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惊蛰,但我的故乡蒲城某村庄,依然沉睡在冬日里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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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初的时候,我回村参加一个长辈的葬礼,顺便绕着村道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故乡的形象苍老斑驳了很多,就像一个垂暮孤冷的老人,那么亲近又那么疏离。
满目萧杀衰败的场景里,曾经的高门大户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房檐上落满灰尘的灯笼寂静而清冷,窝在门前的黄狗面见生人也懒得吠叫两声。好多人家的院墙已经倾颓,露出宽敞而贫瘠的院落,仅留下几株荒草正在任风摆布。
更叫人觉得伤怀凄冷的是,虽已到春季,迎面的风已经不似冬天那么刺骨,旷野上的麦田也有了生气,但村子却依然静默着安睡着,丝毫感觉不到生机和色彩。倒是有好几户人家,大门两侧的白色挽联随风瑟瑟,两行残缺凄婉的文字诉说着逝者渡尽劫波的生平。
我的外公跟我讲,去年疫情放开之后,今冬村里过世的人很多。光是2022年一年,就有14个中老年人相继逝去,时间也很集中,以至于方圆几里吹拉弹唱的乐人完全不够用,即便是主人家多加钱,也顶多仅能叫来一两口吹唢呐的,整个白事的操办过程,也是能简就简,个别人家还有些敷衍。
外公同时跟我说,人老了都有“爱钱怕死没瞌睡”的毛病。眼看着身边的同龄老人一个个都入了土,他现在的状态就是晚上频繁起夜,不明原因的睡不踏实。外公说他害怕自己某天突然有了意外,身后遗言无人聆听。但是他似乎又对各种可能的意外,提前有所心理预设和精神准备。
实际上,外公的生活态度历来是非常积极正向的,即便是在命运低谷中,他也一直在用超过常人的能量和勇气来对抗周遭的不幸,这种性格形成,与他坎坷多难的人生经历不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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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今年83岁。1942年,外公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响应国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跟随257名蒲城籍青年应征入伍,参加了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两年后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父亲毅然离家从军后,自此杳无音讯。因为没有家庭主劳力,外公和他母亲的生活也很快陷入了困境之中。据外公晚年回忆说,为了应付生计,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资产。后来实在生活困难,就沿街乞讨,最后去村里大户人家给人织布纺线,自学烹饪当厨娘等等。孤儿寡母就是靠这种谋生方式,硬生生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幼年时,外公在同辈人的称呼里被叫做“没大娃”,(“大”是陕西话父亲的意思),这个称呼一方面代指外公失去父亲的真实情况,其实也暗含着对外公从小没教养的某种讽刺和歧视。他回忆说,母亲当年要饭的时候,生怕娃沿途跑丢了,就拴根绳子把他牵着。而这样的场面,经常被村里人当做是笑话嘲弄的对象。
应该说,身世的悲剧和父爱的缺失,对外公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同村的爷爷曾经常跟我说,你外公小时候特别不安生,说话办事不懂礼数,上房揭瓦各种逞妖,在村里匪得很。
即便是如此,外公对于父亲却有种由衷的崇拜。在蒲城的青年军部队整编之前,外公曾随母亲在父亲的办公地——蒲城县城关镇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记事后,母亲经常给外公说,你大那时候有专门的办公室,配发有军装和武器,每天早晚在操场集训,非常威武。
母亲这样的描述,让外公对父亲产生了美好的想象,并因此引以为傲。所以当村人都在奚落他没有父亲的时候,外公却挺胸傲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父亲为国为民捐躯赴死的无尚荣光,远比任何人的父亲都值得在心里去炫耀。尽管当时这种信念不能为人所深知,尤其是解放之后以及文革的敏感时期,外公更是讳莫如深。在他的大半个人生岁月里,有关父亲的过往,外公几乎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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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8年,基于当地《乡志村志》的原始资料,我先后在蒲城县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等地,找到了当年蒲城青年应征入伍的名单,并且找到了外公父亲的名字,外公这才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声泪俱下地把有关父亲的记忆碎片向我们讲述出来。遗憾的是,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与社会脱节的残年老人了,再显赫的家族荣耀,都很难引起后辈们的深层共鸣。
