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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长途跋涉后的返璞归真 豆瓣评分9.1分木心晚年定稿

时间:2023-11-21 10:35:38/人气:380 ℃

第三辑

上当

把都市称为“第二自然”,混凝土森林,玻璃山,金属云……越说越不像话。

所谓自然,是对非自然而言,第二自然是没有的。文明创造了人工,或曰人工创造了文明。人工可以搬弄一些自然因素,煞有介事;百货公司里的大瀑布,耶诞节橱窗中的雪景,蜡制水果,纸作花,布娃娃……不是第二第三自然。

现代文明表现在生活节目上,最佳效果在于“交通”,人与物的运输和讯与息的传递,节省了多少光阴。回想古代人的跋山涉水,车马的劳顿,舟楫的忧闷,误了大事,出了悲剧。爱因斯坦也认为现代人在航行通讯上做得还不错,值得向五千年后的人类说一说,其他呢,爱因斯坦发了点脾气,发给五千年后的人类看,意思是但愿他们看到我们的荒谬、自作孽,感到奇怪(那就好了)。

这种给后世人写信的“设计”,是浪漫主义的。

都道浪漫主义过去久矣——浪漫主义还在,还无孔不入,蔓延到宇宙中去了。大学者们一脸一脸冷静冷淡地谈论它,全没有想到:不是浪漫主义不是人。

青年想恋爱,中年想旅游,老年想长寿,不是浪漫主义是什么。

本来这样也很好,可是都市、上班族、公寓、超级市场、地下车,都不浪漫。

住在匣子中真无趣,罐头食品真乏味,按时作息真不是人,一年四季有葡萄西瓜真不稀奇,没有地平线海平线真不能胸襟开阔。

这是个代替品的时代,爱情的代替品、友谊的代替品、现成真理、商标微笑、封面女郎男郎、头号标题新闻、真空艺术、防腐剂永恒、犯罪指南……

必不可少的空气调节器,失掉了季节感,季候风。“山高月小”是指摩天楼顶上的一块亮斑,“水落石出”无非因为街角喷泉出了故障。现代没有英雄神话,只有许多冠军,第一奖获得者,啤酒泡沫般的畅销书。

中世纪是黑暗的。但有人告诉我:如果我是当时的流浪汉,南欧或北欧都一样,走累了,坐在某家农民的门口,头戴圆帽的老妇人(在图画中还可以看到的那种光轮般的帽子)一声不响用木碗盛了新鲜的牛奶,双手端给我,我便喝了,对她笑,她对我笑,我起身上路,她进屋去,就这样。

那岂不是还是中世纪好,说它黑暗,史学家们一起写它黑暗,沉甸甸的史书中,怎么不见这位老妇人,这个流浪汉。

文学家应该着力补一补史学家的不足,否则我们真是上当了。

但愿

“荒谬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加缪曾经这样说。

一个以文学艺术成了功出了名的人,即使人格十分完美,作品却不是件件皆臻上乘,难免有中乘的、下乘的。“荒谬之神”笑眯眯地走过来,目光落在下乘之作上,签名!只要那个出了名的人签了名,再糟的东西也就价值连城。

整个世界艺术宝库中,有多多少少东西其实是巨匠大师的不经心之作,本该是自我否定了的,我们不会看见听到的。难得有几位高尚其事的艺术家,真正做到了洁身自好,把不足道的作品在生前销毁,这是自贞,是节操,是对别人的尊重。据说米开朗琪罗是将许多草稿烧掉了的,托尔斯泰也十分讲究,福楼拜没有留下次品——这才够艺术家。

艺术在于“质”,不在于“量”。波提切利凭《维纳斯的诞生》和《春》,足够立于美术史上的不败之地。可叹的却是有这样的日记出现在某文豪的精装本全集中:“晨起,饮豆浆一碗。晚,温水濯足,入寝。”

世上伟大的艺术品已不算少,每次大战,慌于保藏,如果真的末日到来,真要先为之发狂了。

然而大师的废物也真多,占了那么宝贵的地盘,耗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更有人把废物奉为瑰宝,反而模糊了大师的真面目。

鉴定家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却也做了废物的保证人,再低劣的东西,出于谁手就是谁的;作为收藏者的个人或国家,也就此理得心安,全没想到他们拥有的原来是废物。

如果人类真的会进化,那么进化到某一高度,大师们的废物会得到清除,以慰大师的在天之灵——那时的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气象澄清,穆穆雍雍,出现了天堂般的纯粹。

清除了的废物,纳入电脑系统,供必要时查考。每一代的年轻人都常有失去自信的时候,在此危机中,教师可带他们去看看,意思是:一日之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能画,一日之不能画,不足以言一生之不能画,余类推,等等。

现在却混乱得很,随时...

这是无数荒谬事实中最文雅幽秘的一大荒谬事实,因为其他的荒谬太直接相关利害,所以这种荒谬就想也没有去想一想。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要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但愿加缪说得对,虽然他死于荒谬的车祸。

真的

星期一早晨,匆匆忙忙赶程上班的人,仿佛齐心协力制造美妙的合理的世界。

这些那些赶程上班的人都是毫无主见的,即使少数有其主见,用不出来,还是等于毫无主见。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为某种主见而服役——付出代价的雇人执行其主见的那个呢,多半是可尊敬的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多半是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多半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譬如:制毒贩毒,资本垄断,权力集中,用信仰的名义来杀人,写几本祸害一代两代人的强迫畅销书……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这个查之有头、望不见尾的“现在”……

理想主义者的最大权利是:请放心,永远可以拥有你的理想。此外,请按时上班,上班,上班上班,一万理想主义者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服役,五十万利己主义者需要多少理想主义者为其服役——足够把世界弄成……哪,就是现在这样子。

