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业那年的五月份，我回到了家乡，东北平原上的一座城市，在一所小学实习，住在离小学五站地的姐姐家。
姐姐家所在小区的大门是一个门洞，虽然五月份，东北的天气已经变暖，但门洞里还是很阴冷。
入住的第一天，我就发现门洞的一侧铺着几张木板，木板上有个破旧的褥子，还有只油亮的被子，床铺边，放着一个空的啤酒瓶子。
吃完饭的时候，我闲谈谈到了这个事。
“我知道！”也正在念小学的外甥女习惯性地举手，“那个地铺是咱们小区一个男的的”。
“噢，我以为是拾荒的呢。”我有点想不通。
“拾啥荒”，姐姐接着说，“以前就是这个小区的，原来上班，后来企业黄了，下岗了，做了点小买卖，赔了。再后来，就成天喝酒，打麻将，现在，媳妇跟牌友跑了，儿子也跟走了，哥哥姐姐们也都不搭理他了，没了来往。”
“是，以前还和我打过牌呢，人不坏，大大咧咧的，现在靠拣点垃圾，卖了买口吃的。”姐夫跟了一句。
“我看还喝酒？”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空瓶子。
“喝，一天一瓶，也不多喝，没钱。”姐夫看来是很了解。
吃过饭，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透过窗子，可以远远的看见门洞，传说中地铺的主人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路过地铺，发现上面多了一个人，蜷着身子，油光锃亮的被子裹得紧紧的，就露出半张脸。从这半张脸来看，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三十几岁，由于长时间不修边幅的原因，胡子长满了整张脸，头发蓬乱。地铺胖多了一只啤酒瓶子。
二
慢慢地，我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
他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有十点钟，然后出去弄口吃的。然后去拣点废纸什么的，拿到收购站去卖，然后再去弄点吃的，然后去公园一蹲，晚上十点左右，拎瓶啤酒回来，喝完了睡觉。
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差不多两个月。
有天晚上，窗外暴雨倾盆，门洞子都成了水帘洞。约摸晚上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从门洞那传来撕心裂肺的凄惨的叫声：“啊——，啊——，啊——”，一阵阵绝望，被夏夜无情的雨水冲刷着。
姐姐推开我的房门，帮我打开灯，问我：“没吓到你吧？”
我摇摇头。
“这块料，八成是疯了吧。”姐姐趴着窗子看了看窗外，窗外暴雨如注，什么也看不清。
“唉。”姐姐叹了口气，“也难为他了，今天他老婆又结婚了，孩子也跟过去了，心里不痛快啊。”
窗外的雨继续下，叫喊声没有了。
第二天，阳光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城市的清晨。
我路过门洞子，看见他蒙着脑袋，地铺旁有一堆空的啤酒瓶子。
三
从那天起，我发现他的生活规律似乎变了。
他每天很早都起来，地铺收拾的比以往干净了。晚上回来的时候，手里再也没有啤酒了。
有天晚饭。闲谈的时候，姐夫：“我听说了新闻，地铺那小子，好像改好了，也不喝酒了，成天玩命地拣垃圾卖钱，门口捡垃圾老太太都说了，多了个抢生意的。”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能是有相好的了吧”。姐姐猜测道。
“不能吧？”姐夫半信半疑。
“这就爱情的力量。”外甥女的饭咽到一半，挤出了这么句话。
大家都笑了。
晚上十点左右，我看见月色下，他走了回来，很疲惫的样子，没有拿酒，倒头便睡了。
四
由于实习期间表现优异，毕业后，我就签约了那所小学，姐姐姐夫都很高兴，竭力劝我暂时还住在他们家，顺便也可以给外甥女补课。
开学第一天下班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居然看到了地铺的他。他显然是洗过澡，理过发的，穿了一身新衣服。眼睛向奔向门口的汹涌的人潮中寻找，显得有些焦急。
突然，他冲向人群，从人群中扯出一个低年级的小男孩。
“你干啥！”小男孩向他怒吼。
“嘿嘿。”他满脸堆笑，“开学了，儿子，爸爸给你带来学费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男孩要走，他赶紧拽住，脸上写满了局促，小男孩拼命地挣扎。
“放开孩子！”突然，一对夫妇站在了旁边，女人奋力掰开了他的手。
“他是我儿子。”他愤怒地吼道。
“她不是你儿子，也没有你这样的窝囊爸爸。”女人也大吼。我这才有工夫打量一下这个女人，30来岁，淡妆，还算漂亮。
“你要真为孩子好，以后就别来找他，好不好。”女人背后的男人说话，他大约四十来岁，戴着墨镜，穿着西装，一副老板的派头！