1950年,因为彻底等不到父亲战场归来的可能,外公便随母亲改嫁了。在母亲新组建的家庭中,外公不仅获得了成长所需的温暖关爱,还被送到了学校,接受了小学和初中教育。
外公回忆说,他刚开始对上学是很排斥的,尤其是20多公里的距离需要翻山越沟徒步往返,后来在母亲的鞭子驱赶下,外公不得已背着书包进了学堂。念书期间,外公学业不精,但是酷爱看小说,尤其是涉及到战争题材相关的书籍,我想这与他父亲的经历不无关联。
中学肄业后,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外公于1973年开始,跟着长辈们去了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煤矿下井。那时候还没有交通工具,外公就从别人那里买了辆二手三八大杠自行车,每天凌晨就从家里出发,骑行三四个小时才能到矿上。
许是出于对父亲角色的深切感触和理解,外公总想着能用自己的双手,赚更多的钱去改善家庭生活条件,因此他在煤矿上工作非常卖力。据长辈们跟我说,你外公生平人太老实,干活也肯出力气,别人用下井挖煤的时候,都想着怎么偷奸耍滑,可你外公却从来不知道撒懒,经常是嘴里还有没嚼完的馍菜,腰上已经绑上绳子准备下井了。
刚去煤矿的时候,外公先从看不见天日的井下工做起,后来因为识字又做了会计,但为了尽可能多挣钱,他行政岗下班后还会再下到矿井里去干临时工。也正是凭借在矿上18年的物质积累,外公先后娶妻生子生女,抛挖出了家里的两孔窑洞,盖上了非常阔气的门头,但也落下了终身的疾病。
大概是在1994年左右的时候,外公突然大病一场,症状就是久咳不愈,甚至咳出了血。受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和经验认知,农村人对于尘肺病并没有清晰的意识,开始仅当是普通感冒治疗,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外公有个寒冬深夜里甚至险些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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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少不更事,目睹了那夜的场面。当时一众儿孙围坐在炕前,外公煞白的脸上气色全无,但每每听见我们的声响,还是会努力表现出宽慰的表情。当夜,舅父借来了邻居的架子车,在车板上铺了厚厚的棉被,拉着外公去镇上的医院求医,镇上的医院见情况复杂不愿接收。舅父无奈之下求人开着拖拉机,把外公拉到了邻镇上的医院,所幸这家医院的医生医德医术良好,外公的危急状况也得以缓解。
直到那时候,我们才得知,外公得了煤肺病,而且这是一种不可逆的职业疾病。考虑到工作环境会持续催化这种病的复发,尽管煤矿上的工资收入依然可观,但在家人的强烈坚持下,外公还是辞了矿上的工作,回到了农村务农种地。
回到农村之后,刚好赶上我们当地栽种苹果树的热潮,外公从采购树种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地里翻腾,后来索性在地里盖了间土房,直接住在了果园子里。新盖的土胚房阴冷潮湿,外公的腰腿在这种环境里久处,最后得了风湿,如今逢天阴下雨就痛苦难耐。
三年之后,几十棵苹果树顺利挂果,给外公家里带来了一定的收入。但因为当地土质的问题,加上灌溉不便,他的果树才生长了两年时间不到,便大量得了根腐病。眼看着一株株辛苦栽培的苹果树叶子落光,枝丫干枯死亡,外公做了无数努力之后都以无果而终。那时候他还不到60岁,却一夜白了头。
种苹果树受挫后,外公先后尝试过种植苜蓿、干零杂修理工、养牛放羊等营生,但都因为客观原因没有坚持下来。但他始终在谋求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任何有希望给家庭和儿女带来环境改变和物质回报的事业,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都愿意去尝试和实践,即便是自己吃冷馍、睡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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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外公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尤其是前几年外婆的离世,对他更是沉重的打击。这几年间,儿孙们都远去城里务工或立业成家,大家几次邀他去西安同住,但这个老人习惯了自由孤独,无法融入大城市的热情和嘈杂,他更愿意继续经营着自己的几亩田地,在春耕秋收的平常日子中消磨晚年光景。尽管这个老人的力气,在煤肺病等身体沉疴的拖累下,已经再无法长时间掂起农具……
这次回村期间,我总是尽可能找话题跟外公聊天,但他似乎对往事很不屑,即便是我刻意提起那些在我看来很振奋的事件情节,外公也不过是一笑而过。在我们全部交流的过程中,他说的最多短语是“咳!那没有啥!”
那位长辈的丧事完毕,在我离开村子准备返程西安的时候,外公扶在我的车窗上几次欲言又止,眼见他似乎有眼泪要流出,我赶紧给他点了根烟,外公的情绪逐渐有所平复。当手里的烟卷已经要燃尽的时候,他最后才说了句:回去西安了别担心我,生死不过就那么一回事了。
当汽车驶离村口的时候,我再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外公,他背手孤立在风中,颀长的身形愈发佝偻,就像一棵即将就木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