旅游事业公司的广告是:

“世界各地风光旖旎。”

这话也是真的。

再说

中国的文士在世界上嘤嘤求友,说,还是与法国文士能意趣相投,莫逆、通脱,在于风雅,云云。

纪德,梵乐希,当年都有中国朋友。据中国朋友的记述:当时谈来极为融融泄泄,别后还通讯,赠书,等等。那是很可喜的,很可怀念的文坛往事。后来,纪德的中国朋友,惊人地作为了一番:出卖纪德,诬言纪德毒害了他,才弄得他去毒害别人(他想活自己的命,纪德那时已经逝去)。可悲可笑的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也能活命的,他这样做了,也没有得到诰赏,而且很快就死了——他取的是下策,而且失策……梵乐希的中国朋友则没没无闻,后来更没没无闻,原因倒并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不是的,原因是一直写不好诗,写不好文,长年懒怠,以卖老告终,卖价很低。不过他常说:梵乐希曾与他一同散步,曾当他的面表示倾倒于陶渊明——我想,也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梵乐希称颂陶渊明:陶渊明的朴素是一种大富翁的朴素——我听了不能不高兴,继之不能不怀疑,梵乐希先生是否体识陶渊明先生的哀伤。

陶渊明的境界常使我忧愁,总有什么事故干扰他的,世界早已是这样地平静不了半天,而且,自己会干扰自己。饮酒,为的是先平静了自己再说。

我们已经潇洒不来了。

“以后再说吧。”这话算是最潇洒的了。

很好

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无言相对了片刻)她举手指指街面,指指石阶上的狗和鸽子,自言自语:“真是一只只都不知如何是好,细想,细看,谁都正处在不知如何是好之中,樱桃怎么办,扔了吧,我这二十年来的不知如何是好,够证实你又偏偏说对了。”——我不需要进而发挥这个论点。

儿时,我最喜欢的不是糖果玩具,而是逃学、看戏。青春岁月,我最喜欢的不是爱情友谊,而是回避现实、一味梦想……中年被幽囚在积水的地窖中,那是“文字狱”,我便在一盏最小号的桅灯下,不停地作曲,即使狱卒发现了,至多没收乐谱,不致请个交响乐队来试奏以定罪孽深重之程度。

终于我意外地必然地飞离亚细亚,光阴如箭,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我在新大陆还是日夜逃、避,逃过抢劫、凶杀,避开疱疹、艾滋——我这辈子,岂非都在逃避,反之,灾祸又何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她听了我这样的自诉,蔼然地称赞道:

“你是一个很好的悲观主义者。”

智蛙

宇宙在扩张抑在收缩,测算上是“扩张说”占上风。

宇宙在扩张同时在收缩——这是玄学逻辑。也未必是玄学逻辑。

俄国钢琴家奈高兹发现乐曲中如果有一段是快节奏,另一段是慢节奏,那么快慢的时值往往是正好互补为均等。

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为失,以失为得。

宇宙不付出,不收入,无盈余,无亏损。如果可知的宇宙消失了,那是它入了不可知的宇宙。可知与不可知是人的分说,宇宙无可知,无不可知。

人类最像是靠退化来作成进化的。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一分,就换得一分进化。到了把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完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换取进化了。

从岩层中发现万年前的青蛙,和现在的青蛙一模一样,它没有花费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神论认为我们失的多,得的少。

无神论认为我们全是得的,没有失可言。

我所认知的是,失去的东西有适意的,有逆意的;得到的东西有逆意的,有适意的——又符合冥冥之中的无字无款的律令。

真是一点也不能自作主张么。

疯树

有四季之分的地域,多枫、槭、檞等落叶乔木的所在——那里有个疯子,一群疯子。

每年的色彩消费量是有定额的。

由阳光、空气、水分、泥土联合支付给植物。它们有淡绛淡绿的童装,苍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玄黄灰褐的老来服,也是殓衾。

它们就在露天更衣,在我们不经意中,各自济济楚楚,一无遗漏。

每年的四季都是新来客,全然陌生,毫无经验。以致“春”小心从事,东一点点红,西一点点绿,“春”在考虑:下面还有三个季节,别用得不够了。就在已经形成的色调上,涂涂开,加加浓——这是“夏”。

凉风一吹,如梦初醒般地发觉还有这么多的颜色没有用,尤其是红和黄(“春”和“夏”都重用了青与绿,剩下太多的黄、红,交给花是来不及了,只好交给叶子)。

像是隔年要作废,尤其像不用完要受罚,“秋”滥用颜色了——树上、地上,红、黄、橙、赭、紫……挥霍无度,浓浓艳艳,实在用不完了。

我望望这棵满是黄叶的大树,怀疑:真是成千成万片叶子都黄了吗——全都黄了,树下还积着无数黄叶。

一棵红叶的大树也这样。

一棵又黄又红的大树也不保留春夏的绿。

就是这些树从春到夏一直在这里,我不注意,忽然,这样全黄全红整身招摇在阳光中(鸟在远里叫)。

这些树疯了。

(开一花,结一果,无不慢慢来,枇杷花开于九月,翌年五月才成枇杷果)

这些树岂不是疯了。这秋色明明是不顾死活地豪华一场,所以接下来的必然是败隳——不必抱怨(兴已尽,色彩用完了)

如此则常绿树是寂寞的圣贤,简直不该是植物。

如此则这些疯树有点类似中年人的稚气,中年人的恋情——这流俗的悄悄话,不便多说。就是像。

一棵两棵疯黄疯红的树已是这样,成群成林的疯树……

我是第一个发现“大自然是疯子”的人吗?

