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爱我梅山处处歌
唐孝璋
爱我梅山，如醉如痴。爱她美丽如画的青山綠水，爱那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而令我至爱的还是那随处可见的梅寨歌台和朗畅悦耳的山歌－－神奇的梅山音韵，如影随形，常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相伴，且贯串始终。
儿时生活，记忆犹新，戏耍之言，朗朗上口:“天上一朵云，地上一坦平。平地好跑马，马上好弹琴。”(儿歌)
“点子点菠萝，和尚吹海角。海哥爬上树，青兰白布小姐出一窝。”“点子点红堂，明日出沙梁。有钱来上份，无钱就退堂。”“点子点对对，对面婆婆咳嗽嗽……”“大望你，小望你，望你望到石桥底……”“铜钉铁钉，随便钉到哪个狗丸心心。”(捉迷藏)
“起匡，起匡。”“你是哪个？”“是我哟！”“你在那里做什么？”“我在斫（zhuó，用刀斧砍）竹哟。”“斫竹做什么？”“我在Hao萝卜园（为萝卜园扎篱笆）。”“萝卜好大一个？”“黄桶大一个。”“叶叶好大一皮？”“簸箕大一皮。”“根根好大一根？”“水桶大一根。”“给我呷一个。”“仅仅只有一个。”“给我呷一边。”“仅仅只有一边。”“给我呷一块。”“仅仅只有一块。”“尝点子。”“冒了(起了布筋，吃不得了)！”(做游戏)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留宿），我冒歇，我要回去打钢铁。钢铁没钢，我要栽香。栽香没燃，我要种田。种田没谷，我要起屋。起屋没砖，我要上天。上天没成，我要弹琴。弹琴没线，我要扑扇。扑扇没风，我要做工。做工没力，把你送到深山里去呷竹叶。”(击掌儿歌)
“打带带，点虫虫；虫虫飞，飞到客婆（外婆）园里。客婆捉到，割只脚爪。拿来煨到，放点灰子。拿来煮到，放点水子。娘一块，爷一块，老弟妹妹呷（吃）烧疙瘩。呷不完，拿起回，拿来放在栈上。鸡来啄，狗来呷，猫咪崽崽来唱雅（作揖）。”(击掌儿歌)
（快！藏起来……）
待到童年，越劲快活（更加快乐）。新春佳节，几个伙伴，舞个独龙头，抱着一只鼓，手执两页钹，提上一面锣，备个大叉口(布袋子)，唱起龙灯歌，真的好快活。
“咚咚，锵锵，”紧接一记锣声，如此反复，別以为节奏单调，可龙灯歌则非同寻常。我们舞着龙头进了别人的屋，锣停鼓歇，司鼓者唱开了龙灯歌:
“龙灯头上一点青，来到你家报喜音。喜音喜音，财发人兴。”“龙灯头上一点红，今年你家大不同。不同不同，生意兴隆。”“龙灯头上一点绿，你家今年起新屋。新屋新屋，年年富足。”“龙灯头上一点黄，你家有个好儿郎。儿郎儿郎，题名金榜。”
还有：“龙灯龙灯，篾紮乾坤。耍过以后，五谷丰登。”“龙灯到你家，进屋呷糍粑。糍耙甜哟，幸福生活万万年。”“龙灯头上一点青，来到你家贺新春。一贺今年阳春好，再贺家和万事兴。”“龙灯头上一点綠，贵府旧房换新屋。新屋起得高，银子用箩挑。”
就这么走村串寨、出口成章，满领主家打赏的糍粑、米花还有铜元、角票，而我们则更是“诗兴”大发，开心极了……
（苗乡六六山歌节邀你来）
步入青年，大家一下子就坠入了情歌海洋，而我却很遗憾，一直没有涉猎。原因有二:其一，八岁那年，父母视我生性愚钝，怕我今后难以娶亲，便给我定下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钉了铁钉，谁敢违抗？而我的婚姻操行，胜过晚清王朝的闭关自守，见了异性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好敬而遠之。其二，游于学海，与情歌无缘。然而，耳濡目染，对于梅山情歌的声韵之雅，我又是有切身感受的。比如:
“好久没到这方来，今朝来此不求财，只为求个多情妹，多情牡丹向阳开。”
“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长青苔，和风阵阵身边过，悦耳情歌入心怀。”
“好个贤妹接了声，好似画眉遇知音，看来贤妹情义好，确是我的意中人。”
“谁是你的意中人，井底蛤蟆乱弹琴，梦想吃餐天鹅肉，扑风捉影影无形。”
“贤妹比方道真情，天鹅空中任飞行，恐防井边来喝水，蛤蟆定会附你身。”
“说来入理也合情，天鹅口渴把水寻，可叹你是痴情汉，怎能启动女人心？”
“贤妹多情又聪明，教我懂得女人心，情女常服痴情汉，终有一天随我行。”
“仁兄是个害人精，快言快语动实情，一番痴情真君子，可叹闻声不见人。”
“贤妹传言要见人，三步并作两步行，现出庐山真面目，你该如意又称心。”
“仁兄真容实非凡，可令愚妹好为难，天上地下差得远，配丑仁兄在人间。”
“贤妹是个大美人，细眉细眼活观音，求得情妹三生幸，不枉人世走一程。”
“情郎不必把妹夸，你是园中牡丹花，但愿我成花蝴蝶，今世常思蝶恋花。”
“我求连理你愿连，但求相爱一百年，莫像董永七仙女，玉帝断情仅百天。”
“前人争来自由天，你我定爱一百年，我是家中女君主，父母丞相顺我言。”
“前人争来自由天，父母期望我成年，早日成婚立家业，儿孙满堂立人前。”
“双方父母顺我们，全仗你我是独生，要爱就要爱个死，莫学世美丢香莲。”
“多情贤妹请放心，我岂是个薄情人，愿学山伯痴情种，到死只爱你一人。”
“爱过今世爱来生，但愿来世又联姻，不知情郎何打算，总盼今世遇知音。”
“爱过今世爱来生，奈何桥边等情人，奈何桥上牵手过，转轮殿前同投生。”
“情哥吐露赤子心，情妹身许多情人，望你回家禀父母，选好吉日来迎亲……”
（爱郎要爱唱歌郎，歌郎肚内有文章）
其实岂止是情歌？梅山各行各业都是歌。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梅山各从业行中，皆有不尽祝词，诗意典雅，声韵铿锵。比如：
“天赐良辰好吉日，鲁班弟子上楼梯。上一步呃，一步朝阳；上二步呃，步步升高；上三步呃，三星高照；上四步呃，世代荣昌；上五步呃，五子登科；上六步呃，六六顺畅；七步八步上登头呃，祝贺主公代代儿孙做公侯。鲁班弟子手举一杯酒呃，恭贺主公荣华富贵样样有。一杯美酒洒落地呃，华堂座落龙虎地。二杯美酒敬上天呃，主公兴旺万万年。三杯美酒我来尝，幸福日子万年长。”(木匠《上樑祝词》)
“一进门来二进厅，来到贵府送新春。一来送个年成好，二来送个太平春。三星在户，五谷丰登，恭喜老板，财发人兴……”(送春牛祝词)
“正月有个正月中，背起包袱去问工。一问问到双江口，十八满姑请长工。未曾上工先讲定，一日三餐要调匀。早晨不吃雪花菜，夜晚不吃毛冬瓜。早晨要吃冲汤肉，夜里要喝鲤鱼汤。冲汤肉来鲤鱼汤，咸咸辣辣落肚肠……”(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二区傩戏《庆婆婆》，亦名《庆小山》诸多福事中一堂《庆山宵》中一段唱词。《庆山宵》由男女二人表演农耕全过程，非常逼真、有趣，群众喜闻乐见，深受好评。)
“脚踩亡人头，儿孙代代做公侯。脚踩亡人腰，儿孙代代披紫袍。脚踩亡人脚，儿孙代代登台阁……”(星士葬祖踩棺祝词)
（鲁班弟子来上樑……）
