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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简单而悲惨的一生:因三个男人而身心俱疲

时间:2024-04-06 16:23:48/人气:400 ℃

1 英雄登场

人们将无法自我主张的事情归因于命运,于是1932年7月12日,命运安排萧红和三郎相遇。在萧红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蜜糖和******,但在她生命中最初始的角色是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黄昏时分,三郎来到萧红的住处,望着那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女人,他俩一时如一出哑剧,静默相对,不发一言。萧红不知访客的来意,只是用惊慌的眼神打量着他,在明确了他是来找张迺莹时,才将他迎进门。萧红原本以为他是李洁吾的朋友,受托过来看望她,立即兴奋不已,赶忙将室内的灯打开。三郎将老裴的亲笔信交给萧红,她靠着门,一字一句认真读着,脸色阴晴不定。

不见时并无太深感触,此情此景之下,三郎倒是不忍转身就走。他看着眼前落魄的女人,依稀可见头上的白发,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褪了色的单长衫,有一边的开片已经开裂到膝盖以上,光着腿、赤着脚,一双女鞋已经完全变形,看身形,应该也快到临产的日子了。

萧红读罢老裴的信,虽说得知三郎并非李洁吾所托而稍有失望,但知道他就是三郎,又重新兴奋起来。她拿起一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说,“你就是三郎先生,我刚刚读过你的文章,可惜还没有读完,”接着又用恳求的语气询问道, “这里边有几句对我脾胃的话,我们谈一谈……好吗?”

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一颗心也会软下来。三郎在桌边坐下来,与萧红斜对着,两个人视线相对,却迟迟没有开口。显然,萧红并非如其他人所说有些“疯狂症”,她有一双光彩明亮的大眼睛,而仔细端详过后,三郎甚至发觉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美丽。

沉默在继续,两个人似乎都在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就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萧红打破了沉默,不好意思地坦言房间凌乱不堪。三郎环顾四周,看到了桌上发皱的信封和报纸,带着污渍的碗筷,床上的诗稿、一幅未完成的素描画以及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大字。在得知是萧红作了这诗、画了这画、写了这字后,原本内心毫无波澜的三郎,开始有了莫名的喜悦和激动。萧红那首名为《春曲》的小诗,打消了三郎对她的陌生感,他只觉得“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泯灭”,她不再是落魄潦倒的女人,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灵魂,而他要竭尽所能地拯救她,这是他的义务。

这一晚的聆听与倾诉,成为三郎挥之不去的记忆,他的小说《烛心》以“实录文字”的形式将那一晚的故事记述下来。三郎的老友陈隄在《萧军在哈尔滨》一文中,提及《烛心》“是他与萧红结合经过的记录。小说中没有一点虚构。小说中的春星、馨君、畸娜是萧军、老裴、萧红的代名”。他们坦诚相待,所言皆是发自真心,正因如此,三郎称“我们似乎全成了一具水晶石的雕体”,毫无避讳,也毫无隐瞒。

太久了,萧红需要一个倾听者太久了。三郎不再急于离开,他静静地为她竖起耳朵,听她讲述自己的遭遇,讲她的童年、朋友,也讲到了汪恩甲。慢慢地,三郎不再只做倾听者,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萧红甚至坦言:“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绝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一定西装革履地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竟也这般落拓。”的确,与萧红的穿着相比,三郎褪色的学生装、打补丁的灰裤子和绽口的破皮鞋,确实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熟络起来,竟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

随着愈发深入的交谈,两个人谈到了“爱的哲学”。三郎剖开了自己的心,而萧红却只当是一时玩笑,两个人在日后分分合合,却全部印证了三郎此时所说的全部属实。

关于如何解释爱的哲学,三郎的回答简单率直,“爱便爱,不爱便丢开”。萧红大概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一番言论,有些困惑地追问:“如果丢不开呢?”对此,三郎更是直言不讳:“丢不开……便任它丢不开吧。”萧红并未将这样霸道的“爱的哲学”放在心上,只同三郎一起纵声大笑。

随后,萧红抛出一个深刻的问题,她问眼前这个并不熟识的三郎:“你为什么活着?” 并事先说好,“请不要用模棱两可的话来答复我。”或许从表面来看,她在等着三郎作答,实际上她也在等着自己给出答案。无数个夜...

