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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放弃一切千里奔赴男友家 女孩放弃一切千里奔赴男友

时间:2023-10-07 19:58:56/人气:363 ℃

1

冬天已经开始。

阿里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漫无边际的大雪即将覆盖这片藏北高原,游客们都在纷纷撤离。而我和小米、冯小青,还有唐古拉四个人却一拍即合,决定从拉萨出发自驾进阿里。

在出发之前,冯小青几次电话来问我,我们的这个决定是否有点疯狂?她从没到过西藏,第一趟就选择去阿里,又是在冬天,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她一定觉得这是一次充满刺激和冒险的非同寻常的旅行。

可是我并不觉得在冬天开始的时候去一趟阿里会有多危险。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到达那里,陌生感和距离感便会随之消失,诸多未知和可能存在的冒险,皆会变得稀松平常。

我对冯小青说:“别把自己当成探险队的,我们只是开着车沿途去感受、去体验、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很快就会回来。”

“那儿可是世界屋脊,荒无人烟、生命绝迹的地方,我们真就这么说走就走,是否哪天我们将为这次心血来潮的决定付出惨重代价?”冯小青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在想,我们还能回得来吗?”

“冯小青你能不能不这么夸张?”

“我害怕嘛。”

我们大笑出声。笑过之后,冯小青忽然就严肃起来,她说:

“不开玩笑,说真的,如果阿里可以容得下我,我就在那儿定居,真不想回来了。”

“你别开玩笑了。”

“我可是当真的。”

“当真个头,你这才是心血来潮。你和小米一样,总爱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她也说想逃离城市,要去找个偏远干净的地方定居。”

“因为我们都住在同一座城市里,都在忍受雾霾的煎熬,都有一颗出逃的心。”

“都好好的,逃什么逃?”

“你不住在锦城,你完全无法体会我们的处境,我告诉你吧,我们过得都不好,是很不好——!”

“好吧,但愿你们成功出逃,心想事成。”

真是奇怪,这两个人动不动就想着逃逃逃,感觉她们整天就在想着逃离家庭,逃离城市,逃离人群,再下去,想逃离地球的心都有了。在哪儿生活还不都大同小异,难以安置的并不是我们的身体,也不是我们的物质生活,而是我们的心。把心安置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2

飞拉萨前的那晚,我看完了一部纪录片《西藏的西藏》,详细讲述了阿里高原的前世今生。在这之前我所了解的西藏正史,是从七世纪松赞干布的吐蕃王朝开始的。可是这部纪录片却告诉我,早在吐蕃王朝之前,就有一个辉煌繁盛的王朝——叫“象雄王国”。

也就是说,象雄才是阿里最初的王朝。那时候的象雄人全都信奉古老的苯教。自象雄国开始,人们手中的转经筒就已经在这片藏北高原上转了三千多年,而古老的象雄文和它曾经的历史,却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淡至无痕。

当时的吐蕃王松赞干布,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和政治目的,一举歼灭了象雄国,象雄国才从此消失。而西藏正式引进佛教和使用藏文字,都是在七世纪以后的事。 纪录片里还提到一段,象雄古国曾经的盘踞地,在一个叫“穹隆银城”的地方。三千多年后的今天,那里成了常人难以抵达的神秘的遗址。

我盯着片中的遗址好久。有一种欲望在我内心深处蠢蠢欲动。那片遗址——确切地说,是三千年前的王朝,如今的废墟——就像一个神秘而不可猜想的未解之谜,仍然存在于世。正因难以抵达,它成了我此行想去抵达的又一个目的地,成了我临时起意的新的愿望。

3

唐古拉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位男士。他携着他那颗“漂泊的灵魂”在西藏各地游荡了十多年,人称“藏漂”一族,是个酷爱冒险、剑走偏锋的家伙。他在拉萨开了家“唐古拉客栈”,聊以维持他的生活。

小米第一次到拉萨旅行的时候,就住在唐古拉客栈。她就在唐古拉客栈里认识了唐古拉,然后,两个人一见钟情。

异地恋进行了好几年。小米始终深爱唐古拉,唐古拉也很爱小米,对小米百依百顺、如胶似漆,但就是没有娶小米为妻的意思。

据说,唐古拉在很多年前结过婚,没到几个月便离了。理由是,他已经习惯一个人飘来飘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自由状态,受不了婚姻生活所带来的束缚。

而独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小米,却只想结束单身狗的日子,想和唐古拉结婚。可是唐古拉迟迟不表态,总在设法回避这个问题。小米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婚姻这种事,要是男方不主动,她就没法去强迫人家娶...

4

我们各自飞到拉萨。就在我们去办边防证的路上,冯小青忽然接到她报社打来的电话,让她立即飞回去,说有个重要采访需要她到场。

“真是见鬼啦——!”

冯小青气得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扯开喉咙就骂。她对电话里的那个人说:“我明明请好假了才出来的,请假条上都有领导的批字,你们怎么说变就变,把我当成什么?我都已经在拉萨了,我怎么回去?!我不回去——!”

