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刚下过一场雨,小土坑里的水分还没完全被正午的太阳蒸干,山上一片亮晶晶的。燥热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席卷山脚下的一切,从近处加工间里因为开关门而带出的几丝凉意,则抚慰着公路产生的热气,这里,冰霜的“磨盘柿冰淇淋”走向全国。
北京市房山区张坊镇以生产磨盘柿闻名,其中被称作“中国磨盘柿第一村”的大峪沟村作为主要产区,辐射并带动周边村庄种植磨盘柿。如今,大峪沟村种植磨盘柿已有630余年历史,近十万株柿子树在山头恣意生长,大山冬日里才有的那抹甜蜜,经由加工,“土特产”摇身一变,成为人们在四季都能体会到的舌尖清凉。
张坊镇大峪沟村村民张进良在村里的柿子树下。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村里百年柿子树随处可见
沿着蜿蜒复杂的公路一直往大山深处去,直到公路两旁的田地变宽,道路变窄,大峪沟村近在眼前。自2009年新农村建设后,大峪沟村的村容面貌焕然一新,以整齐划一的村居和干净的街道,欢迎着远方客人。
村民张大姐在村口经营着一间小商超,听到客人的询问便从隔壁的里屋走出来,她说:“我们村子可是北京最美乡村,生活环境在后来几年里变化可大了。”许是由来已久做买卖的习惯,大峪沟村的村民大都热情好客,遇上谁都能攀谈几句。
家家户户都种柿子树。大峪沟村村民张进良在村内经营着一家磨盘柿专业合作社,合作社内共合作村内50余家种植户,可以说,张进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种植大户。“350亩山林,每年我们的柿子树最少能收获4万到5万斤磨盘柿,一年就能卖出十几万斤柿子。”
张进良自小就在村庄长大,磨盘柿的特殊滋味贯穿着他的童年、青年时光,张进良说:“我们村庄种植磨盘柿历史悠久,在最开始,村民没有足够粮食吃的时候,是磨盘柿,陪着村民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明万历年间编修的《房山县志》中记载:“柿,为本镜出产之大宗,西北河套沟,西南张坊沟,无村不有,售出北京者,房山最居多数,史称磨盘柿。”
秋冬寂寥时,大峪沟村的磨盘柿成熟期要正值霜降,大山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而高挂枝头的磨盘柿,则成了冬日大山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张进良说:“山里的日子是苦的,磨盘柿吃到嘴里却是甜的。”
在大峪沟村,150年以上的百年柿子树随处可见,经过村民种植经验的累积丰富,大峪沟村养成了种养磨盘柿的特有习惯。“柿子树长得慢,在黑枣树上嫁接繁殖渐渐取代了播种繁殖,虽然它枝干没有像别的树那样粗壮,但是每一个树枝的分叉都强劲有力,个头硕大的磨盘柿挂满枝头不是问题。”
张进良查看村里的柿子树。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在二十世纪末,房山磨盘柿的产量就已经占据北京市柿总产量的45.82%,成为京郊各区县磨盘柿产量之最。2001年,房山区便被国家林业局确定为“中国磨盘柿之乡”,“中华名果”磨盘柿,自此声名远扬,广受喜爱。
不愁卖的名气
张进良几乎住进了柿子树林,他在半山腰上自己搭建了一个小铁皮屋,农闲的时候就坐在室内泡上一壶茶,听着窗外柿子树叶互相摩擦而发出的沙沙声,也多了几分悠然自在。他皮肤黝黑,与天天在山上暴晒有关。“这350亩林子,几乎就是我和村民在干,天气热了,就得给柿子树浇水,一个山坡接着一个山坡爬上去。”张进良今年已经60岁有余,仍需要接着水管下地劳作,上树剪枝。
初夏,正是新一批柿子树苗嫁接的时节,一株株嫩绿的小树苗排成排罗列在的土坡上,这是张进良劳作了好几天的成果,他说,每逢霜降,村里的磨盘柿就会被抢购一空,“根本不愁卖,只要有人来村里,就一定会带走一些,老柿子树结果成问题了,就必须新种下去一批。”