三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世界?拿你现在,自杀的条件这般充足……” 确实,落魄至此,与其活着,死亡也成了一种解脱。她淡淡回答道:“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点使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存在,仅仅是这一点,它还系恋着我。” 对此,三郎表示认同,眼下虽不堪,却仍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知己难遇,两个人都忘了时间,三郎几次起身,又几次坐下,想走又舍不得走。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三郎对萧红已然生出了无限爱意,他想去拥抱她,最终却将这股冲动抑制了下来。萧红对三郎亦有好感,比起“小白脸式”的男人,她坦言更欣赏三郎这样的男人。要问萧红和三郎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那么爱情就是在这一晚开始的。

临别之际,三郎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问她每天吃什么,萧红便将吃剩的高粱米饭展示给他看。三郎见状,不由得一阵心酸,翻遍全身也就找出五角钱,这还是晚上回去的路费。他将五角钱给了萧红,嘱咐她给自己买点吃的。他能够给她的,暂且也就只有这五角钱了。

不知这一晚萧红和三郎睡得是否安稳,但无论如何,过了这一晚,两个人的命运都要开始发生变化了。

第二天傍晚,三郎怀揣着别样的心情来到东兴顺旅馆,这一次,不谈人生,只聊爱情,他确定自己爱上了这个怀有身孕却仍光彩夺目的女人。

在《烛心》中,他写道:“……你会说,我们的爱进展得太迅速了!太迅速时,怕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横障我们吧!畸娜!不错!我们是太迅速了,由相识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划——某时期怎样攻,某时期怎样守,某时该吻,某时该拥抱,某时期该……怎样——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间,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的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及至我们醒觉,我们的前额,我们的胸窝,全在横溢着汗浆。那如峭石的白壁墙,窗口条条的铁栏栅……现实地,无疑我们仍是在地狱的人间一个角落拥抱着啊!”三郎告诉萧红,他是有妇之夫,而萧红决定不顾一切去爱,她太需要一个爱人了。

文人的爱往往被装进文字里,三郎也不例外,他为萧红写了三首诗。

第一首:“浪儿无国亦无家,只是江头暂寄槎。结得鸳鸯眠便好,何关梦里路无涯。”

第二首:“浪抛红豆结相思,结得相思恨已迟。一样秋花经苦雨,朝来犹傍并头枝。”

第三首:“凉月西风漠漠天,寸心如雾复如烟。夜阑露点栏干湿,一是双双悄倚肩。”

浪子无家却有爱,而且爱就爱了,绝无半点藏着掖着。萧红亦是如此,《春曲》六首赠给三郎,其三写道:“你美好的处子诗人,来坐在我的身边,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她要任性去爱,潇洒去爱,放肆去爱。只要他勇敢,她绝对追随。

2 挣扎迟疑

萧红和三郎都不是忸怩之人,他们之间从恋曲的开始就弥漫着浓情蜜意。

他们相拥、亲吻,同所有热恋的人一样执着于表达爱、感受爱。

对萧红而言,爱情能够果腹充饥,她笑称“来给我笑一笑,我便比吃什么全饱了”。对此,三郎只有无奈和愧疚,他没有拯救她的能力,明知她挨饿受冻,也无可奈何。或许对待爱情,男人和女人本就存在不同,萧红更感性,三郎则更理性。

困守在旅馆中,失去了自由,也连同失去了许多乐趣。她不求轰轰烈烈,但求平平淡淡、长长久久,没有愁闷烦忧地恋爱。奈何,萧军并非一个绝对忠诚的爱人,在萧红之外,他的梦中还有其他绮丽的影子。

