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作别十月。
时节又已是冬月。
午后院内小憩，又见三冬高阳、一片晴明朗碧。悠忽间，身处中原腹地睢县的我，竟于寥廓的远天里分明听到了杜鹃的声声哀戚……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那远古天命里的玄鸟，该是杜鹃有多好。
杜鹃花开，杜鹃鸟鸣。
谁曾想，杜鹃花早已枯败，而这杜鹃鸟，却仍兀自戚鸣？
那似呜咽、似哽咽、无尽揪心的啼血，可是在为着妻之百日祭日的提醒与关切？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少时读李白的这诗，我才知：杜鹃，不只是一种鸟的名字，也是一种花的名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约定俗成中，我们在区分、甄别自然界的动、植物时，有时是以它们自身的色别归类：比如紫蔷薇、红玫瑰；有的是以它们所在的地区归类：例如华南虎、北极熊；有的则是以其所占数字归类：就如一品红、三叶草；有的却是带着数字和声音一起涌现：就像二声杜鹃、四声杜鹃……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这杜鹃鸟，不仅有二声的大杜鹃（两声一度的杜鹃叫声，很像是“布谷”的音声，故大杜鹃又称布谷鸟），还有三声杜鹃、四声杜鹃及叫声是六个音节的小杜鹃。
那杜鹃花，又名映山红。故老相传，古有杜鹃鸟，为情日夜哀鸣。极度悲情下所咯之血，染红了漫山遍野的繁花朵朵。这些被杜鹃鸟啼血染红的山花，也便因之得名杜鹃花……
如果说，花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香、才、色，那么，鸟当是特定空间、特定地点的声、艺、影。动静的相互给予，花鸟的相得益彰，辅之以四季的更替，终于把我们这个世界点缀得多姿多彩、尽善尽美……
我们知道，中国有很多共名的花、鸟——锦鸡花、锦鸡鸟，太阳花、太阳鸟，芙蓉花、芙蓉鸟，十字花、十字鸟，白头翁花、白头翁鸟。此外还有孔雀草、孔雀鸟，画眉草、画眉鸟，相思树、相思鸟……但恐怕却很少有人知道，这诸多共名的花、鸟里，再不会有哪一对像以杜鹃为名的花、鸟那样，共名且共命——它们彼此之间，相互用生命去成全。相互给予的它们，虽然是不能相守的知己，但却无疑是一个魂魄、两个身体的两位一体……
杜鹃花上杜鹃啼，何堪煮豆燃豆萁？
杜鹃声声伤神的哀吟，辅之以“杜鹃啼血”的神伤典论，终于使得杜鹃鸟和杜鹃花齐被赋予了一种悲凉哀怨的声色气氛……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在用爱做鄉的情分祭坛上，在无尽而又无边的寂寞里，杜鹃鸟千年一叹、一啼百年。始则用泪，继之以血。噪噪切切，声嘶力竭。想起使人头疼，听毕令人心痛。这一永世的夜半血啼，终于把杜鹃这一意向于东风又绿江南岸里啼成了中国文人心底里那抹再难磨灭的印记。
所幸，这种哭告终究有所回报——杜鹃鸟可能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它啼落在土地里的滴滴血、点点泪，有一天会开出花来！而且，那花色，是那样的触目惊魂，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好似一直固执地在为杜鹃鸟宣示着不忍与难分……
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
应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风露也寒凄。
杜鹃鸟终是苦辛的：它的声声啼唤、阵阵哀喑，千百年来固然得到了世人的咂品，但它终没能够与之留恋的知己或者说是体己比翼双飞。
杜鹃鸟又是幸运的：在它最孤苦的时候，有一种叫做杜鹃花的世间尤物，懂得它的凄切苦楚，且还烂漫张扬地为它漫山遍野地恣肆绽放。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的伊人呢？
不知是我以前没注意，还是亡妻英灵归去来兮——妻归葬故园入土为安后的那些天，故园老宅的上空，每天午时前后，总能听到杜鹃的声声哀鸣。在故里生死陪祭亡妻七个七天祭日后，我转回城里的家。不曾想，那过了迁徙时令的杜鹃，竟又于妻百日祭日前后在我们城里的那个家的上空阵阵哀鸣……
好心痛！
鹃啼霜气齐凄凄， 幡动心痛月共低。
魂绕三界心似鹿， 魄飞五行命如鸡。
死后******厚道祇， 生前牛蹄薄命妻。
百年神游归何处， 梦乡应在夜郎西。
尽管每当听到那杜鹃的哀戚，不论是在故园老宅还是在城里新家，我都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外面仰头寻觅，但无一例外，我都找不到那杜鹃的踪迹。稍显冷清的天井院里，徒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怅然萎靡……
半世羁游厌路岐，凭鞍日日数归期。
劳君树杪丁宁语，似劝饥人食肉糜。
热泪潸然间，我喃喃问天：这次新家上空哀鸣的杜鹃，可是从故园追寻而来的那只么？你可是真如传说里死后转世投胎的爱妻么？你那声声慢而又声声唤的哀啼，可是在对我诉说你的转世归期？还是在劝导我别过分伤心、多吃些肉糜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那苦辛而又幸运的杜鹃鸟，莫不是我妻的前世？
那多情而又热烈的杜鹃花，可会是前世的我吗？
鸟非鸟，鸟知音。但愿先逝世的妻真是灵转杜鹃鸟！
花非花，花解语。祈愿百年后的我真能魂化杜鹃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多情如我，一似青埂峰上绛珠草棵。我今望鹃鹃无影，他年化鹃我是谁？还有那个化蝶的庄生、抱柱的尾生，你们怕不也都有着我样的中年丧偶之痛？
我为这杜鹃，险些啼血。这啼血的杜鹃，可是亡妻在为我而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