那些树是疯了。

那些树真是疯了。

不绝

一个半世纪彩声不绝,是为了一位法国智者说出一句很通俗的话:人格即风格。十八十九世纪还是这样的真诚良善。

近代,越来越近的耳鬓厮磨的近代,Buffon这句话听不到了,淡忘?失义?错了?

从前的艺术家的风格,都是徐徐徐徐形成的,自然发育,有点受日月之精华的样子。地球大,人口少,光阴慢,物质和精神整个儿松松宽宽潇潇洒洒,所以:人格即风格。

当那时的艺术家或夭折或寿终之后,大家看其听其遗留下来或少或多的作品,回想他的或短或长的一生言行,作了或太息或赞美的定论——于是:人格即风格。

近到耳鬓厮磨的近代,好像人格不即风格了。

又好像近代人是无所谓格不格的。

也好像,世界这么小,人口这么多,光阴这么快,物质和精神对流得这么激烈,人哪能形成格呢。

风格?

风格倒多的是,风格是艺术的牌子、命根子——没有风格的艺术品是不起眼不起价的。

现代的现代玩意儿是什么,是风格的快速强化。

二十世纪后叶的艺术的全面特征是,撇开人格狂追风格。不能不惊叹真会作出那么多与人格无关的风格来。然而别慌张失措,布封的公式还是对的。

欠缺内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风格。

布封这句话到现在方始显出:一半是祝福,一半是警告。当祝福的滋味出乎布封的意外地穷竭了之后,警告的滋味出乎人们的意外地呈上来了。

我们苦乐难言忧喜参半地活在前人所料而不及的世界上,努力保持宽厚,却终究变得锲薄了,再不惕励,也要落入布封的话的后发的滋味中去的。

棉被

俄罗斯的文学像一床厚棉被。

在没有火炉没有水汀的卧房里,全凭自己的体温熨暖它,继而便在它的和煦的包裹中了,一直到早晨,人与被浑然不分似的……这种夜,这种早晨,畴昔的夜畴昔的早晨。

久处于具备空气调节器的现代住宅中,自秋末到春初,只盖毛毯或羽绒薄衾,轻软固然是的,不复有深沉历史感的隆冬寒夜的认知了。

即使是畴昔的隆冬寒夜,睡入别人睡热的被窝总不及自己睡热的被来得洽韵,这是不可思议的,也从来没有人思议的事。翌日起身离床,没有意识到是一种性质属于“遗弃”的行为。人对人,真讲究,人对物,尽是些出尔反尔的措置。

晴美的冬日,最好是上午,是自己把棉被抱出来,搭在竹竿上,最好是夕照未尽,自己把棉被拍打一番便抱进去,入睡之际,有好闻的气味无以名之,或可名之为“太阳香”,是羞于告诉旁人或征询旁人的。过巨和过细的事物事理,都使人有顾忌,只能在心里一闪而逝。

俄罗斯的文学究竟像不像厚棉被,而且谁知道他们从前的冬天的卧具是否也以棉絮为主。而且长篇小说怎能和实际的历史比呢。历史,又怎能是实际的呢。许多人的生活是各自进行的,又是同时的,又是分散的,谁也不知别人是怎么样的,谁也不能把许多人的生活糊在一起写的——这样想想倒反而定了:俄罗斯的文学真是像一床厚棉被。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似乎全部是冬天,全部雪,全部夜,全部马车驿站,全部阿卡奇·阿卡耶维奇,彼得罗夫·彼得罗芙娜,全部过去了,全部在文学之中,靠自己的体温去熨暖它。

步姿

主啊,你给予我双眼,使我见所欲见。

主啊,你给予我两耳,使我闻所愿闻。

感谢我主,为我制造同伴,都也有眼有耳,彼此可视可聆、可即可知。

主啊,一切都好,然而人们为何都在做戏,演技劣劣,使我看不下去听不下去。

人们住在有门的屋子里,门上有锁,多至三具。

人们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因为有些家伙以偷窃为职业。

人们把不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宁可霉烂殆尽,也不愿施舍分散,这是为什么?

德性,慧能,爱心——凡是无法以钱作计算的,就是不值钱的东西,人们为何把一钱不值的东西藏起来?

主啊,他们都在做戏,不让别人知其一己之真实,掩掩盖盖,躲躲闪闪,这是多么难受。

主啊,请看,已经一个个都是巧言令色之徒了,不同的是伎俩和程度。

甲在乙的面前评价丙:

“丙哪,一味讨好敷衍,露骨得肉麻!”

这是因为甲的功夫快要圆熟得别人只见其一片真心,不察其万般假意。

乙在丙的面前评价甲:

“甲啊,全靠故弄玄虚过日子,否则也就活不了。”

乙是谁呢,他,比黑格尔还要精于吹捧。

主啊,我不多抱怨了,不再凭人们的脸面的表情、语言的达意来判断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模式架构层面肌理张力……

(主啊,这些字眼流行得很,没有这些字眼的时代真不知是怎样过来的,噢,还有一个“媒体”)

主啊,我的眼,我的耳,将会没有用了。

主啊,我学会了一种颇有效验的分析判断法——

观察一个人的走路的样子,简称“步姿”,全称是:

“一个人在平地上用仅有的两只脚使自己向前进行时的全身动作”

这是最说明人的本性本质的,我考究历四十年,归纳为十二大类,图解六百八十五页,实例两千七百三十三则,书名暂定为“人类步姿比较学发凡”。

主啊!那些导演、演员、剧作家、小说家,全忽略了这个奇妙的现象,他们注重对话、独白、脸和手的表情,尤其津津乐道一双眼睛(多蠢!)几千年忙于容貌和形体的刻画,偏偏忘掉了两条脚是最能泄露一个人的内在机密,这是肚脐眼以下的心灵状况的大量的显现。