气得快疯掉的冯小青,在挂断电话后大概五分钟内,便强行把心火扑灭,在网上订了张当天飞回去的机票。

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她还是不敢违抗单位领导的指令,不敢任性地砸掉她好不容易捧在手心里的铁饭碗。

最担心回不来的冯小青,还异想天开嚷着要在阿里定居的冯小青,在出发前就撤离了。冯小青一撤离,我活生生就成了一盏闪亮的电灯泡,夹在唐古拉和小米之间。

我们仨还是如约出发了。

如果一路顺畅,当天晚上我们就能到达普兰县,可以夜宿塔钦。塔钦是一座小村庄,就在冈仁波齐神山脚下。

我和唐古拉对这条路都很熟悉,尤其唐古拉,他来的次数比我多。但小米却是第一次。她以前飞到拉萨,就只在拉萨转悠,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八廓街和布达拉宫,她都转遍了,却从未到过拉萨以外的藏地。

小米的身体不是很好,海拔过于高的地方,她还是有所顾虑,怕自己扛不住。这次她斗胆走阿里,也是豁出去了。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勇气,忽然间说走就走。

5

小米和冯小青都住在锦城,她们不约而同地都不喜欢这座城市,甚至对这座城市心生厌恶和痛恨。

但小米认为,她和冯小青还是有所不同,冯小青是工作以后才开始讨厌这座城市的,而她对城市的厌恶却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厌恶感几乎与生俱来。她喜欢清静,喜欢大自然,最不喜欢人多的闹哄哄的地方。而锦城却是全国人口最密集的城市。

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发展,就要整顿,就要改革,而所有的发展、整顿和改革,总会对某些人群带来或多或少的影响甚至伤害。小米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受害群体中的一个。

她自称自己是锦城的“漂二代”。他父亲是河北人,母亲是温州人。父亲一辈子都在锦城的各个建筑工地里打工,母亲在锦城郊外开了家小杂货店。两个人不死不活地苦撑着日子,然后在锦城郊外的一间出租房里仓促结婚,后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生下了小米。还没等小米长大成人,他们便因过度劳累而丢下她一个人,相继死去。

小米说,她的父亲和母亲把一生的时间和生命都献给了这座城市,而这座冷冰冰的城市却从没给过他们丝毫温暖感,直至死的那天,仍然连一席容身之地都没有。锦城的房价每天都在疯涨,而她父母所挣的钱,永远都追不上房价。因此,他们一直就没有自己的住房,都是租郊区的廉价房居住。纵然如此,他们一家人还是常常连房租都付不出,因而总是被人驱逐,好几次,一家人被迫连夜搬家,夜宿街头。

小米说她一出生,就跟着她父母看尽世态炎凉。她父母年轻时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偏僻的老家,到繁华的锦城去闯荡世界,好好谋得一份事业,然后,一家子在都市里安居乐业。而如今小米的梦想,却和她父母年轻时的梦想正好相悖,她希望早日、彻底逃离这座繁华的城市,去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安静度日。

小米父母在锦城安居乐业的梦想终究没能实现,两个人贫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扔下小米撒手人寰。

说起来小米比她父母要幸运,她通过努力考进医科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医生。要是她父母地下有知,这该是件多么令人骄傲的光宗耀祖的事。工作几年之后,她又在锦城买了一套三十平米左右的单身公寓,虽然地段偏了点,房子面积也不大,但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也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再也不会像她父母那样,因为交不出房租而遭人驱逐,终日担惊受怕。

其实,之前的小米对这座城市只是充满了一种厌倦和疲惫的感觉,工作之后,这种厌倦和疲惫感慢慢变成了恐惧。而让她恐惧的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自己每天都要去面对一群特殊的病人却又束手无策。

小米说,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人因患了“尘肺病”而拥进医院。尘肺病的潜伏期是十年,或者以上。也就是说,今天查出来的病,可能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前就已经患上了,这种病平时看上去不那么严重,身体感觉不到,也没有人去做检查,但久而久之,却会形成难以治愈的病症。

最近几年,小米每天都在为这些患上尘肺病的病人洗肺。黑色的水从病人的肺里洗出来,一瓶一瓶地洗出来,一个人可能要洗掉二十多瓶。每次拿着那些灌满黑水的玻璃瓶,看着那些躺在护理床上半死不活的病人,小米就想哭。

尘肺病分为一期、二期、三期,只有一期的尘肺病人才可以洗肺,到了二期、三期,就没有办法再洗。因为肺已经糜烂了。有一个专业术语叫“肺大泡”。其实之前连小米自己也没搞清楚,肺在多次清洗之后,会变得像一块破烂的抹布那样松散,就不能再洗了。

大多数人都知道,一个人要是长期在煤矿工作,他的肺就会慢慢变黑。目前得了这种病的人,大部分来自底层。他们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工作环境恶劣。这些人干活的时候往往顾不上戴口罩和采取别的防护措施,因此,得“尘肺病”的概率就特别大。

但是,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是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居住在一座座高楼大厦里的人,他们的肺也在慢慢变黑。小米说,雾霾无处不在,即使那些整日躲在高楼大厦里上班的人,也会染上这种病。雾霾占领锦城已经好几十年,所有人都知道大量吸入霾对肺不好,早晚会得病,但所有人都心存侥幸,以为病魔不会这么早就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无情的病魔还是如约而至。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哪怕身边很多人都已经患上这种病,他们依然觉得自己不会。就像死亡天天都在发生,但没有人会愿意去相信,死亡有一天也会找上自己。

“尘肺病”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病,得了,就一定会走向死亡,只是拖的时间长一些或短一些。有的人想活命,会想着要去换个肺,换了肺就不疼了,生命就会得以延续。但是换肺的成本太高,需要五六十万,甚至上百万,一般的家庭根本承担不起。而且,好的肺源也难找。就算找到肺源换上了,也会存在排异性,弄不好,还是得死。

有一次小米又说起这些,她忽然问我:“你知道尘肺病人最后都是怎么死的吗?”