在萧红的诗中,三郎至真至纯,而三郎向她坦白,他曾有过心爱之人,并且时至今日仍印刻在他的心中,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此外,楼下的一位姑娘也让他魂牵梦绕,她的一个笑就能让他忘乎所以。正处在热恋期的萧红,面对如此坦诚的三郎,她只觉得心酸苦涩。

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她与他有巨大的分歧,他们如果交往下去,注定是短暂的欢愉。但此刻,她考虑的不是结束而是接纳,忍着心下的荒凉,略带激动地说:“唔……你还是一位唯情至义的男人,我并不愿听到这些与我无关的话,我恐怕再也写不出昨夜那样的诗来了,三郎,你好残忍!”

三郎本意是不愿欺骗她,可忽略了有时候真话更伤人。或许他对她抱有期待,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理应能够理解俗人所不能容的事,只是她的神情、语气都在表达她的态度。一阵沉默后,萧红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对三郎说:“我们只享受这今朝吧,三郎,抱紧我!”至此,萧红真正投入到了这段狂恋中,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三郎。

在昏暗潮湿的房间中,萧红用蘸着爱意的笔写下一首又一首《春曲》,她写道:“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然而,就在她自顾欢喜的时候,三郎的心意却有了变化。在《烛心》中,他写道:“我们就是这样结束了吧!结束了吧!这也是我意想中的事,畸娜,你不要以为是例外…… 你爱我的诗,也只请你爱我的诗吧!我爱你的诗,也只爱你的诗吧!除开诗之外,再不要及到别的了……不要及到别的了!总之,在诗之领域里,我们是曾相爱过…… ”前后不过短短四天,三郎就退去了狂热。

阴雨连绵,三郎有一阵子没有来探望她了,她惦念他,却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着。想到他“不爱便丢开”的爱情哲学,她不免慌了神。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次睡梦中,她梦到三郎同他暗恋的女生在一起,梦醒之后,她将全部真实的感伤写成一首长诗《幻觉》。

梦里,三郎也中意那个名字叫Marlie的女子,对此,萧红有些迟疑,她写道:“我不相信你是有意看她,因为你的心,不是已经给了我吗?”“我的心儿你却为着什么而狂跳。我怕她坐在你身边吗?不,我怕你唱给她什么歌曲么?也不。只怕你曾经讲给我听的词句,再讲给她听,她是听不懂的。”这样想着,眼泪就流到了嘴里,然而转念之间,她却大度起来,“我不哭了!我替我的爱人幸福”,“同时我更希望你更买个新诗册子,我替你把Marlie的名字装进去,证明你的心是给她的。但你莫要忘记:你可再别教她的心,在你诗册里翻转哪!那样会伤了她的心的!因为她还是一个少女!我正希望这个,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我的青春!今后情愿老死”。

Marlie不是梦中的幻觉,是一位真实存在的气质超群的姑娘,她常会举办文艺沙龙,如此佳人自然备受青睐,追求者、暗恋者众多,三郎也免不了心生情愫。后来,Marlie在美国定居。纵观三郎的情路,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心中可容纳许多个情人,他对每个情人皆是深情款款的模样。

好在,萧红和三郎的爱情挺过了内心的挣扎和纠结。

无疑,三郎有拯救萧红的决心,奈何没有拯救她的能力。萧红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获自由,可等待的时间越长,她的心越不安稳,害怕三郎又如同汪恩甲那般一走了之。或许天意如此,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得到了上天的垂怜。

1932年,哈尔滨爆发特大洪水,一时间,这座城市被洪水倾覆。7月,倾盆大雨连降27天,松花江的水位一日高过一日,直到8月5日,大雨泛滥成灾,洪水吞没了太阳岛、十字岛,马家船口的民房倒塌,人们不得已四处逃难。8月7日至10日,短短数日,江水暴涨,道外、道里街区,“到处一片汪洋”,“暴雨如注,第一松花江桥护路炮台倒塌”。

