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的狗儿生于一九八六年三月，卒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它活了十六年零三个月。显然，它是一只长寿的狗儿。
我不知道该不该用“生卒”这个词来表述狗儿的“平生”，但我家的那只就的确生于那年那月，也的确在那年那月离开这个世界。
狗儿在原主人家养到满月后，就被母亲抱回了我家。过了不多久，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以前农村里，狗儿与主人是很亲近的，尤其是小孩儿，特别喜欢狗儿。小孩儿不长记性，我自然不例外，因此长大后，只能偶尔从母亲或姐姐的回忆里觅得一点我与狗儿的旧事。即使这样的珍贵，如今能想起来的也所剩无几了。
那是母亲没有出车祸之前，脑子尚且清醒时，轻轻提起过。母亲说她也没有想到我家的那只狗儿会活这么多年，一陪我们一家人就是十六年。
（二）
狗儿刚抱回来时，父母亲并没有刻意给它取个名儿，譬如“小黑”、“大黄”之类的，想着一只畜牲，就那么随意地唤着。这么唤着唤着，顺口了，“狗儿”顺势成了我家狗儿的名儿。
虽说这样地“怠慢”，但凡三两天不见狗影儿，家里人总会拎着家里的旧洋瓷盆，一遍地敲一遍地唤。父亲母亲走在前面，几个小孩跟在后面，一个一个塆子的满转，有时候是“咚咚呛”半个钟儿，有时候是扯着嗓子一唤就是一两个钟儿。父母亲从不嫌这事丢人，反倒是越唤越着急。记得母亲曾说过，壮年的狗儿是这样的狗脾气，它到处窜窜，才壮得了狗儿胆儿。
只要狗儿听到了家里人的声音，隔着三五里地，我们就能瞟见它飞奔的身影儿。狗儿奔跑煞是威猛，前腿微倾，后退蹬直，屁股拱起，嘴巴张半开，晾出狗舌儿，动作像极了兔子跑路，尾巴微微卷起，翘在身后，一起一跳一摇一晃的，一阵风似的冲人袭来。
家里的狗儿耳朵着实灵敏，隔着那么远的路，也能分辨得清我们家里人的声音。其他人的呼唤，狗儿要么不理，要么发疯似地朝人“汪汪”。
大概是一九九四年的样子，父亲承包水塘养鱼，每天晚上都带着狗儿。哪怕寒冬腊月，暴雨瓢泼，大雪纷飞，狗儿也乖巧地睡在父亲旁边。
听父亲说，有一天大清早，来了一个偷鱼的，他刚张开网，狗儿就闻到了动静儿，飞也似的冲过去，吓得小偷立马拖着鱼网往水田中间跑。水田是一块连一块儿，狗儿不下水田，站在田埂上，头只便是左右晃两下，然后迅速抄近道儿奔过去。偷鱼的见这般驾架势，吓得撂下渔网，跳河里淌水跑了，狗儿奔到河边时被父亲唤住了。狗儿看鱼塘功劳，多年来，父亲一直津津乐道。
（三）
狗儿除了跟父亲的亲近，与我的“感情”也特别好。小时候上学那会儿，我挎着黄布包走在前面，狗儿就在后面跟着。只要我不回头，狗儿就一直跟着。我总害怕弄丢了它，走一段儿路，就故作恶相看着它；瞪它的时候，它站着不动，我回头后它又跟在后面走。非要我瞪它吼它到第三第五次时，它才会停下来，对着看我一两分钟，然后垂下尾巴转身离开，那神态像极了犯了错儿被训斥的孩子的模样。
其实，我并不清楚狗儿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跟着我的。听姐姐说，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带着我一起去上学，狗儿也跟着去。到了学校，上课铃响起后，姐姐进了教室，剩下我一个人在操场上。
狗儿刚开始被铃声惊吓到，逃出了校门，等到操场上安静了，狗儿再轻轻地慢悠悠走进来。狗儿一开始对着教室门口坐着，惹得老师出来呵斥它，它又起来走几圈，然后又回到原地方坐下。
