律,不类行伍气足的赵匡胤。虽然她想他,但在宫中连鹦鹉近前都不敢言语,她又怎能说出口,又怎能传递情意?于是她悒悒不敢言语,只偷偷地凭着记忆绘制了一幅他的小像,挂在房中,并且聪明地对众人说,这是一个神仙,如果拜祭了这位神仙,可以多子。恰好宋太祖也见到了这幅画像,便问花蕊夫人,这是什么神仙。花蕊夫人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一位姓张的神仙,可以求子。太祖听了,信以为真,便也焚香祷告了一番。后来,花蕊夫人病亡,又传为太祖之弟赵匡义一箭射死,香销玉殒。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现实无比。多情的帝王和他美丽的夫人,终究没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采桑子 花蕊夫人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