我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

“他们都是跪着死的,因为病到最后,他们已经无法平躺,只要一躺下来,他们的肺就没办法正常呼吸,为了能够让呼吸稍微通畅一些,他们都得跪着。”

小米的声音里有一种痛楚,她虚晃晃地看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她希望她所陈述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惊骇莫名的梦。梦醒过后,世界美好如初,一切如她所愿。

可是,她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它本来就是事实,这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的,每天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着,每天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着。而她,束手无策。

小米还透露了一些不为外部人了解的“内部消息”,她说近些年来,患上尘肺病的人越来越多,各家医院都在趁机赚钱。清洗一次肺的费用需要好几万。也有些医生为了赚取更多的钱,昧着良心故意不给病人清洗干净,让他们痛到无法呼吸的时候,再来洗一次,好继续收费。这种把病人不当人看、只当作摇钱树的医生,在医院里居然占半数以上。小米每天看在眼里,愤怒和一种无力感让她天天处于崩溃边缘。

小米说自己本来也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她实在看不下去,越来越对这个社会心生怀疑。她亲眼见证着医院内部出现太多昧着良心做事的人。为了牟取暴利,他们不择手段,也不讲仁义和医德。目前的尘肺病患者,有一半以上来自于社会底层,他们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而被医院拒之门外。拒绝的理由是医院的人力和医疗设备有限,他们只愿意接待那些有钱治病的人。而病人却在日益增多,他们纷纷拥向医院来求救,却惨遭拒绝,带着绝望和悲伤的神情黯然离去。人命关天,这无疑是一场灾难。

有一次,小米冲进院长室,请求院长可怜可怜那些病人,她说:“救死扶伤是我们医院的职责,我们完全可以去多救几个,病床明明还有空着的。”

院长冷静地对她说:“这里是自负盈亏的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救死扶伤是需要钱的,他们身上没钱,我拿什么去为他们救死扶伤?如果医院不赚钱,早晚会倒闭,又拿什么去养活你们这些医生和护士?”

其实,那时候的小米,已经变成了一个病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她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情绪变得日益悲愤、焦虑不安,时常深陷在痛苦的深渊里难以自拔。她害怕她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活得铁面无情、麻木不仁,如同行尸走肉。她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渐渐活成一个无情无义、行尸走肉一样的人。除了悲愤、无奈和痛苦,她的心里还伴有一种内疚和罪恶感,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她觉得自己愧对那些求医无门、只能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可怜的病人。医院对她来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她只想从这个漩涡中离开,逃到别处去。

她把希望寄托在唐古拉身上。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唐古拉是她唯一深爱的人,只有唐古拉才能够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

阿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人口密度最低的地方,因此她在内心深处早已对这片土地充满向往。

虽然唐古拉一再表示,去阿里定居未免太不靠谱,但是去当一回旅客,还是没有问题。这次的唐古拉完全是舍命陪君子,权且陪小米走一趟。出发之前,他知道十有八九小米自己会受不了恶劣的环境而自己撤退。

6

这次开的车是唐古拉的,一辆破丰田,基本上都他自己开,实在累了就换我帮他开一会儿。一路上小米就只坐在副驾座,一动也不动。出发之后她忽然就变了个人,变得万分娇气,又弱不禁风,像个病歪歪的林黛玉,完全不像一个出门在外的旅行者。

也不知什么原因,小米要么不吭气儿,要么一开口就对唐古拉发脾气,言辞尖刻、蛮不讲理。而唐古拉却始终保持绅士风度,满脸讨好,绝不跟小米针锋相对。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在唐古拉的心里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所以他不在乎,所以他不计较。

经过好多经幡群,只要是在路边或山口,唐古拉都会把车子靠边停好,从后车厢里拿出一条经幡亲手挂上,然后对着经幡默默祈祷。每一条经幡都写着六字真言。挂在空中的经幡被风吹动一遍,就是在念一遍六字真言。

我不知道唐古拉到底准备了多少条经幡,一路都挂不完。有一次唐古拉又在一个山口挂好经幡,带我绕着经幡堆顺时针方向转了三圈。

很冷,但我们还是坚持转完三圈。唐古拉说:“我的前世可能就是一个藏人。我去过世界很多地方,蓝天、白云、美丽的天空到处可见。但总感觉西藏的云和天空和别的地方就是不同,我每次到这里,就有一种被召唤的力量。我相信我和这片土地一定有着某种感应。我说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它存在着。”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我想我完全可以理解唐古拉的这种心情。风从雪山上吹过来,洁白的云朵在我们头顶上空飘移,瞬息万变。感觉身边的唐古拉,仿佛变得很遥远,时而陌生,时而熟悉。有时候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简单朴素的行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变幻莫测、深不见底的人。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唐古拉第一次来到西藏,迅速发现自己与这片雪域高原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站在这片土地上,仿佛一个游子回到了久违的家。他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置自己的地方。

