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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狩猎场景,徐中舒丨古代狩猎图象考

时间:2023-11-13 06:20:51/人气:106 ℃

本文原载于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下册,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3年,后收录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李懿选编:《徐中舒文存》,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86页。由于出版年代较久远未查到原文图版,故在此插入相关图片仅做示意。

第一 导言

(一)本文之范围

铜器年代之断定,为研究铜器最先决之问题。向来学者对此问题,惟据文字以为推断。此具有狩猎图象之铜器,以少有文字之故,前此著录或属之商(如《艺术类征》以四耳猎盂为商彝),或属之周与汉(如《博古图》、《西清古鉴》、《续鉴》、《宁寿鉴古》诸书),于年代之划分,全无确定标准。盖自商至汉,前后相差千有余年。此千余年中国文化乃自金石并用时代,铜器时代,以入于铁器时代:其变迁至为繁剧。即关于铜器之形制、纹饰、图象、款识,经长时间之演变,每个时代均显有其特殊之现象。此狩猎图,即为特殊现象之一,当视为同一时代或时代相去不远之物。

图1 具有狩猎图像的铜壶,战国 成都出土

最近欧陆学者见此猎器,及其他具有鸟兽图、连续的涡纹、细密虺龙纹诸器,其形制及兽面(旧称饕餮)几何纹饰,介於周、汉之间,与黑海东岸斯克泰(Scythian)遗物颇有类似之点,因名此类铜器为秦器。据彼等意见,以为秦居西方,最与斯克泰接近,故此类铜器乃受斯克泰文化之影响,而复由秦人为之介,以传布于中国全境。此就东西两方之遗物,指出当时文化之动向,无论其说之当否,固不失为一有价值之假设。

中国铜器有千余年之历史,在每个时代中,虽各有其特殊现象,然其自身之演化应自成一系统。在此系统中而有素不经见之形制或纹样发生,且在异文化中寻得其渊源者,则此种素不经见之形制或纹样必受外来影响无疑。中国铜器中何者为其自身之演化,何者为受外来影响,实为一繁复而不易解决之问题。

今以猎器为主要材料,分两方面加以探检:(1)猎器年代之推断;(2)中国铜器自身之演化与所受外来之影响。以下所论,即以此两点为归宿。至先秦文化,以如何机缘,而达于春秋、战国以来之最高阶段?此一问题向来所认为文献不足征者,今亦可利用此种新的材料以为讨论之资。

(二)春秋战国时代之背景

周室自东迁之后,王室威力不足以捍蔽中原,于是北方之群狄,乃深入中原之境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赤狄白狄论》云:

“以予考之,闵、僖之世(公元前六六一—六二七年)狄尤橫……其疆域自晋、蒲、屈以东,与齐、鲁、卫为界,盖自平阳、潞安以及山东之境,杂居山谷,绵地千里;故当时邢、卫、宋、鲁、齐、晋、郑诸国,胥被其患。”

此时中原民族惟覆亡是惧,故齐桓、管仲即利用此种形势,乃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使当时诸侯同集於此霸主的旗帜之下。《论语·宪问章》云: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孔子去齐桓不远,尚及见当时中原阽危之状。汉代学者对此亦有明瞭之认识。《汉书·韦玄成传》载王舜、刘歆等议曰: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故称中兴。及至幽王,犬戎来伐,杀幽王,取宗器。自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霸首。”

歆等此议盖本于公羊家之说。《公羊》僖四年《传》云:

“南夷与北夷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

《毛诗·六月序》亦云:

“《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

凡此齐、鲁学者屡代相传之绪言,亦可使吾人瞭然于当时霸业之真正的价值。

中原民族,经此一度之刺激,自不免接受若干外来影响。而内部更因会盟征伐之频繁,使各国旧有之地方文化,得以互相融合,而为加速之推进。于是我国史上所谓先秦文化,即涵濡泳育于此霸主的小康时代。