刚完成嫁接的柿子树,当年是无法结果的,基本需要等到第三年,才能在那年冬天在树上看见那抹鲜亮的橙色。磨盘柿和其他果实不同,收获期短,仅在霜降时节前后20天左右的时间。张进良说,必须得在这期间把柿子从树上摘下,再放到地上存储一周左右,即可上市售卖。
房山磨盘柿因为比其他京郊区县的树发芽早、采收晚,因此含糖量高,硬度大,相比之下显现出特有的优良品质。“磨盘柿收获后,还必须放上一周左右,让柿子完全熟成,才能上市。”磨盘柿的收获,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上树,一人在树下撑开布袋守着。张进良是个爬树的老手了,两三米高的柿子树,上肢发力,一跃而上,他说:“柿子树都长在山坡上,更要保证磨盘柿好看的外观,所以收柿子没法用机器,都是我们人工做。”
山里的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将甜美的果实从树上搬运到人间,渐渐地,硕大圆润的磨盘柿,以果实大、果形美、光洁艳丽、皮薄多汁、清汤甘甜且无核著称于世。张进良是大峪沟村的磨盘柿种植状元户,每年的柿子都提前被来客预订售空,村民们靠着得天独厚的种植条件和长期积淀而来的栽种素养,生活有了新面貌,“家家都能靠卖柿子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
收获期短、储藏期短,磨盘柿季节限定的特质,也让秋末冬初成了大峪沟村一年四季中最热闹的时候。“有些人喜欢看看山水,就来我们村里转转,住上一个周末,放松一下。”杨旭东是大峪沟村村主任,他也有一片将近50亩的柿子树林。“很多人都是因为磨盘柿的名气,慕名而来,后来就有人做一些民宿,搞一些农家院和采摘体验,把经济带起来。”
张进良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的合作社打造了一个柿子采摘园,通过引进新的柿子树品种,让游客体验现摘现吃的乐趣。张进良说:“每年柿子成熟的时候,来的人很多,想要现摘现吃的柿子还是磨盘柿,我的园子里都有,不过大都是冲着磨盘柿来的,买走很多,村里谁家的都好卖。”
每逢秋日,便能在大峪沟村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村民在路面上铺上麻袋,个头大且饱满的磨盘柿在跟前堆成小山,游客挑上好些满意的磨盘柿丢尽村民准备好的塑料袋中,几乎没有砍价,称过后付账便带走。杨旭东说:“都知道我们的磨盘柿品质好,价格比普通柿子稍高都能接受。”
“甜蜜”不再限定
入口清爽甜蜜,磨盘柿在一代又一代村民的照料下,成为冬天里难忘的老北京味之一。而季节限定,却也限制了其走出乡镇,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年四季,只有秋天是吃柿子的季节,其他时候,村庄的人多外出打零工去了,几乎没什么人。”杨旭东形容春夏季节的大峪沟村时是这样说的。喧闹过后,山村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空谷间隐隐传来回响,惹得人心欲动。
张兵就是在这时抓住机会的,作为张坊镇人,他决心利用家乡的磨盘柿基础,做点什么。2011年,张兵在距离大峪沟村两公里左右的白岱村创办了磨盘柿加工企业,与中国农业大学合作,研究出一套专有的磨盘柿加工技术,拓宽磨盘柿应用的可能。
天气逐渐燥热,唯有鼻尖嗅到的那一丝凉意,抚慰心情。走进磨盘柿加工间,员工佟金花正在检查冷冻室的磨盘柿冰柿储存情况,按照订单量取出部分冰柿。她说:“这是我们加工磨盘柿的厂房,磨盘柿摘下后,在这里完成加工和储存。”
张坊镇冷冻的磨盘柿子。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这是张坊镇推出的独一无二的磨盘柿加工方式——将磨盘柿加工成冰柿,类似于冰淇淋的口感,使其成为最受欢迎的健康甜品。从采摘开始,磨盘柿就要经历保鲜、清洗、筛选、称重、高温脱涩、冷冻、储存等多道程序。佟金花说:“最后,经过技术冷冻的冰柿会存放在我们的储藏室,里面室温保证在零下17摄氏度左右。”