唐古拉说,那时的他自由自在、四处闲逛,就像一只在拉萨街头漫步的流浪狗。然后,他从拉萨出发,一路走到阿里。阿里比拉萨的海拔又要高出一千多米。一尘不染的蔚蓝的天空,伸手可摘的纯净的白云,在连绵不绝的苍茫雪山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成群结队的野驴和藏羚羊在自由奔跑,而强劲的风儿用力地抱紧孤独的他……不觉热泪盈眶,在一片舞动的经幡深处,跪地不起。

唐古拉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很明显的烟嗓子。这么多年,他曾一度认为,烟是他唯一可以解忧的伴侣,陪他度过无数个孤单的日日夜夜。他一直漂在路上,居无定所很多年,但他不是因为想要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而是,只为获取一份内心的自在的满足感,保持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的无牵无挂、无欲无求的生命状态。

而安居都市生活的小米,却一心想着从自己的日子里逃出去,逃往另一个世界,继续安居。

挂完经幡,我和唐古拉回到车上,小米仍在车里枯坐,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感觉她一定揣着满腹心事。

边境的检查站很多,一个接着一个,为了方便检查,我们把三个人的身份证、驾驶证和行驶证都集中放在车前的那个小抽屉里。每次检查,都是唐古拉拿着所有证件递给警察,摇下窗玻璃让警察核对一下就行。但是在日喀则,却需要我们每个人都下车,拿着本人的身份证去接受核查。

小米一把拉开抽屉,拿了身份证就走,这回的她下车下得比谁都快。唐古拉只找到一本驾驶证和行驶证,大声问小米:“我的证你拿了吗?”

“你的我没拿。”小米头也没回。

我追上去,问小米:“我的那本呢,你拿了吗?”

小米停下来,随手把我的身份证递给我。

我和小米在检查站窗口刷了身份证,然后脱帽、摘下墨镜,接受警察的询问。“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大概要待多久”等几句类似上帝一样的问话之后,警察就让我们回到车上。

外面风好大,又冷,感觉我们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唐古拉还在车里,不停地在车子角落里翻啊、找啊,埋头找他丢失的身份证。

坐进副驾的小米又开始对他咆哮:“你怎么还不下去,摸来摸去的到底在干什么?”

唐古拉一边找一边小着声说:“我在找我的身份证哪,奇怪,我的身份证上次检查完后,明明跟你们的放一起的,怎么就我那本不见了呢?”

小米一下跳起来:“原来你是在找身份证?你的身份证在我手里啊,为什么就不问我要,只顾着自己找找找——!”她晃了晃手中的身份证。

“可是你刚刚下车的时候,我明明听到你说,我的你没拿。”唐古拉依然耐着性子。

而小米却变本加厉,直接吼了起来:“我说过这句话吗?我这么说过吗?你哪只耳朵听见了?你有病吧你!”

“你真说了,不过没事儿,给我,我现在就去。”唐古拉仍旧低声下气,态度温和。

我也笑着说了句:“小米,你真说了,我也听到了。”

我们都想息事宁人,接受完检查早点走。奇怪的是,为这么件小事,小米却火山喷发一样,脾气大得吓人。人家是得理不饶人,她倒好,不得理也不饶人,死活让唐古拉承认,是他听错了,她压根儿就没说。

唐古拉没办法,只得堆着笑,春风化雨般向小米承认:“好好好,可能是我听错了,你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好。”

“还可能,就是你听错了,脑子有病!”

大火熄灭了,但火星子还没完,仍在逼仄的空间里四处飞溅。

事实证明,情侣间的吵架,根本没有谁对谁错。赢的永远是有气势、蛮不讲理的那一方。

我看着唐古拉走出检查站的大门,迎着剧烈的风弯腰朝我们跑过来。心想,这真是一个好男人。

他让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爱就是恒久忍耐……”

长途旅行总是充满辛劳和乏味,在赶路的过程中,如果没有一个好心情和好心态,那么,路上的风景再美、再奇特,你也未必就能够体会到更多的乐趣。小米的恶劣情绪严重影响了我们一车人,途中的美景我们都没有心情停下车来好好欣赏。

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间,唐古拉只顾着埋头猛踩油门。速度太快,眼前的风景犹如千帆驶过,来不及细细咀嚼,就被新的视觉冲击、取代。又仿如一颗子弹破空而过,来不及用肉眼欣赏,便无情地射向这片古老土地的腹地。仓促、粗暴、目不暇接,连惊喜与感叹都来不及。

7

天黑之前,我们就到了塔钦。比我们预料的时间还要早两小时。

村庄小而宁静,抬头便可看见冈仁波齐神山,神山上白雪皑皑。对面是喜马拉雅山脉,连绵不绝、生生不息。我们置身其中,仿佛置身遥远的仙境。

下了车之后的小米一反常态,居然不顾一切地欢呼起来,喜极而泣:

“我喜欢这里,唐古拉,我好喜欢这里,这就是我做梦都向往的地方。你一定要答应我,陪我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好不好?”