啊,主呀,感谢你给予我眼,使我能呆看别人的步姿而辨贤与不肖,感谢你给予我耳,使我借跫音便知来者之愚之智之恶之善。

主啊,回想从前,但凭人的脸、人的话,选择我友我爱,都受骗上当了,我痛苦了一阵,接着,又痛苦,受不完的骗,上不尽的当。

主啊,从此,我再也不看人的脸不听人的话了,我低着头走路,这才发现每个人都有两只脚,脚连着小腿,小腿连着大腿,它们动,一步一步,时快时慢,都毫无掩饰地宣示了包藏在整个躯壳中的祸心或良心。

主啊,就这样,我凭“步姿”选择了我友我爱,得到了一些类似幸福的生机生趣,至少受的骗上的当要小些,小得多了,比以前的。

主啊,没有一种学说堪称万能,我不致糊涂到提出“唯步论”。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

主啊,为什么没有万能的学说呢?

那是因为唯有你是万能的。

阿门。

新呀

终于在艺术上,谈透了“因袭”“摹仿”的不良、没志气、没出息的大大小小道理之后,谁都没声响了。

难道古代的中世的艺术家不是各自追求新的风格吗,他们没有被逼迫,谁也未曾遭受在艺术风格上的艰难逼迫,于是乃从容自然,一一成全了自己。

十九世纪后半起,舆论的驱使吆喝,同侪的倾轧践踏,艺术家本身的膏火自煎巧取力夺,不新奇,毋宁死,死也要拣个出人头地的死法。从纽约帝国大厦顶上准备一跳惊人,警察奔到高层的阳台上,仰面大声劝说,那年轻人听了片刻,纵身凌空而下……警察昏厥而仆倒……

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并不意味着人和社会的充沛捷活,正是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朝不保夕,才努力于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们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样子。

那古典的,过了时的艺术,当时都是新的,其中格外成功者,一直是拒绝摹仿,不容因袭,一直在透出新意来,怎么办呢,它们不肯停止新意的层层透出。

如果现在的艺术也能新,新到未来中去,未来的人看起来觉得新极了——不可能吗,刚才不是说了,在博物馆美术馆中不是有不少这样的艺术品吗,保存在露天的,地下的,也有不少。新得很,新得不堪不堪,它们自从作出来之后,一新新到未来,我们的现在,就是古艺术家的未来。

拉得太长也没有意思吗,相约一百年如何,一件艺术品历百年依然新个不停。还太长吗,相约十年如何,何如,还嫌长?那就明天再找朋友,找对手,找冤家相约吧,不,怎么跟我约,我是那个,那个昏倒在阳台上的警察啊。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哪里去了,这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传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会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为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间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汤汤密密麻麻的生聚教养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舜亿万桀纣相对打躬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终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同在

在都市里定居的鸽子,大概已属于家禽类。野鸽的生活如何,我又不知道,总会自己营巢的吧。都市里的鸽子,有主的,住小木板房,无主的,就只栖宿在屋角、楼顶,或者随便什么棚、篷、盖、斜披、旱桥架之类,毫无情趣,称不上窝,真不懂它们何以如此世世代代敷衍度日,不思改善——鸽子是人类的朋友,但没有成为宠物。

人类害怕战争时,便推出鸽子来张皇表彰一番。不信基督教的也认同了创世记的史实,让鸽子担当和平的象征:凡是鸽子,尤其是白鸽,叼着一枝橄榄叶的白鸽,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平,全世界男女老少都知道,唯有鸽子一无所知。

真的打起仗来,战争的双方早就驯养好大批信鸽,传递军事情报,机密讯息。人类信得过鸽子的惊人的视力,惊人的记忆力,惊人的飞翔耐力,而且它们不会拆读要件,不会作叛徒。一次、二次世界大战,鸽子从了军,一方称另一方为敌人,鸽子当然是敌鸽。

摩西律法规定:奉献给神的是,乳鸽一双。四福音书上一致形容约翰为耶稣施洗之际,上帝是以鸽子的形象显示圣灵的。

人也杀鸽子,烹成佳肴,取了鸽蛋,以为美味,广告上说是冬令补品。从鸽子的命运看“世界的荒谬”,已如此昭然若揭:一忽儿是圣灵,一忽儿是祭品,一忽儿是佳肴,一忽儿是天使,一忽儿是奸细,升平年代则点缀于街角水边,增添都市风光——人类以鸽子显出了幻想虚构、巧妙借词、贪婪饕餮、刁钻而又风雅的本性,这是鸽子所不知道的,这也是人类所不自省的,关于鸽子,那算得了什么。

人们信仰上帝,或者希望有上帝,其实幸亏没有上帝,否则单就鸽子一案,最后的审判势必闹成僵局,人和上帝都是对不起鸽子的。

巴黎早已鸽子成灾,屋顶、车顶,撒满鸽粪。纽约还不致如此。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呆看鸽子,它们虽然种类有别,体重基本相等,这样不停不息地啄食,倒没有一只需要减肥,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既然无所约束,为何不回树林去,回到原来的大自然中去?鸽子答:“纽约吃食方便,而且没有鹰隼。”事实是毋须雄辩的,扔在纽约街头的面包、比萨、糖纳子,五步十步,总是有的,马的饲料桶中多的是燕麦,老太太特地按时来发放鸽粮,鸽子也不会遭抢劫,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

庞大而复杂的纽约,广场、地下车、大街,无非是人种展览,拿起照相机随便一按,白种、黄种、黑种,总是同在。瞑目摄听,至少同时响着三四种语言。每有希望众所周知的布告、广告,即使精通五六国文字、博及其方言的梅里美先生,也未能如数读完,因为那是用了二十七种文字臻臻至至排出来的。

黑人、犹太人、波多黎各人、盎格鲁撒克逊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人……麇集在这五个紧靠的岛上做什么?