采收磨盘柿,也有讲究。必须在霜降以后进行采收,才能保证甜度,重量在半斤以上的柿子,加工后才会有足量的大小和饱满的感觉,而霜降后的柿子皮已经变得很软了,可是即便针尖大的小孔,或是轻微的磕碰,都有可能伤及柿子中的软组织,使其逐渐变为黑色。佟金花家就在白岱村,自从村里办起了加工厂,她就不在外出打工,她说:“所以我们的柿子从采摘,到分拣,所有程序都只能人工,轻拿轻放,保证磨盘柿的品质。”
当前,磨盘柿的冷冻加工,是张坊镇独有的加工技术。郭冬梅是磨盘柿加工企业的销售总监,她介绍:“我们拥有这项技术的专利,经过加工后的磨盘柿,口感绵密,汁水甜丝丝的,现在不只是来到张坊镇可以吃到磨盘柿,在全国各地的大型商超或者线上电商,都可以看到我们的冰柿产品。”
被制作成冰柿上市的磨盘柿,个头大小和饱满程度都有讲究,郭冬梅说,磨盘柿必须达到500克重,外形表皮光滑无瑕疵,才能进到脱涩室,完成美味的再一次升华。
冷冻的磨盘柿子要达到500克重。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在高温蒸汽的作用下,新鲜的磨盘柿内部正进行着华丽转变。随着温度和压力的变化,柿子里的涩味逐渐被化解,取而代之的是独特的清甜,再经过低温的冷冻,一瞬间,柿子里的美味因子不再为秋日独断,大山里的甜蜜得以绵延四季。
一个柿子,就是一个冰淇淋,进入市场就能卖20元。
用勺子挖取绵软的冰沙赠予舌尖,用口腔的温度划开冰封的美味,限定的甜蜜,得以走进炙热的夏天,走向全国餐桌。郭冬梅说,企业不仅向村民流转了土地来种植磨盘柿,每年还会从周边村民手中回收品质合格的磨盘柿,用于冰柿的加工销售。她说:“可以说,只靠冰柿这一加工产品,我们就打通了一条生产、加工、销售、运输联通的链条,带动村民增收致富。”
盛夏将至,储藏室里的冰柿已经迫不及待走向市场,它们被装进一个个小盒子里,六个成组,放进纸箱中,凝结着张坊镇一方水土和人民的祝福,通过冷链物流车,运向远方。
老去的村庄
冰柿的上市,为村庄磨盘柿产业发展开拓了出路,成为中高端市场里亮眼的存在,也为张坊镇留住了一部分出走的村民。
可这还远远不够。杨旭东说,大峪沟村里的种植户,基本都是张进良这个年纪的,他说:“我们村现在常住人口不到700人,有超过三分之一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人,人们都老了。”是的,人们老了,大峪沟村这个家家都种磨盘柿的村庄,因为年轻人的出走和城镇化发展,正在走向衰老,人们力不从心。
尽管有着种植磨盘柿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但是松土、剪枝、打药、收获等,都需要人力的参与,这对于逐渐丧失年轻劳动力的大峪沟村来说,是个急需破解的挑战。杨旭东的柿子林,是从父辈那代便有的,在他的儿时,磨盘柿一年能产700万到800万斤,他说:“我小时候都是有机肥,柿子树长得特别好,在上世纪80年代,一季的收成不到五千块,够一个孩子盖房和结婚的费用。”
柿子林对杨旭东来说,是始终放不下的牵挂和乡愁。他的儿子早已搬出村子,在城区里成家,只有在秋冬农忙的时候,才回来帮着父亲一起收果子。杨旭东心疼远途返程的儿子,却也不忍丢下脚下这片土地。他说:“最早的时候,我们的柿子收入,能抵半年粮,现在社会发展太快了,到底是农产品,卖出的那点钱根本比不上外出打工的。”
不愁卖的磨盘柿,却只有老人来干活,这是最让杨旭东头疼的事,他的脊椎不是很好,遇到湿冷的天气,就一阵阵发酸发涨,却也只能一个人顶上。“不然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林子荒了,不管了。”事实上,大峪沟村已经有些柿子林管理逐渐降级,村里的老人力不从心,但又舍不得这祖辈留下来的产业,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
