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人物
宋建跃,杭州电子科技大学退休教师
“我最喜欢的鸟片,都是在鸟的自然状态下,在自然环境中拍摄的,只有这样的照片才给人以美”
他是不折不扣的“鸟人”
十三年,跑了60万里路,换了三辆车
只为了拍鸟
“成群的鸟儿,在那儿自由自在地觅食,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暮色晚霞中,苍茫的大海潮声澎湃。面对壮景,我有说不出的舒畅,久久不愿离去”
那些照片被称为“鸟片”
2015年,他在余杭拍到了“贵客”
国家一级珍禽白头鹤
“这些鸟是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才不远千里万里飞来的,只有保护好环境,它们才肯来”
跟自然接触久了,人会上瘾
为了拍栗喉蜂虎,他和鸟友们
来回2400公里,乐此不疲
“人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千万不要让将来的孩子只能在画报上见到飞翔的鸟啊!”
请看本期倾听·人生——《飞鸟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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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上下向工农兵学习,我们高二下半学期就开始实践课,在校办工厂学习电动机的维修
我拍鸟已经13年,经常利用业余时间,跑到省内、省外及全国各地、藏区、中缅边境,高山沿海一些无人区域甚至非洲都曾留下过我的脚印。我的照相机设备三脚架加起来有28斤重,上高山、过草原,我都扛着它。为了拍鸟,我已经跑了60万里路,换了三辆车。
对了,今年9月初,我刚从工作40年的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光荣退休。
我的人生很平凡。1958年,我生于杭州,在湖滨幼儿园、安吉路小学读书,高中在十二中。那时是“文革”后期,全国上下向工农兵学习。我们高二下半学期就开始实践课,在校办工厂学习电动机的维修。我属于维修水平较高的那拨学生,所以毕业时,校办工厂就把我留用了。当时每天的工资才八毛钱(那时叫“八角头”),这样做了半年。
1976年11月,我被分配到了杭州无线电工业学校(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的前身)校办工厂。带我的师父叫孙祖德,他刚带团队研制成功第一台激光刻阻机,获得全国科协大会的大奖,来自全国的订单是源源不断。我也加入了孙师傅的试制组,和校办工厂的师傅们一起加班加点。
由于我表现不错,领导经常安排我到全国各地的企业去安装调试,还给我安排了一个额外任务:高稳定、高精度的稳压电源的研制工作。接受任务后,我就上图书馆翻书、多方请教,再自己设计、制作线路板,一次次试验,最终各方面参数都达到要求,这个电源一共生产了50台用于学校实验室,我也得到了大家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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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事办的主任换了三任,第四任是马云。他看到电影俱乐部的偏厅空着,就把音箱拿来,让学生免费跳舞,在门口摆了个卖冷饮的冰柜
在工厂干活那段时间,我利用晚上时间学习油画、版画、篆刻、摄影。虽然是杭州人,但我没有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宿舍。那时根本没有什么娱乐生活,商店里的电视机、音响太贵,要1200多元,我就利用自己在无线电方面的爱好,用省下的600多元钱买来零件和线路板,组装了电视机和OTL音响。
1984年,随着对外国际交流的开展,华裔科学家来访讲学日益增多,学校专门成立了外事办公室。我因为外形还不错,又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领导就把我调到了外事办,外籍教师的签证、档案、在校生活,都归我管理。
我从1984年10月做到1995年1月,外事办的主任换了三任,第四任是马云。前面几位因为经常出国,对外交流和资源多了,把自己也弄出去了。马云在暑假期间去了美国,了解了互联网,回来后抱定创业的决心。
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思维敏锐、特别有生意头脑的人。但在当时,多数人跟不上他的节奏。说一个很多人不知道的小故事。文一路校区的电影俱乐部成立时,马云看到偏厅空着,就把家里的音箱拿来,让学生免费跳舞。跳得热了,他在门口摆了个卖冷饮的冰柜。创业初期他拉到赞助时,还经常回学校给学生讲创业的经验。
我在外事办待了11年,之后去了电教中心,负责电教设备的维护。四六级英语有听力课,学生一报到就要买耳机。这个耳机是我们自己生产的,配件从江苏溧阳买回来,再安装调试。考虑到大部分学生的经济条件,价格很优惠。