英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似乎很兴奋,伦敦是疲倦的,下午茶也不喝了,说是为了健康,其实是懒呀,没有好心情。

法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是不景气中还景气,至少超级市场装东西的袋比巴黎爽气、阔气。你们的地下车乘客未免欠文雅,不过也可以说美国人生命力旺盛吧。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食品丰富,滋味是差些,总还是丰富。纽约的画商真来劲,买画的富翁富婆也真是疯了的,这些画,在我们那边即使有人看,是没人问的。

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来的朋友对我说:工作的机会,那是纽约多,我们也曾想到纽约来,现在还是想的——初听之际,有些得意,多听,也就麻木不仁。整个欧罗巴的脸有明显的皱纹,大都市各有各的老态倦容。美国本土的其他地方是不及纽约的泼辣骀荡,活水湍流。纽约之所以人才荟萃,物华天宝,不是解不了的谜,所以亚太地区人、拉丁美洲人、斯拉夫人,来了,就不走了。

还有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那是属于“先知型”,先知在本乡是没有人尊敬的,于是他们离开本乡本土,到美国来取得人的尊敬。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有其所谓基本的一点,充满纽约五岛的外国人,不论肤色、血统、移民、非移民,如果看看鸽子,想想自己,都会发笑——无非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要说和平、战争、圣灵、奸细,等等,那就不能想得太多,比喻不过是比喻,如果二者尽同,那就不用比喻了。

纽约的鸽子与纽约客同在,以马内利。

笑爬

我把地图画,画好墙上挂,一个蚂蚁爬又爬,自从澳大利亚、阿非利加、欧罗巴,一直到阿美利加、亚细亚啊,真是笑话,我还没有喝完一杯茶,它的足迹已经遍天下啊,我要请问许多旅行探险家,这样勇敢迅速有谁及得它。

这是我童年的歌,女教师按风琴,大家张嘴唱,小孩子不解幽默,地球仪造成的世界概念是浑圆光滑的,比蚂蚁的认知力好不了多少,风琴声一停,歌声也没了。如果有谁还唱下去,会引起轰笑。

三十多年后,在监狱中是没有人不寂寞的,先是什么都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个月挨过,才知道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于是开始背书,背书,绝妙的享受,不幸很快就发觉能背得出的篇章真不多,于是在心中唱歌,唱歌,记忆所及的词曲竟也少得可怜,兜底搜索,这支儿歌也挖掘出来,有言无声地唱着,感谢女教师预知她的学生要身系囹圄,早早授此一曲,三十年后可解寂寞云云。

而且监狱能使人大彻大悟,我推断出这支儿歌是从外国移译来的,这只蚂蚁分明是澳大利亚产,而且爬到亚细亚就不爬了,似乎是死在亚细亚了——我很快乐,因为明白了这支歌之由来,而且认为歌的作者对世界航线不熟悉,反衬出我倒是聪明的,一个自认聪明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比一个自认为愚笨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要好受得多——真的,囚徒们看上去不声不响,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心理却还有一份自信:因为太聪明,才落到如此地步。囚徒们常会悄悄地暗暗地一笑,很得意,认为监狱外面的人都是蠢货,尤其看不起狱卒,囚徒们有希望释放出去,死刑也是一种释放,狱卒却终生蹀躞在铁栅铁门之间……

那只蚂蚁呢,我,我是亚细亚产的,与那只澳大利亚产的势必相反方向爬,真是巧,真是宿命,爬出亚细亚,爬到阿美利加、欧罗巴、阿非利亚,终于上了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住房的门是不锁不关的,没有盗贼,是没有,黑社会所觊觎的是大宗勒索对象,亚细亚蚂蚁不在他们的眼里,然而这个国家就是令人说不出地寂寞,总觉得四面都是海水。

我又爬,爬离毕竟不是出生地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看看就很寂寞。

不复以聪明人自居了。喝完一杯茶。真是笑话。

邪念

“十九世纪死了上帝。”

“二十世纪死了人。”

还有什么可以死的吗?

儿时过年放爆仗,一个,一个,升天而炸,忘其所以地兴奋快乐……一阵子也都放完了,明知没有剩余,可总要问:“还有什么好放的吗?”

为什么我听到上帝的讣告、人的讣告,竟不嚎啕大哭,却有这种儿时放爆仗的心态?

也许是传染了外星球来客的怪癖。

也许是祝愿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帝和人都活转来(或者,人活转来,上帝就算了)。

也许是我实在顽劣透顶,总想看白戏。

也许我伤心已极,玉石俱焚,以身殉之。

也许我故态复萌,净说些俏皮话。

在文学中,在太多的金言蜜语中,还该有人的邪念的实录,恶棍的自白——否则后几个世纪的人读我们这几个世纪的人写的文字作品,会怀疑:文学家竟个个是良善正经的?

只有兵法家写了如何刻毒设计,如何狡狯使人中计,还有马基雅维里总算坦陈了卑鄙无耻的君王术,但这些都不成其为文学。

但我还是认为人该在文学中赤裸到如实记录恶念邪思,明明有的东西怎能说没有呢。

放松

儿时的钢琴老师,意大利米兰人,费尔伯教授,总是在一旁叫:“放松,放松!”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太胖了,我逗他跑步,体操,我也叫:“放松,放松!”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哲学博士,琴艺雄冠一时,犯了杀人案,漂亮的情杀案,越狱逃亡到中国,独自渐渐发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诞辰,上午送去一束花,一部蛋糕,他哭个不停,说:没有人爱他,快死了。下午又哭。

不多久,费尔伯教授逝世,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所以没见他的遗体,没见他的坟墓。没有坟墓。

亡命来中国。四十余年,只收到一束花,一部蛋糕,如此人生,他终于“放松”。

跟他学过了十多年,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被厄运折断。事情是这样。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叫人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

后来我作为游客,走在米兰的老街上,没人问我:“您认识费尔伯先生吗?”