战国以来,秦、楚、燕、齐三晋诸国,以兼并之故,战伐日亟,交通益繁,而国力亦因之大为增进,王公贵人,得以其余财争相养士,而学者尤受当世之尊礼。《史记·魏世家》云;

“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

又同书《孟子荀卿列传》云:

“邹衍……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其时学者见尊礼如此。即身怀一艺之长,亦得以巧食一国(说见后)。因此之故,使当时之文物遂益趋于发达。而秦、燕、赵以居边陲,开斥疆土,益远与外族相接,所受外来影响亦较深。

秦、汉统一以后,与匈奴、西域交涉益趋频繁,所受外来影响,尤为显著。顾其时儒家独尊,学术思想已无春秋、战国时期之盛,而铁器代兴之后,铜器于衰歇之余,更无足观。故此期叙述,概从省略。

(三)铜器所受外来影响

猎器中如欧陆学者所称薄制器形,及车马狩猎图绘,涡纹细密的虺龙纹饰种种,依本文之研究,虽大部分均为中国文化上自身之演进,然其中之浮雕、镶嵌、兽之飞跃、倦息与羽人、飞兽、操蛇、践蛇等图象,仍具有强烈的外来色彩。此外如印玺、带钩、剑、镜诸物,亦殆由外来。

印玺、带钩之输入,说详拙著《骉氏编钟考释》。

剑为短兵,为步卒利器,当与步卒制同时输入(《左传》襄二十三年载范鞅用剑帅卒,是卒用剑之证)。

镜自战国晚期始入中国。古代鉴为盛水器,字或作监,出土有《吴王夫差监》。又作滥,《墨子·节葬篇》以钟、鼎、壶、滥并言;《庄子·则阳篇》云“同滥而浴”,又以滥为浴器。古代无镜,唯鉴于水,其见于记载者如:

“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人监。’”——《书·酒诰》

“王亦盍鉴于人,无鉴于水。”—— 《国语·吴语》

“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墨子· 非攻中》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庄子·德充符》

此可为古代无镜之证。镜之见于著录,始于战国末年之书:

“邹忌修八尺有余,身体昳丽,朝服衣冠窥镜。”——《战国策·齐策》

“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韩非子·观行篇》

淮南出土之镜,为现存镜之最古者,亦楚末遗物。此皆镜为战国末年新发见之证。

总之,此印玺、带钩、剑、镜诸物,在西方或斯克泰遗物中,发见之年代,至迟皆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以前,远较发见于中国者为早。故此诸物之为外来,均可无疑。

(四)学术思想所受外来影响

中国铜器既受有显著之外来影响,在学术思想方面,亦不能全无关系。战国以来所谓阴阳、五行、长生久视诸说,疑亦由外族输入。

《庄子·天下篇》谓易以道阴阳,其实《易》乃卜筮之书,《卦》《爻辞》中全无阴阳五行之说,至《象辞》始以刚柔说《易》,而《彖》、《文言》、《说卦》,乃畅论阴阳。旧说以《十翼》,即《彖》、《象》、《文言》、《系辞》、《说卦》等,为孔子所作,由今观之,恐此诸篇之作者,尚远在孔子以后,以与本文无关,故不多赘。

五行之说见于《书·甘誓》及《洪范》,此皆春秋、战国时晚出之书(参看《清华学报》第六卷第一期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七十一—七十七面,及《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十号刘节《洪范疏证》)。顾颉刚先生谓《左氏》文七年《传》以水火金木土穀释《夏》书之六府,是此时只有六府而无五行,盖此时之五行说尚在创造途中。至《荀子·非十二子篇》乃以五行为子思、孟轲案往旧之造说,其文云: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据此可见五行为战国时人,依旧有之知识而加以改造之学说。此旧有知识,疑即受希腊或印度之地、水、风、火四大说之影响。《易·彖辞》以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释八卦,亦于地、水、风、火之外,配以天、雷、山、泽,以凑成八卦之数。

至所谓长生久视之说,初见于《老子》,共五十九章云:

“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老子》书自梁任公先生认为战国时书以后(见《讲演集》及《古书真伪及其年代讲义》),最近顾颉刚先生在其《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一文中,阐说更加透辟(见《史学年报》第四期)。顾先生更单独指出长生久视是一甚后起之词(见原文十三面)。此长生久视之说,盖缘战国时燕、齐方士求神仙不死之药而起。

燕、齐之方士源出于阴阳,《史记.封禅书》云:

“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

汉代阴阳家所掌为历数,《史记·自叙》载太史公《论六家要指》云: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汉书·艺文志》关于此事,叙述尤详。其文云: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拘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中国历法自唐以来无不与西方有关,其见于记载者,唐代有瞿昙罗、瞿昙悉达(瞿昙为佛姓,即天竺人),瞿昙悉达并于开元六年受诏译《梵天九执术》(见《唐书·历志》,元代有西域人札玛鲁鼎进《万年历》,造西域仪象,至明、清之际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辈接踵东来,历法上受西方影响,尤为显著。

秦、汉以前中国历法之渊源虽不详,然《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驺衍之学说云:

“驺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驺衍为战国时率先倡导阴阳之人,其术先验小物,然后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又先序今以上至黄帝,然后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此种治学方式及宇宙观,颇与西方学者为近,或非中国学者所有。又其所谓大九州说,苟非习于海上交通,亦不能凭空臆撰。据此可见阴阳家说,必受外来影响甚深。从而历数之学,或亦与西方有关。

《史记·自叙》言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唐都为西汉方士,而天官为阴阳家所掌,是方士出于阴阳家之证。至神仙不死之术,自公元前三四千年以来,即为埃及、巴比伦尼亚、腓尼基人所盛行倡导之事,至是当亦与阴阳之说,同时输入中国。观淮南出土之镜,及汉画中仙人,皆高鼻生羽;高鼻明为伊兰以西之人种,其为外来,尤为显然。

(五)东西交通之道路

春秋、战国之际,中国文化既多受外来影响,则此两方之交通,必有其所循之道路。

春秋时中国与外族之交通,盖以晋为中心(参看拙著《骉氏编钟考释》)。当时晋之四境,皆群狄所居。自献公以来,攘地益广,所得于群狄之地尤多。顾栋高《春秋人事表·四裔表叙》云:

“春秋时戎狄之为中国患,甚矣,而狄为最,诸狄之中,赤狄为最,赤狄诸种族,潞氏为最。晋之灭潞也,其君臣用全力以胜之: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遂灭潞,而晋侯身自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稷在河东之闻喜,而曲梁在广平之鸡泽,绵地七百余里;旋复得留吁之属,晋之疆土益远;狄所攘卫之故地,如朝歌、邯郸、百泉,其后悉为晋邑。”

晋与群狄,战争既繁,故亦受群狄影响最深。当时用剑帅卒,毁车为卒,皆由晋人率先输入。胡服所用之犀比,亦以晋制著称(说见《骉氏编钟考释》)。

此时居中国北垂者,晋以外惟秦与燕。秦则以僻远不与中国会盟,燕又微甚,《左传》所载燕事,极为罕见。晋为诸侯盟主,垂百余年,征伐会盟,政令之所自出,《左氏》襄二十二年《传》云:

“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我四年三月……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齐盟,遂率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溴梁之明年,子蟜老矣,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见于尝酎,与执燔焉,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

此时晋与东方诸国间,朝聘频繁如此。又《国语·晋语》云:

“夫绛之富商,韦藩木楗以过于朝,惟其功庸少也,而能金玉其车,交错其服,能行诸侯之贿,而无寻尺之禄。”

此晋之富商,或更随晋国之霸权,而遍及于东方诸国。故晋于此时,实为东西交通之枢纽。此时中国文化如受外来影响,自当由晋输入,而复由晋人为之介,以传布于东方诸国。

战国以来,晋分为三,而赵最居北方,秦、燕亦并与赵争为雄长。当时北方各族,亦沿阴山山脉南下,为中原患;此可由秦、赵、燕所筑长城证之。《史记·匈奴传》云:

“迨赵、韩、魏分晋,赵有代、句注以北,魏有西河、上郡以与戎界边。后秦伐魏,尽入西河、上郡于秦,至秦昭王起兵灭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御胡。而赵武灵王变俗,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将秦开袭破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及秦灭六国,始皇帝使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山险,堑溪谷,可缮者缮之,自临洮至辽东万余里。”

此长城所在之地,吾人皆可认为当时北方各族踪迹所及之地,亦即中原与北族交通之通道。

此时中外交通,或不限于北方。据《史记·六国表》载秦之取蜀在慎靓王五年(即公元前三一六年),其时印度著作中,已谓有中国丝之输入。其后当公元前第一世纪之顷,张骞在大夏又见有由印度输出之蜀布邛竹杖(说均见后论镶嵌工艺中),此皆公元前四世纪至一世纪间,中国与印度已有交通之证。

其在东方之海上,亦有交通可征。《孟子·梁惠王章下》载齐景公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此转附、朝儛,旧注均不能详其所在,然景公欲由此遵海,则必为滨海之地,故焦循《孟子正义》即以之罘与成山当之,其说之当否,姑不必论。《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二十八年始皇上泰山并渤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而去;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后十二岁作琅邪台,刻石颂秦德;二十九年登之罘,刻石,遂之琅邪;三十七年上会稽,还过吴,并海上,北至琅邪,自琅邪北至荣成山,至之罘,遂并海,西至平原津。又《汉书·郊祀志下》载汉武太初三年,东幸琅邪,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据此,之罘、成山、琅邪诸地,当秦、汉间,海上确有交通。考春秋时之琅邪,曾为越都:今本《竹书纪年》于贞定王元年(即句践二十五年,公元前四六八年),载于越徙都琅邪;《吴越春秋》卷六亦载句践二十五年,霸于闽东,从琅邪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汉书·地理志》于琅邪郡琅邪县下注云:“越王句践尝治此,起馆台”;此诸书所载。当属可信。琅邪既为越都,且有周七里之馆台,其后秦始皇巡幸所及,曾三至其地,又于初至之时大乐之,留滞至三月之久,其繁盛可以想见。此古代海上之最大都会,其所以繁盛之故,犹之隋、唐之扬州,或现代之上海,必与西方之海上交通有关。而燕、齐海上方士所以独盛者,亦可因此而得一正解。

(六)中国文化与斯克泰之关系

春秋、战国以来东西之交通,既有多途,则此期中国文化上所受外来之影响,亦必有多源。欧陆学者谓此期中国铜器为受斯克泰文化影响,其说未免过于简单。此期中国铜器上所认为有外来影响者,虽皆见于斯克泰遗物中;然斯克泰遗物固全受希腊之影响者。希腊文化,上承埃及、米诺、苏末、巴比伦、腓尼基,与此所谓外来者,实同一源。此外来影响,既可由希腊输入斯克泰,亦可由希腊输入印度、波斯,或由海道以输入燕、齐之海上。

《左传》载公元前四、 五世纪与中原接近之北戎群狄等,皆无骑射习惯:

“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隐九年

“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崇卒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阨,以什共车,必克,困诸阨,又克,请皆卒,自我始。’”——昭元年

是此时与中原接近之北族,只有徒卒而无骑射。胡服骑射之出现,为公元前三世纪赵武灵王时事,中国边境之有骑射民族,似即始于此时。

斯克泰最早期遗物,即公元前六、七世纪时,已有陶制或铜制之骑士,是此民族,在公元前六、七世纪时,即已为一骑射民族。据此,当公元前三世纪以前,中国边境尚无斯克泰人之踪迹。此时中国文化如受有斯克泰文化影响,亦当由其他民族为之间接输入。