小米貌似在向唐古拉撒娇,但听得出来,她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孩子式的命令,是要唐古拉必须去照办的。就像一个被大人溺爱惯了的孩子,在对自己的父母撒娇和讨宠。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唐古拉极力配合的语气也像是一个父辈在满心欢喜地宠自己的孩子。虽然他知道这事儿并没有可能性,但他不会去当场违背孩子即兴冒出来的愿望。

小米的脸上浮现出孩童般胜利、欣慰又得意的笑容,完全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陶醉和向往之中。

真替小米感到幸福。能够遇上唐古拉这样的男人,爱她、宠她、纵容她,多么不容易。都说女人遇上真正爱她、疼她的男人,自己就会变回一个孩子。估计小米的坏脾气和蛮不讲理,多半也是被唐古拉给宠出来的。

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几乎所有的店铺和客栈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栈,正在忙着整理的是个藏族小伙子。他说他们的客栈已经不对外营业了,这边只要到了冬天就没有游客,老板已经回老家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打扫、整理,再过两天他也要回老家去息冬。

再过两天他才走。房间反正都空着,应该还可以收留我们两晚,我们愿意额外多给他一些钱。我们和那藏族小伙子商量,他想了想,同意了。

房间非常简陋,被褥都被收起来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床板。藏族小伙子帮我们找来被褥铺上。房间里除了木板床,还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四周都起了壳,连个凳子、椅子都没有。人往床上一坐,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感觉床板随时会断。房间里没有洗浴设备,要洗漱就得走出去,有一个专门的洗浴室。

藏族小伙子叮嘱我们,这么冷的天,最好不要洗澡,伤元气,也容易冻着,在这种地方,万一感冒会很危险。

不洗澡可以,但总不能不上洗手间吧?

关起门,忽然感觉我的房间少了些什么。环顾四周,原来是没有窗,我的屋子里居然没有窗。门一锁上,我就在一个密封的空间里待着,我要在这个没有窗的屋子待到天亮,莫名地有点害怕。

屋里太闷,趁着天还没有黑尽,我出去走路。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到外面,风倒不大,但还是很冷。稍微走几步,就会大口喘气,只能停下来休息一下,毕竟在接近五千米海拔的高原,感觉自己像个小心翼翼的影子。

是的,我是我自己的影子。整个人都在空气中虚飘飘、晃悠悠,就像一阵偶然吹过的难以捕捉的风。

这是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到达塔钦?我一边走着,一边开始搜索我的记忆库。

第一次来这里,应该是在十几年前,那时的塔钦还是一座简朴的小村庄,没几户人家,但它却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因此,每年的七月到九月,总有转山的圣徒和游客经过这里。

记忆里,从前的塔钦有一条溪流绕过村子,流向不远处的玛旁雍错圣湖。没有商店,没有旅舍,也没有像样点的茶馆,连日用品也买不到。那时还没有客栈,我在牧民的帐篷里住过几天。

要是醒得早,掀开帐篷门帘,在白雾笼罩、水汽如烟的草原上,偶尔会出现一两只狼。它们看上去并不凶狠,也不对人虎视眈眈,可能它们并不想真的吃人。你只要不去攻击它们,它们默默地与你对视一会儿,便会拖着尾巴悄然离开。在这人迹罕至、生命绝迹的地方,或许,狼也是懂得的,生命与生命之间,原本就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彼此厮杀和消灭。

我想狼在这种蛮荒之地活着,一定也很孤独。

最多的还是野狗。在藏地,到处都可见成群结队的流浪狗。感觉只要有村庄、有人的地方,都会有。它们从来不怕人。因为这里的人都不会去驱赶它们、嫌弃它们。所有的人都接纳它们,就像接纳蓝天白云,接纳雪山湖泊,它们是自然生长在天地与生活中的一部分。

十年之后的九月,我第二次到达塔钦。正是转山旺季。世界各地的圣徒和前来冒险的旅行者都集中在此。村庄早已失去昔日的宁静,我曾经住过的人家和帐篷也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铺、药店、水果摊、旅馆、饭店,还有各种小型的娱乐场,几乎什么都有,它已变成一座被商业气息包裹的热闹的小村庄。至少在适宜转山的季节里,它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想来也是奇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人,带着各种神的旨意和内心的愿望纷至沓来,让这座本来宁静安详的小村庄陷入一场空前深刻的变化和考验之中。

但除了转山旺季,塔钦仍然是寂静的。比如此刻,村子里静得像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动物,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连满地乱跑的流浪狗都没见着一只。忽然奇怪起来,那些流浪狗呢,它们去哪儿了?它们本来在这里就像神一样地存在着,无处不在,无处不见,为何忽然集体消失?

不知不觉走到村口,村口也是神山的入口处。记得那年转山,也是经过这里,看见一大堆流浪狗睡在地上晒太阳,它们抱团取暖的场景让我感动,便摁下快门,那张照片至今我还保存着,但流浪狗却已不见踪影。虽然它们的存在与消失都不会影响我的行程,与我并无任何关联,我并不想念它们。但它们突然消失,而且是集体消失,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就如同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雪山、湖泊和村庄,当你再次经过时,却发现它们突然消失了,你一样会感到疑惑,会有一种强烈的想去探究的冲动。

我朝着塔钦走去,我说的“塔钦”,是指神山入口处那根长长的木杆子,它和这座村庄的名字一样,也叫“塔钦”。这个叫塔钦的长木杆,由六段五米长的松木衔接而成,裹上厚厚的牦牛毛,再用五彩经幡里三层外三层地紧密包裹。据当地人说,包裹这样一根塔钦,需要用掉十九头牦牛的毛。牦牛毛由信徒们捐献。经幡和牦牛毛保护着塔钦不受风霜雨雪的侵蚀,同时,也有向神山献牲的意味。