幸亏是这样。

某些

春天

柏拉图是对的

意大利烙饼风靡洛杉矶

中国的诗呢,不扣脚韵以后,就在于统体运韵了。

渗在全首诗的每一个字里的韵,比格律诗更要小心从事,不复是平仄阴阳的处方配药了,字与字的韵的契机微妙得陷阱似。真糟糕。

自由诗,这个称谓好不害臊。自由诗而用脚韵,勿知为什么,特别傻里八气,大概反而惊扰了统体的每个字的韵的生态位置的缘故吧。大概是的。

而从前的格律诗中之最上乘者,又倒是特别率性逾格越律的那些作品。严谨的工整的句子、篇章,只见其严谨非凡工整到家——佩服,总不及感动好;感动中已有了佩服,佩服中有感动吗,常常是没有的。

罗兰夫人到了最后,向人讨纸笔,人没有给她,她只来得及喊那么一句。那一句,是正义的,广义的。到了现代,似乎还可以偏而狭之地引来解释现代“诗”,即春笋般的雨后雷后的某些诗。

意大利的PIZZA到了美国,化成了纽约比萨、芝加哥比萨、波士顿比萨、洛杉矶比萨,好吧,总之不复是亚述王之御厨的圆桌比萨了。美国的比萨在多起来,中国的诗在多起来。还有什么东西在多起来呢。

柏拉图自以为是对的。

春天也从来不肯错。

认笨

最羡慕神童,自己幼年受够了愚昧的苦,总是怨命。如果我有神童的十分之一的异禀,那该多么通气。

后来老了,无可抵赖地老了,转而觊觎大器晚成者,也速然绝望,原来必须在青年中年打好足够的埋伏,才可能发生晚成大器这么一回事。

每晚睡着便做梦,在梦中我尤其痴騃不堪,失风、失路、失策,夜夜愚不可及。常想问别人:“梦中的您,比醒时的您,哪个更笨?”我至今不敢真的问出来,怕得罪人。

昨晚我梦见与一朋友并步而谈,我结结巴巴用西班牙语表达意思,我的西班牙语是再糟糕也没有了,说得我心乱气苦……忽然间想起朋友是与我一样的中国人,而且同故乡,同小学毕业,于是我用中国语的故乡话与之畅叙……·

聪明人,真快乐,他有时候大声说:“在这一点上,要算我最聪明了!”旁人只好高兴地承认,因为不承认就显得你度量狭隘。

笨人可怜,笨人最大的快乐是有时候总算有机会插一句:“那么,我还不是最笨啰?”别人没有笑,他先笑,看看别人不笑,他也不笑了,咳嗽几声。

同样两个面包,两个同样的面包放在我面前,上帝说:“拿呀!”

我说:“拿哪一个呢。”

引喻

伊壁鸠鲁派(别瞧不起它,这一派始终会被人提到),伊壁鸠鲁派哲学家卢克莱修神采飞扬地说:

“站在高岸上遥望颠簸于大海中的航船是愉快的,身潜堡垒深处窥看激斗中的战场是愉快的,但没有比攀登于真理的峰顶,俯视来路上的曲折和迷障更愉快的了。”

这段话的前半是荒谬的,对于颠簸在大海中的难船,激斗在战场上的亡士,怎能令人愉快呢,我们不致自私残忍到了乐于作此种全无心肝的旁观者。

卢克莱修引喻失义,他不及后悔,我代他后悔。

这段话的后半,可以这样说,回首前尘,曲折迷障历历可指,这也只是常情常理常识,未必见得就是上了真理的峰顶——如果这样就算是真理的峰顶,倒不难……

伊壁鸠鲁派,至少它的始祖是良性的快乐主义者,品美食、重友谊、善谈论,这是可能阳明兼得的,所谓哲学的探索,真理的追求,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其实也不是任何人真能做到的事。

诚实而勤勉的人,都知道,都慢慢知道,哲学和真理有其终点,终点是:没有哲学没有真理。诚实而勤勉的人(而且差不多都老了)相对无言,孩童似的,霎着眼,说:是可玩孰不可玩。

于是,含生之灵在其有生之年,重友谊,善谈论,且进美食。

怪想

夏末的向晚,与友人看罢《红心王》,还不欲分别,就走在华盛顿广场的树荫下,芸芸美国众生(尤其是星期六),似乎都不坏,好则谁能说好呢,不过是男人、女人,都像要就地做爱的样子。那打球者、耍火棍者,暂时没有性欲。小孩子认定冰淇淋比生殖器重要。

广场之边,沛然摆开新货旧货摊,不外乎服装和饰品,一片繁华荒凉,有几分繁华,便有几分荒凉,我友也说:“你这样形容是可以的。”

我友向来比我容易口渴,两人坐在长椅上,他就坐不住,奔去买可乐,使我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就只好怪想——怎样来对待华盛顿广场上这些人呢,怎样来对待除此之外的数十亿人呢,总得持一种态度。

以法官和情郎的混合态度来对待是可以的。

友人回来,吸着可乐,我把刚才所想的,说出了口,而且还隐隐发现自己持这种态度已很长久。他嗯了一声,吐开吸管:

“把它记下来……除了这一种,而且除了这一种,没有别的态度可取。”

我友三十岁,男,墨西哥的墨西哥城人,体力和智力完全可以击败那个西班牙坏蛋。刚才穿马路,明明是WALK,汽车不停,好险!我说:

“一辆汽车对准两个天才冲过来,差点儿把我们撞死。”

墨西哥人笑,笑,牙齿白亮极了,笑得我不得不辩护:

“我又没有说谁是天才,那汽车是不好么!”