洪水来袭,人力难以抵抗,“市内银行停业,商家关门,电话中断”,十余万难民露宿街头,“有无一席以避风者,啼饥呼号,其状惨不忍睹”,出入要以舟代步,哈尔滨全然成了一座水城。据资料记载,“道里、道外受淹,波及南岗一带,市面一片恐慌,粮食、蔬菜、油盐酱醋,凡居家所需,皆被抢购,亦难应急,人们不得不节衣缩食,惶恐度日”。当时,哈尔滨市人口三十八万余人,全市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受灾,人们流离失所,人心惶惶。

萧红靠着窗,看着被洪水倾灌的城市,不知自己该作何打算。东兴顺旅馆的老板又来催债,萧红只得推脱说明天会有办法。时间紧迫,旅馆老板实在耗不起了,只能认栽。全城都在动员营救灾民,可萧红却仿佛置身事外,与这场洪水没有半点关系似的,她不知道该逃去哪里,同在东兴顺旅馆居住的人们都在慌慌张张地逃难,只有萧红无望地等待着,直到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她仍在等着。

这时,第一个带给萧红希望的人不是三郎,是舒群。根据赵凤翔《萧红与舒群》一文中的描述:“第一个去旅馆探望萧红的人,就是舒群。他当时只有十九岁,是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他听说一个青年女子落了难,见义勇为,用组织上发给他的出差生活费,给萧红买了两个馒头、一包烟,那时大水早已漫过了头顶,舒群就把这些东西捆在脑袋上,游着泳来了,旅馆里已是黑洞洞的一片,大水已经钻进了一层楼,萧红躲在二层楼上,又饿又冷……那时天色已晚,外面是一片黑洞洞的汪洋,舒群无法再回去,就在这座倒霉的旅馆里蹲了一夜。萧红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处境,希望他能够把她领走,但是他的全家也正无家可归,他实在找不着能够妥善安置萧红的地方。”天灾面前,人人岌岌可危,舒群能够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已是不易,萧红也再难奢求其他。

萧红继续一个人抵抗孤独,舒群虽然没能将她带走,但至少他的出现坚定了她活下去的信念,自救行不通,那就等待被救。很快,搜救难民的船只来了,人们发现了萧红,她小心翼翼地从二楼窗户爬到船上,终于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她被困在狭小的储藏室太久了,被剥夺的自由又重新属于她了。

望着周遭嘈杂的一切,萧红的兴奋溢于言表,她不再是这个世界的被遗弃者了。喜悦的同时,她想着三郎,不知他为何没有来,她相信他不会对她的处境置之不理,便紧盯着每一艘路过的船只,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萧红决定这一次换她去找他,按照先前留下的地址,她找到了老裴家。老裴和三郎都不在,老裴的夫人黄淑英接待了她,但在她审视的眼光中,萧红仿佛被打回了原形,依旧是那个落魄狼狈的女浪人。

从黄淑英口中得知,三郎去接她了,这让萧红悬着的心安稳下来。傍晚,三郎陪着萧红一起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公园,两个人肩并肩、手牵手,走过积水,穿过夜幕,在亭子中相互偎依。她知道,这一刻,她是真的自由了。

3 寄人篱下

一个没有家的人投奔了另一个没有家的人,他们不得不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

萧军,也就是三郎,帮萧红在老裴家落了脚。老裴家的客厅成为她新的安身之所,萧红自此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对生活有了期盼。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力量,何况萧军有宽厚的肩膀,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

老裴是个体贴周到的人,特意交代家人体谅需要静养的萧红,黄淑英遵照丈夫的嘱托,尽量不去客厅。白日里,萧红以读书看报消磨时光,很少与黄淑英交谈,两个人本就生疏,如今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仍旧热络不起来。无话可说,萧红也并不感到孤寂,萧军会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来老裴家探望她,两个人会去公园寻找仅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