又如梅山村寨，春夏秋冬，婚丧喜庆，对联维新：“功无成一场春梦醒花甲，业不就几碟薄餚酬贵宾。”“虚度年华六秩惭愧惭愧，有劳戚友四邻领情领情。”“建庐承父志列祖列宗九泉含笑排班序，上樑勉儿孙永世永代万载同心振家声。”“后嗣入新宅，先祖佑杰才。”“歌关雎四句，诵麟趾三章。”“今朝洞房春暖，来日丹桂秋香。”“满庭孝白如冬雪，盈室悲声若春雷。”“青山改色，綠水添愁”……
仅录以上几幅对联，可知梅山蚩尤后裔水平。不仅立意儒雅、形象生动，而且引經据典、对仗严谨。此类人才，可称儒士，农耕为业，遍及梅山。他们学历不高，初中文化而已。执着乡党应酬，潜心刻苦自学，代人書写对联，制作请柬，练就一手龙蛇摆尾、刚柔相济、章法端庄的书法。遵嘱主持仪式，迎来送往，练就一个长歌不败、抑扬顿挫、娓娓动听的喉嗓。
“山歌王后”陈岩花（王祥志摄）
梅山儒士，身居村野，乡党应酬，实属通家。且听司仪《新婚礼》:“行新婚礼”，“喜堂肃静”。“陈设”，“设天庭香案”，“设牲陈酒醴”，“设果盒”，“设鼓乐所”。“陈设毕”。“鼓初严”，“金初敲”，“奏大通”；“鼓再严”，“金再敲”，“奏大通”；“鼓三严”，“金三敲”，“奏大通”。“金鼓齐鸣”，“申炮，作大乐”……
其时，锣声鼓点骤起，唢呐頻吹，炮竹轰鸣，一派喜庆气氛。随着硝香扩散，顿时喜溢庭院，令人陶然欲醉。
凭着儿时的记忆，村寨儒士，宽裳舒袖，神彩奕奕，只往堂中一站，便具一派威严，操着韵白，慢条斯理，儒雅之气，油然而生。
接下来，仪句又起:“大乐止”，“细乐长行”。迎着硝烟的幽香，锣停鼓歇，飘来一支笛子、二胡、三弦合奏曲，輕柔如诉。“郎才女貌正相当，之子于归配凤凰。美满姻缘由天定，好似梁红配孟光。”“东方一朵红云起，西方一朵紫云开。两朵祥云齐结彩，彩中现出新人来。”
（苗族作曲家杨明国）
“请新郎新娘出洞房，恭对天庭香案。男左女右就位。”“一拜天长与地久”，“升”；“二拜地久与天长”，“升”；“三拜夫妻同偕老”，“升”；“四拜世代乐荣昌”，“升”。
“请新郎新娘诣中堂祖宗牌位前，拜谒祖宗。”“拜谢天地与乡党，香烟騰腾拜中堂。配合鸳鸯同地久，结来鸾凤共天长。”“一拜祖宗绵绵佑后人”，“升”；“二拜同偕到老恩爱长”，“升”；“三拜三元及第多吉庆”，“升”；“四拜鸾凤和鸣百世昌”，“升”。“拜毕。”“金鼓齐鸣”，“鸣炮，作大乐……”“大乐止”，“更细乐”，“礼宜拜谢高堂、六亲。”“拜毕”，“礼成。”“新郎新娘秉烛入洞房”，“鸣炮。作大乐。”
行礼全过程，仪句韵白，无不儒雅朗畅，其中赞诗，无不顿挫抑扬。
（“苗歌传人”吴进学）
诗歌之唱读，莫过于遵朱熹之儒训，行文公丧礼。梅山村民，长期受梅山文化薰陶，忠孝节义，一意恭行。父母辞尘，为报养育之恩，除约集亲友唱葬歌、请道士拔亡超度之外，便是设“诗书”(遵制由孝家请一位有声誉文化人任诗書之职，邀请礼生即各村儒士，除发给讣闻之外，还要发给由诗书签署的红纸请帖。行文公丧礼时，诗书充任主祭生，纳“功布”，即丧礼中用以迎神之布)邀请各村儒士行文公丧礼。
此举从“礼生排班”开始，依次主祭生、陪祭生就位，孝子孝孙就位，画符水，恭书文公丧礼，迎文公，合歌荡秽词，孝子捧柩大哭三声，执事者纳牌、纳功布、撒柳枝信香，礼生对灵三揖，作大乐，绕棺三匝，大乐止，更细乐，请歌《圣语》……直至《阳关三叠曲》，歌毕；团棺三匝，鸣炮，作大乐；大乐止，更细乐，礼生歌《正气歌》；歌毕，礼生对灵三揖，礼成。末了，行送文公礼。
文公丧礼唱读诗歌为《圣语》、《薤露歌》、《汗青诗》、《红尘诗》、《离別诗》、《白云诗》、《化鹤诗》、《醒世诗》、《劝孝歌》、《墓田诗》、《伐鼓诗》、《黄鹤楼诗》、《蓼莪诗》、《阳关三叠曲》，共计一十四首，一百三十二句。
文公丧礼全程将历时三至四个小时，绕棺时将上述诗歌逐句徐行唱读，既有独唱，也有齐唱、接唱，起伏优雅，尽显儒风。