我在学校还有一个副职,一有重大活动、重要领导来访,我就负责拍照。当时正值四校合并,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张德江觉得杭州的大学地方小,而且分散,决定在下沙开辟大学城。他也经常来学校暗访,了解情况,再加上一些部级领导、科学家时常来参观讲学,领导就对新闻宣传这块重视起来。
我因为平时爱好摄影,算学校的官方摄影师。我给文一校区拍的园林照片,送到全国绿化办,我们学校还被评为全国绿化百佳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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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追踪鸟的行踪,比如它经过辽宁,飞抵天津塘沽口了,我就能一步步推测出11月的哪几天会从杭州经过
说起学摄影,我在校办工厂时候就在摸索了。那时工资很低,一个彩色胶卷的冲印费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我就动脑筋搞了个暗房。学生和老师要印证件照,我晚上就在楼梯下的小储物间里给他们冲洗。
我还买了简易的黑白放大机,后来跟一个校友合作,他在校外开了个摄影店,黑白证件照都叫我做。店离学校也近,常常是傍晚我把底片去拿来,晚上冲印,一盆显影液,一盆定影液,冬天加点温水。我也拍些黑白照,经常去黄山拍。浙江高校成立摄影协会时,我也入会了,人家也认可我的作品。
攒了点钱,又有时间,我就约两三个朋友,一起开车从杭州到西藏、四川、云南、青海、甘肃……许多地方都是不同季节反复去,川西就去了五次,有几次是暑假雨季去的。车开到燕子矶就碰到泥石流,只好不一动不动等了七八个小时,道路疏通了才走。
因为刚修好,路基是松的,大家就一人开车,四人下车、抬着汽车的四角,一点一点离开塌方区。等爬到山顶,已经凌晨。山下是三十五、六度,山上只有零度,温差大得离谱。山上,那些藏民的牦牛都不回家的,我们车子开上去,就见到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对着车头照过来,吓得我们几个人商量,怎么办好呢?最后决定,如果人少的话,就拿三角架当武器,人多的话,就直接冲过去。因为这里都是石头山,听说路上会有人抢东西。后来证明我们白担心了。
参加全国冬季鸟类调查
比起人心,其实当地的自然地貌更堪忧。很多森林被砍伐,植被破坏得很严重,连岩石都风化了。一场暴雨下过,路就没法走。有一次在四川甘孜的理塘,我们差点回不来了,因为道路疏通起码要两周。没办法,我们只好从云南昆明那儿绕。
那时我已经在拍鸟了。我本来一直拍风景、人物、新闻之类,一次偶然,2005年的一天早上,我在西湖边的柳浪闻莺拍照,看到一种鸟,黑身、黑翅、白头、红嘴、红脚,非常漂亮,还特别喜欢吃樱桃。我拍了一组照片,很有成就感。后来我知道,这种鸟叫黑鹎,也叫山白头,平时住在高大的乔木林里,到林下活动极为罕见。
白沙秋鸭·江苏盐城
以前拍风景,都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拍来拍去也没新花样,但是拍鸟呢,它们有各种形态,繁殖、求偶、捕食,飞舞起来,那是一种很灵动的感觉。有些迁徙鸟类在夏天和冬天的羽毛色还会不一样。慢慢,我开始着迷拍鸟,平时也关注全国的鸟类爱好者和鸟类生物学家的信息,追踪鸟的行踪,比如它经过辽宁,飞抵天津塘沽口了,我就能一步步推测出它整个的行程,11月的哪几天会从杭州经过。
鸟类迁徙也有讲究,它们不会集体迁,都是“先头部队”五六只打前站,再十几、二十只的飞来,中间有个时间差。杭州是观鸟资源丰富的地区,有很多国家一级保护鸟类,如东方白鹳、白鹤、黑鹳、白头鹤等。特别西溪湿地,一年四季都可观鸟,以林鸟、鹭科和留鸟几大类为主。有时林鸟迁徙也会过境,像林鸟中的寿带鸟、白腹蓝姬鹟、白眉姬鹟、普通鵟、杜鹃等。但要真正看到稀少的鸟种,就得在春秋迁徙季沿海岸线漫漫寻找。
秋沙鸭·杭州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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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杭州刚下了第一场雪,我到余杭北湖草荡拍鸟,意外发现国家一级珍禽白头鹤,两大一小,气质不凡
细数下来,为了拍鸟,我去过的雪山多达11座。2001年,稻城亚丁还没完全开发,路都没修。我们进去后,拿了很重的摄影器材,骑着藏民的马,走了6小时、11公里,臀部全磨破了。吃住都跟藏民在一起,他们吃炒过的青稞粉,一碗粉轮流吃,每人一勺,悬空送进嘴里。菜就是牦牛干,牙口不好还吃不了。看我们带那么重的设备,藏民还不乐意,怕把马累着了。
平时周末我也不闲着,以杭州为中心,方圆400公里范围内开车拍鸟。每年春秋季,我从萧山闻堰出发,沿钱塘江一路开到宁波慈溪入海口,当天打来回拍鸟,清晨5点出发,晚上天黑到家,也够疯的!