“可我是他爸爸！”他显得无比自信。
“你不是我爸爸，他现在是我爸爸！”小男孩冲着他大吼，女人身后的男人的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
我的心痛了一下，我明白他这几个月来辛苦，换来的是多么大的伤痛。
他的肩膀一颤，表情瞬间由自信变得落寞。他机械的站在那里。
女人和男人一个一只手，拽起小孩，进了一辆轿车，扬长而去。
这时候，我才发现，男人的手里，攥着一摞崭新的纸币。
学生很多走完了，学校门口冷清了，他依然站在那里，不愿离去。
五
他的生活开始不规律了。
他每天想几点起来就几点起来，想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地铺旁边总有很多的啤酒瓶子，东倒西歪的，还有被摔破的。他彻底成了醉汉，身体也明显地一天天消瘦。
直到有一天，一条流浪的狮子狗闯进了他的生活。
狮子狗是怎么出现的，后来的版本有很多，但流传最广的是，一天早晨，他被一条脏兮兮的狮子狗舔醒，从那一刻起，他决定收养这条狮子狗。
他开始振作了，不仅仅为他，还为收养的这条小狗。
他又开始不知疲倦地干活，并且戒了酒，省下的钱给小狗买它爱吃的火腿肠。小狗也非常懂事，无论他去哪里拣垃圾，小狗总是在后面乐颠颠的跟着。
有几次路过门洞，看见他看着小狗欢乐的玩耍，脸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
深秋的叶子落了，他给小狗弄了一个更厚的被子，自己还盖原来那个。
冬天来了，下雪了。他弄了个小火炉，又弄了不少的劈柴，生火，和小狗一起取暖。
每当我透过窗子，看见门洞里、白雪地上那温暖的火的光亮，看见他乐呵呵地喂小狗火腿肠吃，我就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这样贫苦的人和这样一只流浪的狗，能够相依为命，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六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雪后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
那天回来我路过大门洞，发现没有地铺，洁白的雪地上血迹斑斑，我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姐姐下班回来推开门就说：“这都是追命的。”
“怎么啦？”我正好奇。
“门洞里那条狗，追命的，到底把养它的人小命给搭上了，可也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姐姐喋喋不休。
后来姐夫回来了，也说了这个事；再后来外甥女回来了，也说了这个事。再后来，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了一些片段，那天发生的事情开始逐渐清晰：
那天下午，雪还没有停，他没有出去拣垃圾，和小狗一起玩。
那天，门洞了来了一辆很高级的轿车，轿车里出来了一个穿着黑皮夹克，大皮鞋，很气派的男人。
或许是玩得忘乎所以了，小狗不小心跑到了很气派男人的皮鞋上，男人光亮的皮鞋被弄脏了。
男人看了自己的鞋一眼，又看了看依旧欢快奔跑的小狗，还有地铺上笑咪咪的他。男人的面目开始狰狞，他走过去，一脚，把小狗踢到了半空中，小狗一声哀鸣，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狗不动了，它的身体冷了，僵了。
地铺上的他目睹了这一切，他惊呆了。等他回过神来，吼叫着，连滚带爬地奔向了小狗，看着小狗的尸体，他泪水夺眶而出。
很气派的男人瞪了他和小狗一眼，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的纸币，扔在他面前的雪地上。雪地上，红红的纸币，像是鲜血。
男人转身走开，留给他一个背影。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血丝。
他把小狗的尸体放进地铺上，小心地盖上被子。然后抓起一块石头，追上气派的男人，随即把石头向男人的脑袋拍了下去。
男人应声倒小，他疯了般的一直拍……。
男人再也不动了，他没有害怕，没有跑，只是回到地铺上，抱起小狗的尸体，大颗的泪珠落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存在，只有他的哀伤。
他喃喃地说：“早知道这样，就不给留半根火腿肠了，让你吃个够……”
警车来了，他很坦然，走的时候，在他的请求下，警察允许他抱上小狗，带上小狗生前爱吃的半根火腿肠，一起上了警车。警车走远，空空的地铺在寒冷的冰雪中，成为了一段凄惨的过往……
《伴月故事》是枫凌早年所写的系列故事，陆续更新，与朋友们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