他边笑边安慰道:

“我是笑你多的是怪想,还能说出来。”

多累

今天不是哥伦布节,是国殇日。不知怎的想起哥伦布,想起与哥伦布毫不相干的那些事。

能说“伟大的性欲”“高贵的交媾”吗,不能。那么“爱情”自始至终是“性”的形而上形而下,爱情的繁华景观,无非是“性”的变格、变态、变调、变奏。把生理器官的隐显系统撤除净尽,再狂热缠绵的大情人也呆若木鸡了。老者残者的“爱”,那是“德”。是“习惯”。

从前的人,尤其是十八、十九世纪人,把爱情当作事业,奉为神圣,半生半世一生一世就此贡献上去——在文学中所见太多,便令人暗暗开始鄙薄。

如此忖辨日久,倘若再有霞光万道的异物劈面而来,不致复萌欣欣向荣的故态了。只会觉得它像横街上的救火会的铜管乐队,穿过公园,走在直路上,我被迫听了半阕进行曲(因为这时我坐在哥伦布公园的长椅上)。

那天是哥伦布节,秋色明丽,纽约市唐人街尽头的哥伦布公园,一副零落相,说来真为哥伦布大人伤心,下午八时后,此间歹徒出没,有的行为叫做性强暴,一点爱的潜质也没有的。

比起来,爱情还算好,还应该减轻对爱情的鄙薄的程度——也许还会发现爱情的范畴中的新大陆,到了那天,那个黄昏,那个夜,夜深了,那人说:“你啊,真是富有哥伦布的精神。”我说:“倒宁愿你是哥伦布什么的。我多累,多危险。”

当那人欲用口唇来抚慰我的眼睑时,觉察其中双眸惘然失神,问了:

“在想什么!”

“决不再以爱情为事业。”我真会这样说出来的。

那一天,那一夜,即使不是哥伦布节也成了哥伦布节。

呆等

秋天,十一月的晴暖阳光,令人想起春天,蒙田忽然说:

“深思一下吧,撒谎者是这样的人,他在上帝面前是狂妄的,在凡人面前却很怯懦。”

余素拙深思,弗明蒙田何所指。

培根忍不住疏释道:

“因为谎言是面对上帝却逃避凡人的。”

“那么,”我说:“那么他可以重来人间了,不是早就约定,大地上找不到一个诚实者的时候,耶稣就再来。”

蒙田一笑,培根亦一笑。

落叶纷飞,天气转冷,壁炉的火光将三个人影映在墙上。

文学和哲学的欺骗性,与蒙田和培根的说法相反,文学和哲学在上帝面前是怯懦的,在凡人面前却很狂妄。

后来,文学和哲学的欺骗性又转为它们早早与文学哲学了无干系,却被人们奉为时髦神圣,如果想去除掉这些东西,就像要家破国亡似的厮打号叫了。

窗外都是雪,十二月廿五日将近,我又不能不冒雪出门选购食品。

蒙田家,贵宾光临似的闯入五个强盗,主人一席话,他们鞠躬而退。

培根回伦敦后,涉讼败北,也下野著书了。

(三百年,四百年,仅剩的一个诚实者,使耶稣迟迟不能重来人间,耶稣是守信者,诚实者又不能不诚实)

卒岁

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且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没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在历历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每当有人在我耳畔轻轻甘语,过了几天,又响起轻轻甘语,我知道,不过是一个仇人来了。

也许这次,唯独这次天帝厚我,命运将补偿我累累的亏损,数十年人伦上的颠沛流离,终于能够安憩于一个宁馨的怀抱里,漏底之舟折轴之车,进坞抵站,至少没有中途倾覆摧毁。

然而这是错觉,幻觉,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公元前,甚至史前,早已有过这种错觉幻觉。唯有爱彻全心,爱得自以为毫无空隙了,然后一涓一滴、半丝半缕、由失意到绝望,身外的万事万物顿时变色切齿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时,在我听来却是:曾经爱过我的那一个,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数十年所遇如此者不仅是我。

仓皇起恋

婉转成雠

从文字看来,也许称得上剀切简美,所昭示的事实,却是可怕之极——确是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慑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镂心恨之刻骨了。

文学还是好的,好在可以借之说明一些事物,说明一些事理。文学又好在可以讲究修辞,能够臻于精美精致精良精确。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都是污泥浊水,不入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而且通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还有墓志铭,不用一个爱字不用一个恨字,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

后记

还是每天去散步,琼美卡夏季最好。

树和草这样恣意地绿。从不见与我同类的纯粹散步者。时有驱车客向我问路,能为之指点,彼此很高兴似的——我算是琼美卡人。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琼美卡与我日渐相似,然而至少还无害,自牧于树荫下草坪上,贪图的只是幽静里的清气。

南北向的米德兰主道平坦而低洼,使东西向的支路接口处都有上行的斜坡,坡度不大,且是形成景观的因素,步行者一点点引力感觉的变化,亦是趣味——有人却难于上坡。

他推着二轮的购物车,小步欲上坡来,停停顿顿,无力可努而十分努力。成坡的路面约三十米,对于他,诚是艰苦历程。

身材中等,衣裤淡青,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广义的美国人——望而知之的就是这些。车上搁着手提箱,还有木板、木框,都小而且薄。

我一瞥见就起疑问,他怎样来到坡下的?上了坡就到家?这是外出办事或游乐?