为了更方便照顾萧红,萧军也搬到了老裴家。老裴虽然接纳了无处可去的萧红,但家里的低气压让萧红感到别扭,尤其是黄淑英总带着怪异的目光审视她,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萧军搬过来之后,白天萧红去街上游荡,傍晚就跟萧军去公园“听风声和树叶的叹息”。直到夜色已深,他俩才恋恋不舍地走回家,重新走进别人的领地。对此,萧红自觉像是被主人收留的野狗,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到主人家里,这让萧红的自尊心备受打击。

毕竟是借宿,主人和客人都有诸多不便,主人的正常生活被打扰,客人的举动也被限制。萧红和萧军正陷入狂热的恋爱中,爱人之间渴望卿卿我我,但是,住在别人家中自然要注意分寸。清晨,当老裴一家还在熟睡时,或是萧军早早起床去叫醒萧红,或是萧红悄悄用手指挠萧军的脚趾头,简单的小动作被赋予无限爱意,萧红喜欢他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两个人即使对望着,也格外欢喜。

一次,萧红正和萧军闹着,老裴四岁的女儿看见了,小朋友觉得有趣,就大声喊妈妈来看。黄淑英见状,揶揄道:“你们两个用手捏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握手礼?”小朋友不明所以,学着妈妈的腔调说:“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萧红备感尴尬,只能苦笑着。

往常,萧红与黄淑英很少交谈,宾客之间未曾建立起些许情谊。萧红少言,黄淑英对她不了解,只觉她性格孤傲,久而久之,对她的态度也冷了下来。

一天,黄淑英主动找萧红交谈,对她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起来很不好呢!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如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这一番话让萧红的心情沉重起来,原来安稳的生活也不过是一时的假象。

两天后,萧红与萧军同往常一样去公园散心,她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这突如其来的坏情绪,让萧军紧张起来,忙问怎么了,她将黄淑英的原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萧军听后,着实有些恼火,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愤懑地说:“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萧红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伸出手,心疼地揉着他的头。她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依偎在萧军的胸膛,任由它去吧!

老裴一家虽然没有明着下逐客令,但种种言行都表示出他们的忍耐已接近底线。老裴原本是一番好意,不承想酿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为了不让关系恶化,老裴一家主动提出去另一处房子居住,现在这处房子则让岳母住。萧红和萧军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住着。老裴一家搬走时,连同被褥也一起带走了,萧红直接睡在土炕上,用包袱当作枕头,萧军则蹲在一旁,靠在床沿守护着她。在萧红看来,她与萧军就如同两只被拆了巢的雏鸽,只有他们能够互相了解饥寒加于各自身上的分量。

屋漏偏逢连夜雨,萧红临近产期,时不时就会腹痛难忍,在炕上来回打滚,大汗淋漓。疼痛折磨着萧红,萧红的痛苦模样折磨着萧军,在爱人痛苦万分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看着萧红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样子,萧军决定无论如何要为她做些什么。他冒雨来到老裴的办公室,想和他借一块钱将萧红送到医院去,老裴只是说:“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这让萧军备感恼火,人命关天之际,作为朋友万不该说这样的话。萧军无计可施,惦记着萧红一人在家,只好赶回家。

越靠近卧室,萧红痛苦的惨叫声就越清晰。萧军来到她身旁,萧红强忍着疼痛拉住他的手,唯恐他走开。疼痛感接连袭来,她只能硬扛着,对萧军来说,爱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如同一把尖刀,一刀一刀扎在他的心上。他顾不上自己已经湿透的衣服,又跑进了雨里,去找其他朋友求助。