有一次,撞见当地人在“竖塔钦”。“竖塔钦”的仪式非常隆重。众多的喇嘛和信徒聚集在一起,由活佛领诵经文祈祷。祈祷的主要内容是:愿世界和平,众生吉祥……

我眼前的塔钦拔地而起,像刺向天空的长矛。我仰起头看着,天空灰暗,塔钦绚烂无比,看久了,有点目眩神迷。塔钦的旁边,有一堆经幡群,在暧昧的光影下魅影般舞动。

8

忽然看见一个人,无端端心里一紧。再仔细看,是唐古拉。他跪伏在经幡前,一动不动,估计又挂上了一条经幡。他在祈祷,不,不是祈祷的声音,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风里哭泣,但是,除了唐古拉,四顾无人,难道是唐古拉在哭?风紧一阵,慢一阵,我没有朝唐古拉走过去,我怕惊扰到他。

我转身回去,唐古拉却在身后追上来,问我:“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不怕?”

“怕什么,你不也一个人?”

“我是男人,你不一样。”

“小米呢?”

“她高反了,刚吸了氧气,躺床上休息。”唐古拉的声音低沉下去,有点难过,“我跑出来帮她挂了条经幡,希望她快点熬过去。”

“应该没事,这里海拔已经近五千了,一般人都会高反。吸点氧熬到明天就好了。”

“你不是一般人。”唐古拉表示很奇怪,“在这么高的地方,你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敢一个人跑出来逛。”

“你怎知道我没有感觉?”

“你有吗?”

“没有吗?”

我们同时大笑。

唐古拉说:“要是小米也像你这么健康、开朗就好了,我喜欢阳光一样的女人,自带能量和气场,让人舒心,自己也舒心。”

“小米有小米的气场。”

“其实,我想说的是,小米有抑郁症,而且越来越严重了,我挺担心的,但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也有点感觉到了,好好照顾她吧。”

“可是,我一无所有,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我拿什么去照顾好她呢?”唐古拉自嘲地笑了笑,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子,小石子像一颗不会发光的星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弧线,瞬间消失在前方。前方是一片无尽的虚无的荒原,像尚未开启的噩梦的深渊。身边的经幡在舞动,仿佛许多灵魂聚集在黑夜里窃窃私语、暗自叹息。

唐古拉的头发快齐肩了,他应该好久都没进理发店去了,就像一位来自远古时代的江湖侠客。他那么喜欢行走,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贡献给了未知的旅途,享受行走所带来的疲惫和大自然给予他的无私馈赠。每次看着他的背影,我就会想起马、斗笠和斜挎在他身上的粗布包裹,要是能够着一袭飘逸的古长衫,再在腰上佩一把长剑,就更风流潇洒了。他真不应该生在这个时代,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也不适合开车。车子这种工具对于他来说太现代,太没有个性。他应该去骑马,在广阔的草原或沙漠或无人的星空下策马而过,绝尘而来又绝尘而去。他也不适合去爱,不适合被人爱,他最适合做一个冷面无私的侠士,始终保持一个人。“不知为何,我每次看见舞动的经幡,总有一种想要逃走、想大哭一场的感觉。”唐古拉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此时此刻我并不想继续和他站在这里深聊关于命运、关于灵魂如风等诸如此类的话题,过于虚无。

我抬头看着夜空,月亮已升至神山顶上,星星也开始渐渐闪耀起来。

风突然变大,仿佛要把人刮上月球。唐古拉没系围巾,也没戴帽子,他的长发被风吹得四面乱舞,看起来像个面目狰狞的怪兽。

我用厚厚的围巾再次裹紧头部和脖子。就在这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右前方有个东西出现,一团黑影飘移而过,我迅速看过去,除了舞动的经幡和深不可测的黑暗,什么也没看见。但我知道,它就从这里经过,我明明看见了它,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心会有事儿发生,凭直觉判断“它”是从神山上下来的某种生灵。“它”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如同流星在我头顶划过,稍纵即逝。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存在着,所有的一切也都并不存在。大地承受着一切,也消化着一切。世界静谧如初。

我不再去想“它”的存在与消逝。默默地看了会儿星空。星星挤着星星,密密麻麻。银河系如雪花纷纷,感觉就要纷纷扬扬飘落而下。风实在太大,哪怕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冻得发抖,尤其是手指和脚趾,又痛又麻,感觉它们快要被冻得断离我的身体而去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强劲的风,不断刺激着我的泪腺,吹得我满脸是泪,仿佛在逼着人大哭。脸部肌肉变得僵硬并隐隐作痛。鼻涕也冻出来了。

“赶紧回吧,太冷。”我说。

“再坚持一会儿,还没到星星最多、最亮的时刻呢。”

可是我不能坚持了,恐怕还没等到星星最亮的时刻,自己已经冻成个冰人,为了活命,撤离。

9

回到房间,我又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密封罐里。准备洗漱,屋里没有洗手间。只得顶着大风去洗浴室。用完洗手间,没有自来水可以冲洗,才想起整个阿里地区的自来水管早在入冬前就已经关闭,不然水管会被冻裂。好在地上备有几桶水,真得感谢那个藏族小伙子,不知道这些水,是不是他去圣湖里打来的。如果是,我喝的、洗的、冲马桶的可都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圣水。