第二 具有狩猎图象之铜器

(一)猎器即古代之弄器

现存猎器,均有白色物质之镶嵌。此白色物质现尚未经化学分析,不能断为何种合金。此镶嵌之铜器,即古代上层阶级或王公贵人之弄器。杕氏壶为猎器之惟一有文字者,其铭云:“(余)以为弄壶”;太原出土之鸟尊云:“作弄鸟”;此两器皆以弄为名(太原鸟尊现存纽约,图见《艺术类征》及Chinesische或Kunst)。弄即玩赏之意。《说文》“弄,玩也”;《左氏》僖九年《传》云“夷吾弱不好弄”;又定四年《传》云“君以弄马之故”;此皆以玩赏为弄。盖古代制器有以为重器者(如《左氏》襄十九年《传》云“季武子以所得于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及《周礼·司约》云“凡大约剂书于宗彝”之类);有以为祭器、养器者(《曲礼》云“凡家造,祭器为先,牺赋为次,养器为后”);而弄器最为工巧。据战国时之记述,当时王公贵人豢养此种特殊机巧之工人,有制一器需三年之久者:

“客有为周君画策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策者同状。周君大怒。画策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周君大悦。”——《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宋人有为其君以象(象牙)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列子·说符》作巧)食禄于宋邦。”——《韩非子·喻老》

在上述之记事中,有可注意者三事:(1)此特殊食客遍于各国,为古代工艺进展之最大原力。(2)此时漆器渐盛,其绘饰仍采用猎图(髹策即漆器,所谓龙蛇禽兽车马疑即猎图),可见此为当时最风行之作风。(3)弄器为古代工艺中最高级作品。据此三点言之,此古代弄器具有共同之风尚与最高技巧,自当视为当时之代表作品,亦即研究古代文化最适宜之资料。

(二)现存猎器

杕氏猎壶 此器有盖及提梁,器形介于周代卣与汉代钟之间。上镌鸟兽奔腾与人持戈矛剑盾追逐刺击之形。图均有白色物质之镶嵌,中间间以带纹。上镌四十二字,释之如次:

“杕氏福我,,岁□鲜于,□是□□,台为弄壶。曰颂既好,多寡不訏。台匽饮酉,于我室家。罔□毋后,在我车。”

此以于、壶、訏、家、车为韵,为猎器之仅有文字者。原器现藏柏林博物院。影本见柏林东方协会出版之Chinesische Bronzen中,惟不甚清晰。

图2 杕氏猎壶铭文拓片(罗振玉:《三代吉金文存》)

采桑猎壶 此器颈之两旁,各有兽面穿鼻环一。在兽环之同列镌一人攀条作采桑形,兽环之下,镌鸟兽奔腾及人持戈矛剑盾追逐刺击之形。图均以白色物质镶嵌之。原器现为巴黎Curtis所藏。

采桑猎钫 此器四面图象,除二面具有兽面穿鼻环外,其余均相同:上镌双凤及屋宇人物之形,中镌车马徒搏射猎之状,下镌采桑图。采桑图桑树可辨者二,旁各著数人,作攀条及相见揖让之形,一树旁更著一犬,俨然一幅《豳风》之图。此器图象均作阳文,盖以此为纹饰,而以白色物质之镶嵌为素地。此为镶嵌法之进步者,但此镶嵌,今均剥落。原器现藏北平故宫博物院。《宁寿鉴古》卷九之汉兽环方壶四,即此器之摹本,错误极多;若非细校,几不知其为一器。

四耳猎盂 此器具兽面连环之耳四,四周饰车马徒搏弋射之图象,

口缘上饰飞鸟走兽形,均以白色物质镶嵌之。腹内间以浮雕之凫鱼龟形。此在猎器中,纹饰最为繁缛。现藏美国华盛顿Freer陈列馆。日本梅原末治会为此器专著一文,揭于桑原骘藏《还历纪念论文》中。又广仓学窘印行之《艺术类征》及Siren所著之A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Art第二册中,均有此器影本。