2009年温州湾有种非常大的鸟:鹈鹕,我一直没拍满意过,跟老婆、女儿商量后,大年三十早上,我们一家人直接开车去温州。到永强海滨时,黑嘴鸥、鹈鹕、中杓鷸、白腰杓鷸……成群的鸟儿,在那儿自由自在地觅食,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暮色晚霞中,苍茫的大海潮声澎湃。面对壮景,我有说不出的舒畅,久久不愿离去。
凤头䴙䴘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带上五斤煮熟的海虾,到龙港滩涂一边吃零食,一边看鹈鹕集体抓鱼、嬉戏,还有白腰杓鷸用弯曲的长嘴从滩涂中挖出蛏子,海鸥时高时低地飞舞……那种感官体验非常有意境。
跟自然接触久了,人会上瘾。2013年的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三口又避开人群,开车到了福州国家森林公园,经当地的拍鸟大师“军长”(网名)的介绍,住进公园内的小宾馆。正赶上过年,工作人员回家吃团圆饭,把进出的大门暂时锁了,我们只好在宾馆里吃泡面,当年夜饭。
不过接下来的两天,可惬意了!一早一晚都在森林里观鸟、拍鸟,非常快乐!我拍到了叉尾太阳鸟、橙腹叶鹎、灰喉灰椒鸟、红腹咬鹃、竹啄木鸟等等,那些漂亮的鸟的照片,我叫它“鸟片”。
卷羽鹈鹕
2015年12月,杭州刚下了第一场雪,我到余杭北湖草荡拍鸟,意外发现国家一级珍禽白头鹤,两大一小,气质不凡。我兴奋极了!我知道这种鸟是世界极危珍禽,全世界数量不到一万只,冬季集中在江西鄱阳湖一带过冬,此前在浙江只被记录过两次(一次是余姚,一次是宁波),没想到它们也来了杭州!这可是贵客啊!