洗浴间里的灯光过于昏暗,出门前忘戴近视镜,看什么都像罩了一层薄雾。门坏了,怎么也关不实,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总感觉有人要推门进来,让人担惊受怕的,不敢在这里冲澡。提了半桶水回屋,用自己带来的电炉烧了一壶水。默默等它烧开,一半倒进保温杯,一半倒进脸盆……

隔壁忽然一声巨响,好像是谁在摔东西。我很不愿意听到隔壁的动静,但仍然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到唐古拉不断地在哄慰着小米,而小米又不知为什么事儿在大哭大闹。

我真想隔着墙壁告诉小米,在高海拔的地方,千万不可动怒生气,不然只会消耗掉自己的元气和体力,产生更严重的高反症状。可是,我没有出声。想着唐古拉就在她身边,在高原生存的经验他应该比我知道得多。

刚洗漱完,冯小青的电话又来了。

她说:“你们到哪儿了,一路都还顺利吧?”

我向她汇报:“一切都还顺利,已经平安到达神山脚下了。”

“太棒了,晚上的星星好看吧?”

“好看。”

“真羡慕你们,苦命的我飞回来就直奔单位,到现在还没能回家。”

“别太辛苦,早点回吧。”

“回不了啊,明天一早要见报,要连夜赶稿。明天才可以睡一觉。”

“真是个工作狂,把自己当机器了。”

“我已烦透了这种日子,好不容易请个假逃出去几天又被召回来,每天累得像条狗,连去看下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多注意休息,抽点时间去看看娇娇。”

“我也想啊,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哪像你,自由自在,把日子过得这么舒服……”

我忽然有些烦躁,只想尽快把电话挂掉。每次她心情不好就会打电话来抱怨和诉苦。

我要是对她说:“既然这份工作这么让你不愉快,天天都身心俱疲的,那不如辞了吧。”

她立即会回我一句:“那我靠什么过日子,你说谁来养活我?”

如果我说:“要不然就换个工作,去干点别的事儿。”

她一定又会反问我:“你说我还能去干什么?大学毕业进报社,直到今天,我就没干过任何别的事儿,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继续在报社里混着,还能有什么工作是适合我的。”

如果我劝她:“好好工作,别想太多了,待在报社其实也不错的。至少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可以拿。”

她立即就会朝我喷火:“你没见我天天忙得像一台机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吗?你要是觉得报社不错,那你来试试看,你来待过就知道了,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敢保证,要换成是你,熬不到三天就得跑路。”

这些年来,在我和冯小青之间,类似的对话内容,已经发生过无数遍。在今晚,我已不想重蹈覆辙。不断重复的话题和内容,已让我觉得无聊至极,越说越没有意思。

10

冯小青是我多年的闺蜜。认识她时,她就在报社天天忙得团团转,完全顾不到家庭生活。

有一天,她老公忍无可忍,绝望地抛下她和刚满四岁的女儿,一个人漂洋过海去了另外一个国家发展。冯小青打她老公电话,她老公没接,后来通过微信发给她一条长长的信息,他这样对她说:

请你不要再来毁我了。我此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娶了你。我不想让你继续毁下去,我会再去找一个真心爱我的女人,好好陪伴我过完下半辈子。如果在将来你也找到了另一半,我希望你别再整天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尽量留点时间给你的家里人。娇娇都四岁了,从她满月那天起,你就把她扔给你妈带,忙到喂奶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让她喝奶粉长大。你拒绝为她喂奶,这件事也就算了,居然去看她的时间都极少。你妈家到我家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你每天忙到半夜回家,我天天都在为你担惊受怕,一遍遍劝你要注意休息,不为你自己,也得为我们家人想想。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做事情真的不用这么拼,拿命去拼到底有多大意义呢?前阵子又有一个报社的编辑过劳死在办公室,据说才三十多岁,和你的年龄也相仿。这种机器人的生活,你不害怕我想着都恐惧。我真的害怕哪一天你突然就变成了那个突然间走掉的编辑,而娇娇都还没怎么认识你。人家的孩子十几个月就会叫爸爸、妈妈了,我们娇娇四岁了,还不会开口叫我们一声,难道是我家孩子比别人家的笨吗?我希望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吧,我也希望我的离开,多少能够唤醒你。祝你幸福!

收到这条微信,冯小青说,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一种强烈而持续的刺痛让她痛到哭不出来。

那天的冯小青又问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也有点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去劝她。看着痛失爱人陷入无助迷茫中的冯小青,我的心也在痛着,但我无能为力。

看着冯小青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模样,我忽然很害怕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去找他们聊一聊,也许,他们会给你一些好的建议,帮助你尽快摆脱痛苦和困扰。”

冯小青的情绪忽然就激动起来,朝我喊道:“我没病!我哪有什么病?你是我闺蜜,我们都交往这么多年了,难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是真心爱着他的,我也爱我女儿,我的心里装的全都是他们两个。我确实忙得没时间顾家,我连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但是我不工作怎么办?难道让我辞职吗?你想想,如果我真辞了,就靠他那点儿工资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再说了,我要是真辞了职,宅在家里专心带孩子、为他洗衣服、做饭、搞卫生……他妈的他真的就不会离开我了吗?你想想,你再为我想一想,我那么拼命工作赚钱,不也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吗?难道他心里会不知道?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他离开我的主要原因。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才会中了邪似的睁眼说瞎话,找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把责任全部推给我一个人,而他自己就这么拍拍屁股和那个女人远走高飞了。他居然狠得下这个心。你说,他怎么就做得出来?这种绝情绝义的事儿,我连想都想不到,他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做到了。我想他在心里早就有这个预谋,只是,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瓜……”

