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丽鹿
那天晚上，我正在外地出差，涛飞发来信息，说：
“你是搞法律的，又喜欢写东西，请你也分析分析我和云儿。我俩常年分居，理念差异太大，感情消磨殆尽。过不成，离不了，很尴尬亦很痛苦无奈。最近想走诉讼离婚的路。犹豫了很多年，还是唯有这条路。”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他。只好沉默。
涛飞在郑州一家博物馆工作，业余酷爱收集地方志和古籍，私人藏书颇丰。云儿是他妻子，从前开书店，现在炒炒股票理理财，一年也赚不少钱。他们的独生女在国外留学。日子过得俨然中产。
云儿和我高中同班，毕业后考到当地农行工作，不久辞职来郑州，在书店打工，后来自己在文化路开了家书店。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身材娇小玲珑、五官秀美的云儿，聪颖能干肯吃苦，把书店经营得红红火火。
第二年复读后考到郑州读大学的我，周末没事就去帮云儿卖书。那时候元旦时兴送挂历，挂历利润很大，精明的云儿抓住商机，赚得人生第一桶金。
云儿是个重情有义、敢于担当的女子。她外表文静柔弱，骨子里强悍无比。
高中时她有一段后来令自己饱受情伤的师生恋。
男的是师范毕业新分来的语文老师，长得白净瘦削。云儿隐秘的恋情被发现后，我一点也不看好，因为班里无论男生女生，对油腔滑调的语文老师评价都不高。
云儿从县城辞职，也是因语文老师考到郑州读研，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她，听从他的召唤，随他来到省城打工赚钱，死心塌地供那个寒门“屌丝”念完书毕了业，毫无悬念遭遇了背叛遗弃。
在旁人看来，云儿的痴情和付出很不值得，如果年少的她，能把金钱和时间花费在自我成长上，而不是把幸福和希望寄托在语文老师那里，凭她的才气和执着，说不定早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奇迹了呢。
敢爱敢恨的云儿咽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告到他单位领导那里，他挨了处分不说，还在老乡同学那里里，尽失信任和颜面，几乎所有认识他俩的人都同情和支持云儿。
那男的顶着“陈世美”的头衔，在单位难混下去，就辞职下海到海南闯世界。多年后听云儿说他经商惨败，落魄浪迹，回到老家娶了一位护士，以后便不知所终。
云儿遭此磨难，心里对异性和爱情，多多少少有些排斥。当她的生意越来越赚钱、天天开心忙碌着的时候，她对女同学之间常常聊到的婚姻生育等话题，都表示过明确抵触。
如今看来，云儿那时想做“单身贵族”的观念，的确超前。自强自尊、财务自由的她，不需依赖男人，也一样可以活得很精彩。
有时我想，假设当初云儿不结婚，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幸福些呢？
但大龄独身的女人，在别人眼里似乎总有那么一点不正常，也似乎总是家人朋友们比当事人自己更着急，于是，都成家生子了的同学们，不停地给云儿介绍相亲对象，涛飞就是这样走进了云儿的生活里。
最初云儿对我描述他的时候，说这个人虽然其貌不扬，但聪颖过人，酷爱读书，是个奇才。他十六岁从豫南偏僻乡村考到南方一所重点大学，大一暑假，就独自骑车沿川藏线一直跑到拉萨。
听得出，云儿语气里满是欣赏和敬佩。我说：“男的相貌不重要，只要人品好就可以考虑。”
等到和涛飞见了面，我觉得果然奇人自有奇相，他虽瘦弱却颇儒雅，言语温和，心性淡泊。
刚结婚那些年，涛飞南下北上参加图书展销会，选书进货，云儿在家负责接货销售，小夫妻配合默契，日子越过越红火。
后来女儿出生长大，在旁人看来，这确是美满幸福的一家人。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云儿和涛飞早已分居。
云儿偶尔也会和我煲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粥，吐槽她的家事长短。
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倾吐对象，她在别人那里也常告涛飞的状，这些人包括涛飞的领导、老乡、同学、朋友们。
我曾数次劝慰云儿，说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你总这样剥他的面子，将家里矛盾公开拿到外人那里升级激化，涛飞如何能接受改正呢。
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云儿和涛飞的矛盾在于，两个人都太有个性，对很多事情看法又不一致，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服气谁，又彼此不能求同存异、相互让步包容；云儿还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就是，涛飞曾婚内出过轨。
两人每次生气吵架，云儿都会翻出来涛飞网恋的旧事，死揪着不丢手，说自己保存的有证据，摆出一副要和涛飞决一死战的凛然气势。
就这样，原本应该安宁和睦的家里，却始终没有应有的温馨清净，这让涛飞既头疼害怕，又心灰意冷。有时候他喝多了酒，和朋友们说着说着就会泣不成声。