羽人猎壶 此器图饰,合纵剖三段同样之图象而成。原器影本见宝蕴楼《彝器图录》,墨本仅拓其一段。上腹左右各有兽面穿鼻环一,上镌羽人戴蛇操蛇践蛇及凤鹤衔蛇践蛇负蛇形,中镌人持剑释盾徒搏之状,下镌一鸟喙人身之人引弓而射,一鸟喙四足之兽张翼而立,旁有两龙宛曲相向,最下又镌鹄践蛇形。图全镌成阳文,其镶嵌之装饰亦已剥落。原器旧存沈阳故宫,现藏北平古物陈列所之宝蕴楼。

双凤猎壶 此器与羽人猎壶形制相似,可称为姊妹二壶。其图饰亦由纵剖三段图象合成。上镌两蛇相交,旁著双凤峙立飞翔之形,中镌人持剑盾徒搏射猎之状,下镌一鸟,长尾长冠人立,迎日而行。图亦为阳文,其镶嵌之物已全部剥落。原器旧存热河行宫,现藏北平古物陈列所之武英殿。

凫鱼猎壶 此器上腹有兽面小耳二而无环,环似为后来脱落者。器范铸较劣,上中均镌持剑搏兽之状,下镌凫鱼形。图均作阳文,镶嵌之物亦已剥落。原器为比利时不鲁舍尔Stoclet所藏。影本见Otto Kummel所著Chinesische Kunst及Siren所著之A History of Early Chinese Art第一册中。又《周汉彝宝》载日本帝室博物馆藏一器全与此同,而有盖。

小猎壶 此器特小,无耳。中镌阳文搏兽之状,其镶嵌物亦剥落。器为法国巴黎Stonborough所藏,影本见Otto Kummel 所著Chinesische Kunst中。

第三 最近发现之铜器及其与猎器之关系

(一)最近三次发现之铜器

最近八、九年中关于铜器有三次重要发现,及学者对此遗物之研究,于此猎器颇多启示之处,今依次陈述如下: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归化城北发现铜器一群,由王尼克(M·L· Wanieck)携至巴黎。其中有鼎、鬲、釜、盘、壶及柄上饰以绿松石之长剑。欧陆学者对于此类铜器,颇感兴趣。彼等由此类铜器上一种细密的连续的虯状虺龙纹样,及带状的涡纹绳纹的配布,更由其他方面所见之以金银镶嵌之器物,与车马虎鹿犬兔禽鱼等驰骋狩猎之绘饰,见出其共通之特点。彼等以为此类铜器上之鸟兽狩猎之图样,在古伊兰民族或斯克泰遗物中,尤为盛行。故此类铜器,当受斯克泰文化之影响,而自成一集团。其质地匀薄,既与汉器为近,而鼎足兽面之装饰,又与周器相似,其年代当在周、汉之间。同时彼等复采取当地(归化)人士之传说,以为此乃秦始皇二十八年巡狩其地,祭祀山川时所遗留之祭器,因谓此类铜器为秦器。盖彼等以为此类铜器既受外来影响,而秦又适为之介,因以之传布于东方之诸国。

当归化铜器发现之时,同时或稍前,在安徽寿县,淮水流域附近,亦发现铜器一群。此类铜器多为居留于蚌埠之瑞典工程师喀尔拔喀(Oscar Karlbeck)所得,复由彼手中而散入于欧、美之博物院,或收藏家。此次发现多为小型铜器,如铜镜、带钩、车马饰具及兵器等。其较大者,仅鼎、壶、数器。关于此次发现之铜镜,喀尔拔喀曾有一文揭于一九二六年之《中国科学美术杂志》第四卷第一期中。彼以为此类铜器出土之地,在一世纪内曾两次建为国都。第一次系公元前二四八年,楚考烈王自陈徙都于此;但二十年后楚并于秦,此地遂失其重要地位。迄公元前一九七年,淮南王英布又都于此,其后百年内淮南王刘长、刘安仍之不改。故此类铜器,如不属于楚,即属淮南。据喀尔拔喀之意见,由铜镜之纹样与文字言之,断为楚国遗物。