2015年我拍到的国家一级珍禽白头鹤
白头鹤有一米高,我发现的像一家三口。第二天,我凌晨4点又赶去北湖,那白头鹤一家还在那儿觅食嬉戏,我赶紧掏出相机,给这几位高贵美丽的大明星咔嚓咔嚓,一咔嚓就是两个多小时,全然忘了手脚已冻僵。
我们拍鸟,首先要懂鸟,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爱护它们的生存环境,不做损害鸟类的事情。其次,拍鸟时不能做违背自然的事。这些鸟是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才不远千里万里飞来的,只有保护好环境,它们才肯来。
白头鹤·杭州余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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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千万不要让将来的孩子只能在画报上见到飞翔的鸟啊
我连续四年,每年冬季都去云南的高黎贡山百花岭、中缅边境的那邦、瑞丽、盈江观鸟拍鸟。那里鸟类资源非常丰富。三年前,我和广东中山大学生命科学专业的学生一起去,钻茶马古道的原始森林时,耳边突然响起了机枪“嗒嗒嗒”声,吓得我们赶紧躲起来,等声音远了,我们才往前走。后来了解到该地区经常会有北缅的部队和政府军发生小规模的战斗,报纸和电视也报道过。但当时我们为了寻找犀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东方白鹳·钱塘江
我第二次去云南时,把最多的时间给了那邦,因为那儿有个铜壁关,听说那条路上鸟特别多,很多鸟喜欢飞到路边的树上。那年我没开车,一大早坐班车到了山上,拍到上午九点时,我看到一只绿翅金鸠,身上都是绿色发亮的羽毛,嘴巴和脚都是红的。
我扛起装有600mm定焦镜头的三脚架,追了过去。只听“啪嗒”一声,相机掉地上,镜头对折断掉了,我这才发现是镜头快装板没有卡牢。结果,我只在那邦拍了一天,其余四天只能关在宾馆里面。我心痛极了,不光是6万元的镜头报销了,还有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也浪费了。虽然片子拍了不少,很多鸟友也安慰我,但这件事对我刺激蛮大的。
翘鼻麻鸭
后来我慢慢磨练出:拍鸟要有个好的心态,比如去了很远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拍到,这也正常。有时某个鸟友发现一只本地区非常少见的鸟,大家知道后马上赶过去,到那边鸟已经飞走了。这时心态要好,就当自驾游了。
拍鸟很苦。有一次到厦门机场附近拍鸟,我们四个人从杭州开车过去,900公里,只因为听说那儿有栗喉蜂虎,在山坡的沙土里做窝。栗喉蜂虎做窝,要在沙土上打洞80厘米,以蜻蜓、昆虫、知了等为食,把鸟蛋下在里面,孵化后公鸟和母鸟轮换着喂食,它们就在空中抓蜻蜓去喂小鸟。
为了不影响栗喉蜂虎的繁殖喂雏,大家统一搭伪装棚拍摄。下面是80厘米见方的正方形,高只有120厘米,只有中间有个洞眼,可以把“炮”(镜头)伸出去。在37度的高温下,山坳中间也没有树遮阴,从早上窝在里面,一直窝到太阳落山,大家全都打赤膊(因为衣服没法穿),一会儿,汗就跟大雨淋在身上。你想想,就为了拍这个栗喉蜂虎,来回2400公里(还去鳝鱼湾转了一下),一般人看来简直吃饱了撑的,但我们这些鸟友乐此不疲。
我是浙江野鸟协会的理事,每年都会参加一些环保教育活动,教小朋友们怎么观鸟、赏鸟和拍鸟。我拍摄的鸟类作品在微博上点击率也很高,一些插画师还根据我的照片绘制鸟类的结构图。退休后,我也不会闲着,我非常喜欢大自然,有时间和体力,我还要走进高山、大海,拍那里的飞鸟。
我最喜欢的鸟片,都是在鸟的自然状态下,在自然环境中拍摄的,只有这样的照片才给人以美。走进自然中去聆听,安静地记录,才有乐趣。大家一窝蜂拍摄,并不可取。人对自然还是要有敬畏之心,千万不要让将来的孩子只能在画报上见到飞翔的鸟啊!
读稿人语
对自然说一声“你好美!”
“双11”到了,满世界促销打折、劝君入瓮的信息。买东西到如此境界,也真是心累。这时候看到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场景,那是由衷的舒坦啊——“成群的鸟儿,在那儿自由自在地觅食,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暮色晚霞中,苍茫的大海潮声澎湃。面对壮景,我有说不出的舒畅,久久不愿离去。”
拍野鸟的宋老师并不是文学家,但他口中的描述,已经很有文学的意境了。“自然文学”在欧美以梭罗的《瓦尔登湖》、利奥波德的《沙郡年记》自成一派。往上数,山水诗鼻祖陶渊明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庶几相通。
乌镇在开互联网大会,但即使全世界都AI了,自然也不会、也不能被人工智能替代。“人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千万不要让将来的孩子只能在画报上见到飞翔的鸟啊!”人啊,是离不开自然的滋养的。杭州近几年实力大幅上升,也和自然环境为人称道相关。先有山水和飞鸟,再有“山水之城”,再再有城中的物阜民安。摆正了人在天地间的位置,精美的物质、富足的生活才有长久的精神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