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民谚道“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说是要判断一户人家过的阔不阔，单看这几样东西就成——家里头独门独院，头顶有天棚可以遮风避雨，天井有鱼缸可以观赏金鱼儿，石榴树可以架鸟弄孙，请得起先生负担子女教育，佣人和宠物营养都良好，当然是小康人家的象征。尤其鱼缸、石榴、傻丫头三样，招财显贵，给人稳定殷实平和的感觉，正是一个美满的家应该有的格调。
近些年，消费降级的厉害。带天棚的小院子要么成了豪宅，要么变身会所，我等草民只能窝在黑咕隆咚的塔楼里，一年四季要点灯费电；傻丫头有阶级剥削的嫌疑，自然不应容于我堂堂Socialist上国；教育也早已成为一大产业，家教只能凑份子报班，遑论上门服务；叭叭狗儿早已被城管执法大队搜捕殆尽，集体发配到了玉林；石榴树也降格成了石榴花，局促地拧巴在花盆里，吊着两个乌紫的果子翻白眼，只有这小金鱼儿，它还老老实实陪着我，从育红班时期直到现在。可以说，金鱼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一种宠物。
我养的是传统的金鱼，大体上分草种、文种、龙种和蛋种。草种是金鱼由鲫鱼进化过程中的初始阶段，保留了许多鲫鱼的习性，尾有两岐，色有红、黑、花，身长多在一寸至五寸，跟现在常见的小锦鲤很相似。这种金鱼性情泼辣，在民间最常见，价钱也最贱。文种、龙种、蛋种等则属于金鱼进化的高级阶段，每类的变异部位和程度均有所不同。概言之，文种主要是尾巴漂亮，开三或者四叶，像飘逸出尘的荷花娘子，我们老家俗称荷花鱼；龙种也叫龙睛，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一脸恐慌的夸张表情；蛋种则圆鼓伦敦、胖鼓伦敦，身大尾巴短，一副肥肥困困的呆傻相。
逢初五、七、九，村北有大集。集上有老汉推了车，拿瓦盆装来卖金鱼。金的、花的、红的、黑的都有。选金鱼主要是看颜色和尾巴。颜色要鲜亮，神完气足；尾巴要大，尾瓣整齐不缺，舒展不皱。单尾巴的柴鱼崽子大约是三五分钱一条，讲讲价可以饶上一两条，漂亮一点的四片尾要一毛五，望天似乎也是这个价格，顶好的狮子头得五毛钱一对。买的多了送金鱼藻、铜钱草、水葫芦。水洼少了，水葫芦这种喂鸭子的饲料也成了宝贝。
买来的金鱼一般是养在陶缸里，面盆也凑合。这种陶的缸或盆透气性好，也适合从上往下观赏金鱼。我见过的最大号的陶鱼缸在通州，连底座得有四尺高，半大小子要看鱼，得踮着脚尖，扒着缸沿儿往里头瞅。要么就是寻一个罐头瓶，里面搁几个玻璃弹球，花花绿绿、叮叮当当，再养上两尾小鱼，供在窗头，也很得宜。大户人家的鱼缸很讲究，金碧辉煌。外祖母家就有个菱花形粉彩或五彩的鱼盆，八面开光，画着四时花卉，题着应景诗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小时候养金鱼，用的是一个老式的玻璃鱼缸。半手工制作，质厚，圆腹三足，像口鼎，行话叫博山炉式。电影《岁月神偷》开场，小主人公头上戴的正是这种，只是略圆，想必透过它可以看到一片别样的世界，可惜我现在头大如斗，没法再去尝试一下。
买来的鱼还不能立刻放进缸里。得晾晾缸晒晒水。井水自然不用晒，但也得等到水温适宜，才把新买的金鱼请进去，要不小鱼被冷水一激，容易害感冒。鱼缸里最好也布置一点小景致，除了各色水草，用的最多的一般是上水石。上水石有很多孔洞，可以过滤水质，也可以存留一些浮游生物。露出水面的一角可以撒些草籽，能长出青葱的草苗儿来。红鱼绿草，相映成趣。
我曾经把从武烈河捞来的泥鳅和金鱼混养过。这种溪水里的泥鳅与一般池塘里的泥鳅有所不同，不是乌突突贼眉鼠目的颜色，而是很银亮清爽的小鱼，藏在沙子石子底下，灵活的紧。这种泥鳅与金鱼混在一起，一动一静，闹腾的不可开交。
家养的金鱼不忌嘴，水蚤红虫馒头渣鸡蛋黄都没问题，撒一点馒头渣，都浮到水面来抢着吃，啵啵有声。只有一点，只要有东西吃它们就不停嘴，所以宁可少喂一点也不能撑着它。总体上看，金鱼比起热带鱼要好伺候，比锦鲤要娇气一些。一两天忘了喂，一两个月没有换水都不妨事，内壁挂满细滑的萍藻也不要紧，像是农家的孩子，快快活活，健康温驯，有口窝窝就能过下去。
吃饱了，喝足了，虎皮蛋球挺着个草包肚子，一摇一摆迈着官步，很有些排场；蝶尾龙睛则鼓了一副球泡眼睛，懵懵懂懂；虎头龙睛长个鲜红的肉瘤顶子，鸿运当头。它们无忧无虑，悠游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观之可以忘忧。
我从法院跳槽那年，得空携夫人到避暑山庄，在热河泉里逮到一只河蚌，千里迢迢带回家来养在水仙盆里。想来是因为旅途颠簸，它上吐下泻，竟吐出两尾小鱼来，芥子般，大脑袋与小身子极不协调。想来是一起共过甘苦，后来两个物种一直相安无事，大难不死的两尾小鱼长到了一寸长。后来春节离津返家，回来后发现水盆已经干涸，两尾小鱼连同河蚌一起化作鱼干，生死相依，共赴西方极乐去了。真是可惜。
天津卫海河边正对着大悲禅院牌坊的码头上，常年会有放生的营生。商贩们驾着渔船，排开一个个铜盆铁盆，论盆卖。有泥鳅、白鲢、鲫鱼，也有乌龟，但多的是红色的小金鱼儿——看着喜庆醒目。善男人、信女人们双掌合十，面朝海河虔诚地祷告，许下愿心，旁边的卖家数了钞票，嘴里念念有词，将整盆的小鱼掼到河里去。
上游放生，下游就有人抄着网子等着捕捞，空中还引来成群的海鸥前来围猎，买的卖的吃的捞的，皆大欢喜！
顾客少的时候，这群神汉神婆们就蹲在湿滑滑的石阶上，啐口唾沫，点着钞票，背着串词儿，等待下一位杀生害命的善人到来。
一群混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