在此两次发现之外,民国十二年即归化铜器出土之前一年,河南新郑亦发现铜器一群。当时在国内曾哄传一时,因此得全部保存于今之开封河南博物馆。然据民国十八年出版之《新郑古器图录》所载,当时已遗失五器而事后始行搜获。则此次发现,仍恐不能无所散佚。至此次发现,重大铜器尤多,有钟、鼎、鬲、甗、、鍑、壶、罍、簠、舟、盘、匜等计百余件。自来出土之器,似此宏富巨丽之物尚不多见。其中有文字之器,仅得其二。其一文字不甚可辨,其一即王子婴次卢。王静安先生《跋》云(见《学衡杂志》及《王忠悫公遗书》之《观堂集林》本):

“婴次二字,即婴齐无疑。古人以婴齐名者不止一人,独楚令尹子重为庄王弟,故《春秋》书公子婴齐。自楚人言之,则为王子婴齐矣。子重之器,何以出于新郑?盖鄢陵之役,楚师宵遁,故遺是器于郑。此器品质制作,与同时所出他器不同,亦其一证。然则新郑郑墓,当葬于鲁成十六年(公元前五七五年)鄢陵战役后,乃成公以下之坟墓矣。”

据此新郑铜器之年代,当在公元前五、六世纪间。日本梅原末治以此为早期之秦器。彼因此对于欧陆学者秦器之说,加以相当之修订。彼认此所谓秦器,乃代表一种新型之名称。此种新型,盖受外来影响,而秦人为之介,以传布于中国全境,其年代介于周、汉之间,固不必限于专指统一以后之秦。彼盖认此为一种铜器上之学名,凡晚周铜器受有显著之外来影响者,皆当以此名之。

(二)重行估定之年代

此三次发现,就学术方面言之,固多遗憾。但大部分材料今均得保存,且有记录图象公之于世,在研究上使吾人尚能利用此大量资料,以为考定此类铜器年代之尺度,此实可为庆幸之事。关于此类铜器之年代,兹就其出土地及遗物相互关系,重为估定如次。

淮南遗物铜镜之纹样,为汉镜所自出,而具有文字之二镜,亦显然为汉以前之书体,故喀尔拔喀以此为公元前二四八至二二八年楚都遗物,最为允当。新郑为郑都所在,郑灭于韩,在公元前三七五年,韩继郑后,复由平阳都此。然此决非韩墓,以其文字纹样,断非战国时期之物。故此亦当为郑器,即公元前五七五至三七五年间之遗物。至归化遗物,传说以为秦始皇祭器者,绝不可信。《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巡行所经甚详,并不及于云中(即归化)。而秦所开通道,亦仅自甘泉直达云阳,蒙恬将三十万众居上郡,其地皆远在云中之南。是秦人于此,似无遗迹可言。且归化遗物之形制纹样,约在新郑以后,淮南以前,当秦人尚未统一之时,其地远在秦疆以外。则所谓秦器之说,显然已失其依据。《史记·赵世家》载武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三〇〇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其地盖公元前三百年始入中国版图。武灵王取得此地后,即视为边疆重镇。

“武灵王自号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史记·赵世家》

“主父生传其邦,此离其辎重者也。故虽有代、云中之乐,超然已无赵矣。”——《韩非子·喻老》

以此观之,武灵王禅位其子后,即身居胡地,以为图袭胡、秦之根据。故归化铜器,当视为赵器,或即公元前三世纪赵武灵王之遗物。

此三次发现之遗物,其地域如以新郑为中心,北至归化,南至寿春作一圆周,适包括东方诸国(即春秋齐、楚、晋、宋或战国时之六国)之全境。其遗物年代自春秋以迄战国之末,约在公元前五世纪以至二世纪,其时秦尚僻处西陲,不与中国会盟。《史记·秦本纪》云:

“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狄遇之。”