（“木叶歌王”杨光清）
如果说儒士行文公丧礼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诗歌唱读聚会，那么普通的对歌便是梅山村民习以为常的表情达意活动了。这便是“梅山婚庆，喜气盈庭。宾主交融，全仗歌声”:
“吉日良辰喜盈盈，迎接歌师到寒门。有请歌师费精力，助我寒门娶新人。”
“我们都是愚笨人，承蒙贵府冒看輕。尊我称敬歌师傅，南郭先生入府门。”
“歌师不必来调歪，有劳入宅上歌台。五府六亲堂中坐，新婚喜庆吉时开。”
“一堂婚庆巧安排，新郎新娘坐中间。千年修来雀桥渡，同偕到老共百年。”
“恭喜新郎眼力尖，选个新娘赛天仙。细皮嫩肉丹凤眼，唇红齿白胜貂蝉。”
“佩服新娘眼力強，选定帅哥作新郎。郎才女貌天作合，恰似梁红配孟光。”
“恭贺新郎和新娘，鸾凤和鸣大吉昌。今日洞房花烛夜，明年得子喜洋洋。”
“一对新人恋情深，天长地久结同心。齐心合力创家业，财也发来人也兴。”
“多谢歌师情意真，金玉良言贺新人。一席箴言全领受，搭个红包表诚心。”
“多谢主公赏钱银，难为天下父母心。孩儿成婚费尽力，祝你明年抱龙孙。”
“喜庆门中设歌场，至戚好友聚一堂，欢天喜地来庆贺，望开金口启喉嗓。”
“多谢歌师巧安排，不惧脸红上歌台，祝贺新人百年好，欢迎歌师传經来。”
“好个贤妹莫调歪①，一树牡丹花正开。你是歌台真师傅，满腹文章有歌才。”
“好个仁兄才学多，出口成章歌成河。大牛哥哥在桂林，你是梅山二牛哥。”
“好个贤妹才学多，歌台将帅没奈何。前年梅山涨大水，歌书塞断九条河。”
“喜庆山歌将叫停，再把贺词唱一轮。祝愿新人百年好，早生贵子跳龙门。”
“新人吉庆结同心，合家和顺喜盈盈。人兴财旺登首富，世代荣昌万年春”……
从迎歌师、起歌台、贺新人、赠红包、谢馈赠、对山歌，到再致贺，全程是歌，无需致词，博大神州，谁处能有？放眼环宇，惟我梅山！
“山歌王子”杨国荣（王祥志摄）
梅山，梅山！既有《声律启蒙》领航，又有全员山歌相济②，伟哉，梅山！
予将不惧龙钟老态，奋力攀登梅山之巅，面向环宇，引亢高歌:
诗化兮蚩尤后裔！
歌化兮神奇梅山！
（2021年12月13日）
歌王争霸（肖丁勤摄）
作者原注：①调歪:梅山方言，卖关子，讲反话。②生造一个词头，即“全员山歌相济”。该为“相继”，但慕“同舟共济”，则生用“相济”矣！此句先有梅山“《声律启蒙》领航”，故不惧“生造词头，乱用术语”之作文大忌也。
编后：年轻时唱过的梅山情歌，小叟一生难忘－－太阳上山唱一回，太阳下山也不回，叫上月亮来作陪，东西南北；大风吹来唱一回，大雨飘来也不回，阿哥阿妹来相会，成双成对……
祖海《幸福山歌》－
你和我来对，山歌好比那春江水，一路走来一路唱，春光多明媚。你和我来对，山歌就像那酒一杯，天地吉祥，四海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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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唐孝璋（1938－ ），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著名高中语文教师。1960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1998年退休，现年83岁。著有长篇小说《人生梦》上、中、下三部。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