狗儿一圈儿的动作逗得教室的学生都没心思上课了，放学后老师就批评姐姐，告诫我们不要再上学带上狗儿。
自打我上学后，狗儿又开始跟着我。去上学得要走三四里地，要穿好几个村塆子，我怕丢了狗儿，总要不断地回头，吼它回去。即便这样，狗儿还是每天跟着，有时候我烦了也懒得管它，它居然又能跟到校门口。
（四）
就这样，狗跟着我，直到我上完了小学。初一的那年署假，不知道狗儿吃了什么东西，瘫躺在屋后的竹林沟里。父亲抱它回来的时候，狗儿嘴里正流着白沫儿，一家人赶紧忙活起来，救狗儿。先是灌肥皂水，后来又熬皂荚树汤喂它，有忙了好一阵子，狗儿还是不见清醒。大人实在没有办法，让我想想办法。
我把狗儿抱到门前水塘的塘坡上，让它头朝下，垫高屁股和身躯，前低后高地躺着，再取来家里的葫芦水瓢，每隔三五分钟就给它灌一次凉水。抱回来的当天，狗儿还能张嘴，第二天就咬紧牙关貌似不行了，紧张得我慢慢地贴着它嘴缝里淋水，同时用手反复抚摸它的肺部。见它的肚子还在上下浮动，我始终相信它能够活过来。
终于，奇迹出现在第三天下午，狗醒了，但它不会走路。我双手兜住它的肚子，勾着腰一步步地陪它练，直到天黑，才抱它进窝。狗儿的窝是父亲专门做的，木棒子靠着墙角，绑起来，地上铺上稻草，理出中间低、四周高的草氹子，上面垫上一两件旧衣服，周围的草茬和衣服边角用土砖压起来，木棒子上再盖上两三件旧棉衣，包围大半圈，形成半个锥子体的模样，当面留一半米高出口，狗儿每天进进出出，就睡在这里。
狗完全恢复精神大概是在第五六天的时候，看到狗儿又活蹦起来了，十来岁的我别提多高兴。我自以为为家里做了很大贡献，像个医生一样，又救回了一条命。
（五）
狗儿好了以后，家里人喂它时，总先要先晾它一会儿，嘱咐狗儿几句，然后才把狗儿食儿倒进狗盆。我家的狗儿从来不挑食，人吃什么，它就吃剩下的什么。平日里，喂的是白米饭或粥和着剩菜剩汤；过年过节，就加些鱼啊肉啊之类荤菜荤汤，而且家里人一天吃几顿，就喂狗儿几次，从来不落。
小时候每逢夏天，母亲总会做几顿手擀面，几块火食饼，我也会留一份儿给狗儿吃。实在剩下不多面儿时，就掰饼子喂它，没想到这家伙儿也喜欢吃。记得还有一年冬天，我倒给它一碗甜米酒，狗儿也舔得津津有味，晕晕乎乎的。喝完米酒后，走路的样子就跟喝醉酒的酒鬼一样样，后腿不搭前腿，一歪一扭的，特别可笑。
上初中后，隔一周我才回来一次，狗儿居然会朝我“哇哇”大叫，好像忘了我似的。被逼无奈，我只得瞪它两眼，吼它几句，它便不再嚷嚷了。
（六）
到我上初三的时候，狗已经活了十三年了。它精神状态已不再活跃了，大半身黑色的毛已经僵硬，摸上去像枯松毛一样，两只耳朵的，尾巴尖儿的，四只脚面的，鼻子眼睛周围的白毛也开始掉落了，整个狗儿面部看上去很憔悴，尤其是眼睛总像没睡醒一样。
狗儿死的那天，我在城关参加中考。因为考试，那段时间特别忙，我也没太注意狗儿的状态。考试第一天天气异常热，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大雨，第三天我回来的时候，天放晴了，父亲已经把它埋在了塘坡上。记得父亲平静地说，“这里地势开阔，就让它守着这口水塘”。其实，离池塘十几米的地方，就是我爷爷的坟地。
我去埋狗儿的地方看了看，顺着塘坡，敞亮，开阔，有树荫，有浅草。奶奶又嘱咐父亲：来年开春在那儿上面栽一颗桃树，辟辟邪。奶奶说，希望它不要在恶狗岭上咬过路的魂魄。
第二年春末，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说，“那颗桃树长得特别茂盛”。
待到了那年的冬天，奶奶走了，安详地走了，她就葬在爷爷的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