随着一通控诉,我想冯小青把她满肚子的毒素也逼出来不少,应该会痛快一些。

我走过去抱住她:“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每天忙于工作的冯小青,没时间打理头发,也没时间化妆和保养。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她的头发越剪越短,逛商场买衣服的时间也被工作占满,穿来穿去就那几件。她才三十多岁,就变得这么不修边幅,脸上的皮肤提前粗糙老化,发间布满白发。想来真是心酸。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需要这么拼吗?如果不那么拼命,稍稍善待自己一些,多留点时间给家人和自己,真就这么难吗?

有时候,我会站在冯小青老公的立场上去想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男人,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我对她老公并不熟,只知道他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谋着一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工作。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他一面,当时只感觉他长得还挺帅气,个子很高,他过来向我们几个姐妹敬酒,我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而我和冯小青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她买过一瓶香水。冯小青平时很少说起她的老公。但当她彻底失去他之后,才幡然醒悟,她说她的老公其实是个多么自私自利的人,哪怕生活再艰辛也会懂得照顾好自己,他是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去亏待自己的男人。

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冯小青慢慢把自己调整过来。虽然,她的工作依然很忙,但她再忙也会挤出时间来每周去看一下娇娇,偶尔也会跑出来找我们喝杯咖啡或茶,虽然坐在咖啡馆的时间里,她也总在忙着工作,一边坐在电脑前敲打着次日就要发表的采访稿,一边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次正好请到了年休假,她算是豁出去了,本来可以圆自己一个西藏梦,哪知到拉萨当天就被召回去,实在也是无语。

我已毫无情绪,心里涌起一阵无着无落的虚无,只想挂断电话,一个人好好静静。隔壁又响起一阵乱摔东西的声音。

冯小青好像听到了,她追着我问:“什么声音亲爱的?你那边没问题吗?”

“我没问题,你早点休息。”

“苦命的我哪有时间休息?我还要写稿呢。小米和唐古拉怎样,他们都好吧?”

“都好。”

“你好像不太开心?有人在摔东西,好像在吵架?你们真的没事吗?”

“没事亲爱的,小米高反了,可能情绪不好。”

“啊,小米高反了?她还有什么情绪不好的,唐古拉对她这么好,她还不知足?我还不知道高反是个什么症状呢,听起来挺酷的,下次有机会我也想去体验体验。”

“高反是人在严重缺氧下的一种症状,很难受,你还认为酷,也真是服了你了。”

“那也好过我没日没夜加班、加班加到生不如死,真想立马辞了工作,飞去阿里,和你们相聚才好……”

我没再接冯小青的话,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做,她不是这种人。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对自己的生活永远不满意,永远都在抱怨,永远都在控诉,永远都难以割舍,也永远都在努力着……总之,自己拥有的都不好,别人经历的都是好的,哪怕人家正在经受高反折磨,那也是一件酷事儿。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冯小青的命运捏在她自己的手心里,我不想掺和其中。冯小青说:“亲爱的等着啊,等我把手头工作忙完我就飞过去。”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想睡觉。无穷无尽的疲乏和倦意不请自来,缺氧的夜晚也让我变得昏昏欲睡,整个人提不起劲儿,只想快点睡过去。

“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终于,晚安了。

可是,晚安之后的我,却一直醒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睡不着。重重的困意绑架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没有一点力气,但大脑却始终清醒,并率领着我的肉身不得入睡,就那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好在有一床电热毯,还可以让我活下去。可是,零点过后,电就没有了。

隔壁房间的那两个人,也还没有睡着,时不时有说话和下床走动的声音传过来。估计小米的高反症状并没有缓解,她的脸上一直要套着个氧气面罩,想必也是会睡不好觉的。

醒不得、睡不得,直至凌晨时分,才昏睡了过去。缺氧状态下的睡眠都不会太沉,意识游离,身体和大脑仍然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其实和醒着也差不了多少。

11

听见敲门声,是唐古拉在喊我,我心里一惊,一大早来敲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开门,看见唐古拉黑着眼圈,站在巨大的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只过了一夜,他看起来好像瘦了整整一圈。我想他可能是整夜都没睡。

唐古拉并没有进屋的意思,我便也没邀他进屋。我们就这样门里门外地站着。他的声音在寒风里颤抖不已:“我没想到小米的身体完全不能适应这里,我们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离开。”

“去哪儿?”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去新疆。”

“为什么是新疆?”

“新疆海拔低,地方大,人又少,小米喜欢,反正她死活不肯回锦城,说她这辈子都不要回去。”

“她还真不打算回锦城了?”

“她心意已决。”

“噢,那就这样吧。”

唐古拉扫了我一眼,又迅速望向别处,低沉着声音说:“我很惭愧,把你带到这儿,却又扔下你一个人,真不知说些什么好。”

“什么也不用说,多保重!”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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