夕阳光透过米德兰大道的林丛,照在他伛背上,其实他没有停顿,是几公分几公分地往上进行,以此状况来与坡的存在作估量,我也感到坡程之漫长了。

平静,专注,有信心地移着移着,如果他意识到有人旁观,也不致认为窥其隐私,他没有余力顾及与自己上坡无关的细节。

紧步斜过路面而下,我说了。

他不动,脸色安详,出言喃喃,指自己的耳朵,微耸肩,那么他是失聪。我改用手势示意,用目光征询他,便见淡漠的唇颊蔼然成笑。

试将右臂伸入他左胁、挟紧,使他的体重分到我身上来,我必需稍侧,才能用左手去推车子,这就不得不横着启步,原以为他受此搀助,便可随我上坡——一开始动作就知道我想错了,小病或疲乏的人,才可能附力借力于别人而从事,他是宿疾,胴体和下肢已近僵化,那细小的移步不是他的选择,是唯一的末技。他瘦瘠,感觉上则比我重,沉重,下坠性的阴重。我只能应和他原来的小步而走,不是走,是移,总比他独个子上坡要略快一些些。他呢喃问话,我凭猜度而以点头摇头来回答他。

首次体识小动作移步的实用况味,平时是每秒钟一步,这一步,眼下要费七秒许,即以此七个挪动才抵得上寻常的一步。挪动之足的踵,不能超过待动之足的趾,只及脚心,就得调换。他需要这样,因为只能这样,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着——绀蓝的天,无云无霞,飞机在高空喷曳白烟,构成广告字母,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举目远眺了,童年听课时向窗外的张望,健康人对疾病人的不忠实,德行的宿命的被动性,全出现在我心里,克制不耐烦,就已是够不耐烦了。小车受力不均,时而木板滑落,时而提提箱倾歪欲堕——我停下来,先得把车子对付掉。

同意。一从他胁间抽回手臂,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矫健,飞快把小车拉到路对面,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达坡端,就怕他不信任不乐意,而我自己也嫌恶别人身上的气息,人老了有一种空洞的异味,动物老了亦如此,枯木、烂铁、草灰,无不有此种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异味。

改用左手托其腋胁,右臂围其腰膂,启动较为顺遂些。不复旁骛,一小步一小步运作,心里重复地劝勉:别多想,总得完成,偶然的,别想,完成,偶然……

终于前面的平路特别的平了,就像以前未曾见过。

他注视我口唇的发音变化,知道我问的是他的“家”,答道:还远。

再远也不会远在琼美卡之外,何况他的远近概念与我应是不尽相同。

他只希望再帮助他越过这路到对面去,然后自己回家——表达这个既辞谢又请求的意愿时,似乎很费力,以致泪光一闪,暮霭笼着我们,䒌靘中感到他是上个世纪的人……小镇教堂的执事,公务机关的誊录员,边境车站的税吏,乡村学校的业师……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国……我亦随之与二十世纪脱裂……

我的呆滞使他阢陧不安,振作着连声道谢,接住车把准备自己过路了。

我也振作,用那种不自觉的灵活使小车迅速到了对面,用力过猛,提箱之类全滑落在草坪上,就扯了根常春藤,把它们绑住在车架上,摇摇,很稳实,这些叶子太装饰性,使小车显得不伦不类,像个耶诞礼物。

过路时,真怕有车驶来,暮色已成夜色,万一事起,我得及早挥手叫喊,我们不能加快回避,该是车停止,上帝,我们不能作出更多。

犹如渡河,平安抵岸,他看清小车被常春藤缠绕的用意而出声地笑——就此,就这样分手吧,夜风拂脸,我自责嗅觉过敏,老人特有的气息总在鼻端,想起儿时的祖辈,中国以耄耋为毂轴的家……

并立着听风吹树叶,我的手被提起,一个灰白的头低下来——吻手背、手指。

本可就此下坡,却不自主地走过路面。(小车上的东西有什么用,到了家,怎样的家,他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人的一生——所谓心灵的门,不可开,一开就没有门了……上帝要我们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

路灯照明局部绿叶,树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招手,不是挥手——他改变主意了?需要我的护送?

奔回去时筋骨间有那种滑翔的经验。

还是采用一手托胁一手围腰的方式——被摆脱了。

他捉住我的手,印唇而不动……涎水流在手背上。

他屏却我的护送易,我违拒他的感激难,此刻的他,不容挫折——谁也不是施者受者,却互为施者受者了。

奇异的倦意袭来,唯一的欲念是让我快些无伤于他的离开。

下坡之际,我回头,扬臂摇手——以后的他,全然不知。

迎面风来,手背凉凉的,摘片树叶,觉得不该就此揩拭,那又怎样才是呢,忽然明白风这样吹,吹一会,手背也干了。

夏季我惯穿塑胶底的布面鞋,此时尤感步履劲捷,甚而自识到整个躯肢的骨肉停匀,走路,徐疾自主,原来走路亦像舞俑一样可以从中取乐,厚软底的粗布鞋仿佛天然地合脚惬意。

借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着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

他真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而终于作废的人质,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凡,连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唯其平凡,引我遐想——这遐想随处映见我的自私。从前,我的不幸,就曾作过别人的幸运的反衬。虽然很多不幸业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还会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回来时,分明很轻快地庆幸自身机能的健全,而且庆幸的还不止这些。

后来的每天散步,不经此路。日子长了,也就记不清是哪个斜坡。我感到他已不在人世。(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做不了的事。凡他能做的,他必做了)

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

我将迁出琼美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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