因为磨盘柿的特性,依旧只靠人工管护和采摘,山坡地更是无法发展机械化,杨旭东说:“单靠一个冰柿是不够的,没有大而全的产业支撑,机械化就是天方夜谭,更别提吸引专业化劳动力加入,恢复村庄活力了。”
夏日午后,悦耳的鸟叫声悠长且动人,杨旭东满脑子关于“以后该如何如何”的困惑,都表现在他紧皱的眉头上。他说,长久以来,都在树上做文章,现在该想想树下这片地该怎么利用了,年轻的时候踌躇满志,仰望星空,如今脚踩大地,该低头看看了。
种植户们都在试图打破人力不足的困境。比如张进良的合作社,为游客提供柿子采摘体验,利用农家民宿游玩一体的服务,增加收入。“可像这么大的合作社又有几家呢?”杨旭东说,村内的种植合作社不少,但仍存在村庄磨盘柿种植户小而散的现状,“老人们懂的不多,更别提经营和管理了,基本就是守着自家几亩柿子树,每年能卖就卖,已经不指望这个挣钱了。”
这样一来,磨盘柿的品质逐渐高低不齐,张进良说:“人人都知道我们村的磨盘柿好,有些人会特意在上市季的时候,跑来我们村口摆摊卖柿子。”以次充好的窘境,破坏着磨盘柿市场,也是种植户们的担忧。
今年,杨旭东在柿子林里新种下两万棵新苗,他说,至少要在能干得动的时候,用最优品质的磨盘柿回馈给来到大山里的客人。“我们的柿子,如果没有其他加工生产,仅靠鲜果,是走不出大山的,人们慕名而来,我们希望他们能够尽兴而归,也希望,磨盘柿能走出大山,有更宽广的前景。”
把情感寄托变成文化符号
杨旭东的构想,也正在逐步变成现实。
去年,大峪沟村村集体利用分拣磨盘柿果实,将一些难以用作鲜果直接售卖的次果利用起来,招商引资和酒厂合作,推出磨盘柿柿子酒、柿子醋等副产品,作为伴手礼进行售卖。杨旭东说:“把这些次果利用起来,能让村民多一份收入,把产品产值提升了,有利可图的情况下,相信种植户的信心就能回来。”
在村委会的对面,还有一块柿子林,是特别分出来种植“富硒柿子树”的。杨旭东介绍,这是利用本土土壤优势,做出的一个新尝试,他说:“大家都知道磨盘柿,也知道它是地理标志产品,但是对磨盘柿的想象太有限了,它有更多可能性。”
杨旭东的新点子很多,一想到什么就会和村支书讨论。村支书苏月华是张坊镇里最年轻的村党支部书记,他对磨盘柿产业的发展升级极具热情,富硒柿子林的打造,就是他一手做起来的。他表示,希望在村庄里建设一座富硒柿子主题公园,这里不仅要有柿子栽培历史、加工技术展示,还要有各种可供参与的项目,并对中小学生开办社会大课堂,修建柿文化馆,开发柿子主题的工艺品……杨旭东说:“我们村支书说,要让大峪沟村的柿子走向全国,让柿子文化走向世界。”
有情怀的人们聚在一起,就是星辰大海。朱启臻是中国农业大学农民研究所名誉所长,也是土生土长的大峪沟村人,2019年,他回到家乡,在村子里组建了一个“柿乡情农民合作社”。朱启臻在自述中提到,在这三四的时间里,他在村庄开展了一系列农民培训,请专家讲授柿子树的现代栽培技术,传授烹饪知识、培训家庭厨师,教给村民如何美化庭院,打造特色院落,进行垃圾分类,维护村落环境等。
渐渐地,大峪沟村里建起了第一个精品民宿“博士小院”和“博士农场”,集住宿餐饮、农事体验、亲子教育、农业文化、乡村旅游为一体。朱启臻和村民们致力于发展柿子产业,把现有的柿树栽培好、管理好的同时,还要推广柿树落头技术、引进新品种,同时开发了柿子酒、柿子醋、柿子酵素、柿叶茶、柿子宴等新项目。
每逢秋日柿子红,摄影家来了,画家来了,游客也来了,在柿树下围着柿子产品出主意、想办法,如何提高柿子的附加值,如何让农民增收。杨旭东说:“我们希望人们对柿子树、柿子、柿子产业和柿子文化给予更多的关注和目光,因为柿子是大峪沟村每个人的情感寄托,是忘不掉的乡愁和家乡味道。”
对于大峪沟村的人来说,家的记忆,就是书写在橙红色上的劳作,是舌尖尝到的甜蜜,是夏日炙热里一缕清爽的风,是一个个磨盘柿挂满枝头的景象。家乡的味道就像是出生便有的胎记一样,随着人生一起成长。日月轮转,即使眼前的风景变了,但味道还在。房山磨盘柿,或许正在山村里进行一场淬炼,带着故乡农人的全新思考,将以崭新的面貌,奔向更广阔的未来。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