剧烈的疼痛让萧红渐渐失去了意识,疼痛稍微见缓的时候,她从炕上下来想喝口水,可水还没喝到,又是新一轮的剧痛,一时没拿稳杯子,就这样把杯子摔了。腹痛让她几乎发狂,而老裴的岳母见她摔碎了杯子,念叨着自己家不是旅馆,随便谁都可以住在这里,对面色苍白的萧红视若无睹。萧红的全部神经都被疼痛拉扯着,实在顾不上她的唠叨。

到了晚上,萧军终于回来了,不知从何处叫来一辆马车,他小心翼翼地将萧红安置在车上赶往医院。值班大夫简单查看了一番,认为萧红并无大碍,告诉她一个月后是预产期,到时候住院的费用是十五元。连一元钱都没有的萧军,暗下决心,要在一个月内准备好十五元。

4 单身母亲

人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之时,多半也是最不顾一切的时候。

为了萧红,萧军释放了自己之前所收敛起的匪气。之前医生嘱咐的十五元住院费,直到萧红临产在即,也没有着落。天无绝人之路,常规走不通,那就打破常规。萧军为了让萧红顺利生产,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将萧红送进了三等妇产室。虽说蛮不讲理,但总算让萧红有了片刻的安稳,她在第二天诞下一个女婴。

分娩耗尽了萧红的体力,她连续三天都昏昏沉沉的。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对刚出世的孩子漠不关心,她完全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成为母亲后,她也完全没有能力将女儿抚养成人。或许,她并非冷漠,只是不敢倾注感情。

在萧红的散文《弃儿》中,她重述了这段残酷、痛苦的记忆。

在同一妇产室,住着三个产妇,每一张大床的一旁都有一张给新生儿准备的小床,看护妇会逐一将孩子推过来,萧红的淡漠与其他产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护士将新生儿拿给产妇看时,别人都是兴奋雀跃的,渴望早早与孩子见面,唯有萧红叫喊着:“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拒绝与自己的孩子相见,她写道:“她的声音里,母子之情就像一条不能折断的钢丝被她折断了,她满身在抖颤。”对此,也并非难以理解,这个孩子的存在与那段不堪的过往相连,提醒着她曾经有多么愚蠢,况且,如今她居无定所、饥寒交迫,又如何将新生儿养大成人。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孩子就一直睡在冰凉的板床上,在成群的蚊虫中不停哭着。孩子的每一声啼哭,于萧红而言,都是一种惩罚、一种折磨。对于孩子的未来,在困守东兴顺旅馆的时候,她未必没有考虑过,如今到了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她选择用母女分别的方式来换取孩子的衣食无忧。

抱走萧红孩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穿白长衫,脸上涂着******,黄黑色的斑点仍隐约可见。她坐在床沿上,同萧红絮叨着琐碎的话,即便在其他产妇听来,也弥漫着凄然的感觉。萧红不忍再听下去,即便铁石心肠也会有伤口,她打断对方,勉强维持淡定,说道:“请抱去吧,不要再说别的话了。”随后,她用被子蒙住头,任由眼泪横流。对方见状,说道:“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这番话并没有让萧红觉得欢喜,相反,她害怕对方放弃收养,赶忙笑着表态:“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想来,这是萧红此生最痛心的一次口是心非。

看护妇在一旁瞧着,也心感悲凉,以为了解一切似的对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地哭,喂她牛奶她不吃,她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扔了。唉,不知为什么!听说孩子的爸爸还很有钱呢!这个女人真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她们摩挲着孩子,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哭声,而这也是亲生母亲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哭声,半个小时后,未来将抚养她长大的妈妈就带着她离开了医院,离开了亲生母亲。

将亲生女儿交由他人抚养,是萧红不得不做出的抉择,她自身前途未卜,又怎么许给孩子一个未来。与其同自己一起颠沛流离,不如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母女亲情也大可割舍,无奈也好,懊恼也罢,都身不由己。