而我常听云儿控诉涛飞的原由，是她多么多么的委屈，她说自己一直在努力打拼，希望能多挣些钱移民，涛飞却小富即安，对现状万分知足；说涛飞如何如何虚伪，在外人面前像谦谦君子，在家里四手不抬、邋遢懒惰。
其余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厨房里一堆锅碗瓢盆该谁洗刷、车钥匙乱放找不到了，臭袜子乱丢乱放啦等等，都能引起一场争吵甚至打架，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冷战。
磕磕绊绊走过了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后，最近两年，涛飞事业小有成就，出了几本书，每次到外地参加学术交流或研讨会，都是云儿开车接送陪伴，我时不时还在朋友圈里看见云儿晒出二人度假的照片，听她说起自己的老公，言语中也颇以他为荣，去年云儿生病住院，还对我夸说涛飞照顾她体贴周到。
原本以为他和云儿年岁渐长，火气都消了许多，终于熬到云开雾散，这辈子就这样死磕到底、白头偕老了。谁知世事难料。
几天后，我从外地回到郑州，晚上，涛飞就打电话邀我到他单位聊聊。
在他那间摆满了古籍古董的小屋里坐定后，涛飞点了一根烟，对我说：“云儿以前的事，你也知道，那个男的被她害的不轻，我觉得云儿直到现在都没走出那段感情的阴影，这么多年，她对我也是仇恨多于关爱，每次吵架生气，都把我往死里整。”
“那个人也是我老师，人品极差。云儿估计早都淡忘了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有放下。若云儿当年不来郑州，后来也不会遇到你啊！”我不客气地怼他。
“是。一切都是缘分。”涛飞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和他谈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而是转了话题问他：“涛飞你属啥呢？”
涛飞说：“我属马，云儿属鸡，不过我不信属相合不合的…”
我打断他的话：“我也不信。属马今年应该是51了吧？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现在要和云儿离婚，离了你能保证，再找一个就过得比和云儿在一起好？”
“不一定。”涛飞一脸忧郁地说：“但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不甘心。”
“我能理解你。结婚前对家庭生活想象的越美好，或许结了婚后就越来越失望。现在人生活条件这么好，寿命也越来越长，放眼望去，如何能再熬过余生几十年，也许让你感觉很绝望。可你想过没，离了婚你解脱了，云儿咋办？”
“云儿很坚强，她会没事的，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和藏书，都留给她和孩子。”
停了停他又说：“云儿就是太要强了，一点亏都不能吃。我的工资卡一直都是她拿着，她还总翻我的电脑聊天记录，前几年我有过一次婚外恋，你想啊，我俩多年分居，我又不是圣人，那件事被她发现后，我和那个女的就断了来往，断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她和云儿一样，脾气暴躁、性格强势。”
出轨真是婚姻生活的硬伤。我心里暗想。女人在家庭中的温柔体贴，对于男人真是太重要不过了。
“孩子知道你要离婚吗？＂我问。
“知道，她不同意，孩子这些年云儿带的多，受她影响大，脾气性情都不像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我也是个失败者。”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沮丧，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涛飞你还记得不？云儿以前对我讲过，当年你们谈恋爱时闹矛盾了，不是当面沟通，而是书信来往，你写一封长信走过马路对面，塞到她租住的小屋门缝里，云儿也写一封信，放到你办公室的抽屉里。前几年我去你们家玩，她还搬出一个小箱子，说里面装着她精心收藏的信件，有的信十几页长呢。”
“我都忘了。”涛飞面无表情轻声说。
我心里惋惜，不知被他遗忘的过去，还有多少。我没有仔细翻看过那些信件，不清楚里面记写着什么，但一定有许多美好的过往，隐藏在那里。
我又问涛飞：“若你起诉离婚，理由是什么呢？毕竟云儿没啥过错，你能写的恐怕也就是感情不和，可你知道不，现在离婚没从前那么容易了，诉讼程序中增设了一个冷静期，法官也不会轻易判离。”
“我知道了。”涛飞说：“那就看诉讼后要等多久吧。”他一副铁了心的执着。
我起身告辞，他送我下楼，到了路口临别时，我劝他三思。
从事法律事务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劝和不劝离。因为离婚，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在婚姻中饱受煎熬折磨的烦恼者，离婚后或许会面临更多无解的难题。不管分离或继续，愿天命之年的涛飞和云儿，能彼此珍重相互顾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