孩子被抱走了,她的未来可期,这足以让萧红感到欣慰。不久,其他产妇同自己的孩子一起陆续出院,有的是家里人开着汽车来接,有的是马车,唯有萧红,没有孩子,也没有汽车、马车。住院费迟迟未交,医院无可奈何,便放弃催缴,只盼着萧红尽早出院。对萧红来说,她也同样希望能够早早离开这里,但她的身体状况却久不见好转,贫血导致她四肢无力,有时又头痛欲裂,头发大把地往下掉,她对现状难以接受,恨不能立刻出院。面对萧红的任性,萧军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耐心劝她留在医院,毕竟有面包和牛奶可以吃,如果离开这里,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萧红将孩子送人之前,没有和萧军提起过,萧军得知后备感欣慰,认为自己所爱之人不愧为新时代的女性,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她的果敢,对她内心的挣扎却没有半分察觉。此时此刻展望未来,萧红自感没有出路,他们没有钱,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落脚点,对以后生活的忧思困扰着她,时不时认为自己是萧军的累赘,想让他随自己的心愿去参加磐石游击队,时不时又害怕萧军真的离开她,那么她又该如何自处?

萧军断然不会弃她不顾,为了她的住院费,他宁愿被送进牢里以此抵偿,如此深情厚谊,又怎会在她虚弱无助的时候说走就走。他在危难之际的不离不弃,让萧红认定了这个男人,纵然日后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但她始终爱着的是那个曾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5 自己的家

千辛万苦闯过了鬼门关,活下来依旧要面对无穷尽的烦恼。

从医院出来后,老裴家仍旧是唯一的落脚之处,即便明知不受欢迎,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裴家人早就对二萧白吃白住的行为不满,尤其是对萧红,觉得她不是正经女人,街坊邻居也没少说闲话。老裴既不忍心对朋友不管不顾,又难以消解家里人的怨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见朋友变仇人,老裴没知会妻子,私下让女儿给萧军捎去一封信,希望萧军和萧红重新找个住处,另外附上了五元钱,也算仁至义尽。

哈尔滨洪灾刚刚过去不久,众人流离失所,破败不堪却能容身的小旅馆是灾民的首选,二萧此时想要寻一处低廉的旅馆难于上青天。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处由俄罗斯人经营的欧罗巴旅馆,二萧承担不起每月六十元的昂贵房租,但萧军同之前一样,靠着匪气硬来,二话不说先住进去。从穿着打扮来看,二萧明显没有承租的能力,所以担心茶房拒绝,来到旅馆后眼疾手快地将行李一股脑儿搬进了房间,没有给旅馆后悔的时间。

在萧军奋力搬运行李的时候,萧红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往楼上走,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乏力,双腿打着战,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几分钟而已,却好似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来到房间后,萧红立刻瘫倒在床上,汗水混着泪水铺满了整张脸,委屈中又夹杂着重生的喜悦,她终于摆脱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和亲密的爱人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地方不大,却给了她足够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女茶房告知他们,铺盖每日五角租金,询问他们是否租用。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女茶房立刻将整洁的枕头、床单和桌布收了起来,原本温馨的小屋一下子露出了本来面目,床和桌子都如此破旧。女茶房走后,旅馆经理赶忙过来催收租金,萧军能拿出手的只有两元钱,经理重申房租是每月六十元,并要求第二天必须交上。大概是注意到二萧的穷困潦倒之相,经理改变主意,让二萧明天就搬走,萧军强硬地拒绝,经理的态度更强硬,萧军倔脾气上来,从床下掏出一把长剑,凶狠狠地说:“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就宰了你。”长剑用白纸包着,经理误以为是把长枪,没敢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萧军为赶走了经理而感到骄傲,他用自己的方式给萧红创造了片刻的安稳。关上房门,世界的纷扰都与他们无关,这一晚,他们就是要全身心享受得来不易的宁静。晚饭是撒了白盐的黑列巴,简单乏味却足够让萧红满足。

旅馆经理没有善罢甘休,他将包着白纸的长剑误以为是长枪,便报了警,晚饭后不多时,四个黑衣警察闯进了二萧的房间。萧红惊魂未定,正在洗脸的萧军被警察架住动弹不得,任由警察随意搜查,警察搜出长剑后,又不停询问萧军将枪藏在了哪里。最终,确认是一场误会,警察没再为难萧军,只是带走了长剑,并让他明日去取。警察走后,一切重归平静。紧张的萧红放松下来,与萧军相拥而眠,两个人开始了有“家”的日子。

有了安身之所,经济来源则依旧要依靠萧军在编辑部的工作,但每月五元的稿酬实在难以应付房租及果腹。萧红身体虚弱,需要休养,生活的重担则全然落在萧军的肩上,他不得不为生计四处奔波,往往一早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即便如此也很难筹到钱。萧红看似清闲,实则一样痛苦,不得不饿着肚子等萧军带回些吃食。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她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对抗着饥饿和无聊。

挨过去了时间,却挨不过饥饿。天色渐晚,茶房会来询问是否订包夜饭,每份仅需六角钱,包月则要十五元,茶房话音刚落,就遭到了不假思索的拒绝。萧红关上房门,躲开了茶房,也躲开了美味的饭菜。肉饼也好,面包也好,都只能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如果单是想象就能填饱肚子该有多好。

一个人的时候,她尚且能够忍受寂寞和饥饿,当萧军回来后,萧红终于抛开了伪装的坚强,说着“不饿”,眼泪却掉了下来。萧军得来的钱不多,只够买馒头充饥,而且只够勉强应付这一顿,明天的吃食依旧没有着落。馒头搭配白开水,两个人吃得有滋有味,相爱的人总是会多为对方考虑,吃个半饱也说“够了”。“有情饮水饱”,爱情支撑着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熬过白天和黑夜。

当一个人腹中空空的时候,任何食物都极具诱惑。萧红清晨醒来,门外传来服务生给客人派送早饭的声音,服务生会将列巴圈和牛奶挂在客房门上,美味又营养的食物等着主人享用,而萧红只是听着派送声都垂涎欲滴,恨不能悄悄偷一份回来。她实在太饿了,饥饿的感觉如此清晰,她甚至不惜舍弃自尊去换一些吃食。

在《饿》一文中,她记述了别人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而与自己无关的无奈,当其他房客都在熟睡时,去拿、去偷的念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隔壁的门上挂着列巴圈,她忍不住想要占为己有,内心挣扎纠结了许久,却并没有伸出手,终究还是害怕那个“偷”字。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上一动不动。萎缩的肠胃又在示威抗议,她想说自己是饿,而不是偷,第二次打开门,虽然下定决心但还是放弃了。她悄悄回到床上,思索着:“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门外的过道有了声响,其他房客的一天开始了,而萧红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饿着肚子,她感叹:“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这期间,馒头、黑列巴和白盐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线”。

为了填饱肚子,萧军一直在努力,早出晚归,却始终没有好的结果。雪天里,萧军还穿着通孔的鞋,潮湿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干透,第二天又穿了上去,一天的奔波过后,借不到钱,也找不到工作,裤腿被冻得硬邦邦的,在萧红看来,他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

陷入窘境,萧红也试着找熟人帮忙,但她能够联系的人不多,能够得到的帮助也就有限。高仰山收到了她的来信,没过几天就与十五岁的女儿一道来探望萧红。对于萧红的处境,高仰山并不了解,而萧红也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对爱义无反顾的她,面对曾经敬仰的老师,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段感情,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小女孩没有太多耐心,不停催促着高仰山快点离开,临走时,他留下一点钱,让她买些吃食。

望着十五岁的女孩,萧红坦言,“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时候不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但如今,年纪轻轻,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思索着过去,不得不承认,如今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一颗心满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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