故以年代及地域言,谓之秦器,实不足据。

(三)猎器年代之比定

此猎器出土地全属不明,除杕氏壶外,又全无文字款识,苟非此三次出土之铜器为之互相比定,则此最重要而当先决之年代问题,除杕氏壶外,其他盖皆无从藉手。

帝氏壶之文字及语句,多与徐沇儿钟、仆儿钟、楚王孙钟、许子斨簠相似。又以为余(此用为主格,齐子仲姜镈则用为领格),亦与沇儿钟同。在猎器中,此器年代当属最早。徐沇儿钟、仆儿钟、楚王孙钟、齐子仲姜傅皆春秋末年物,仆儿钟有义名,义即徐仪楚,见《左氏》昭六年《传》,故此器年代亦当相去不远,即与新郑诸器相当,或稍后。

四耳盂与采桑壶,其涡纹互相似,而四耳盂腹内凫鱼龟形之浮雕,又与归化出土之铜盘相似,其年代当与归化器同时。

采桑钫、羽人壶、双凤壶、凫鱼壶、小猎壶,就镶嵌之状况言之,较上述诸器已为晚出,当出归化遗物之后。然其鸟兽龙蛇羽人之图象,仍当立于淮南遗物之前期。惟小猎壶之带状纹样,有与汉代铜器极相似者。此小猎壶及与其最相似之凫鱼壶,或出汉代,亦未可知。

总之,此粗略之推度,固不能视为精凿之论断。然有此大量铜器为之比定,其绝对之年代,亦当不至过于悬远,而以下之推论,即以此为范围,亦不至于漫无限断。

第四 猎器形制之演化

(一)猎壶之形制与穿鼻环饰

此猎图八器,除四耳盂之外,六器为壶,一器为钫,而钫亦壶之属。又与猎器相似之鸟兽纹饰之铜器,其见于著录者如次:

《博古图录》卷十二有周三螭壶,汉双鹿壶。

《西清古鉴》之周云螭罍(卷十二),周蟠螭壶第一及第二(卷十九),周瓠壶(卷二十),汉云螭壶,周百兽豆,汉螭鹿壶第一及第二,汉鹤鹿壶(以上卷二十一),周蟠夔盘(卷三十二),汉夔龙奁(卷三十五)。

《西清续鉴》甲编之周夔鹿壶(卷八),汉蟠虺壶(卷九),汉夔纹壶第一及第三(卷九)。

《宝蕴楼彝器图录》有周鸟兽壶两器。

《武英殿彝器图录》亦有周鸟兽壶两器(此书容希白先生编撰,有稿本,未印行)。

图3 周猎壶图像拓片(《武英殿彝器图录》)

此诸器之纹饰亦多施白色物质之镶嵌或银错,当与猎器为同时之物。此所载者计二十器,除罍、豆、盘、奁各一见外,余十六器仍为壶。可见壶为此时最普遍最盛行之器。此种风尚亦可于战国以来之遗文中见之:

“以锥飡壶也(谓以锥代箸也)。”——《荀子·劝学篇》

“晋文公出亡,箕郑挈壶餐而从。”——《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铺之。”——《吕氏春秋·诚廉篇》

“君下壶飡臣父。”——《战国策·中山策》

此时贮食以壶,故多称壶飡。《左传》所载僖负羁馈晋文公盘飡之故事云:

“僖负羁……乃馈盘飡,置璧焉,公子受飱反璧。”——《左传》僖二十一年

此所载之盘飡,至战国末年及汉人著作中,乃改为壶餐壶馂:

“釐(僖同)负羁……盛黄金于壶,充之以餐,加璧其上。”——《韩非子·十过篇》

“僖负羁以壶飱表其闾。”——《淮南子·缪称训》

“僖负羁之壶飱。”——《淮南子·齐俗训》

“釐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馂而反其璧。”——《淮南子·道应训》

此当时之风尚,正可由遗文遗物相互证明之。

此猎壶及鸟兽壶之形制,在当时完全为一新样。其两耳饰以兽面紧贴器上,兽鼻突起,贯之以环,象穿牛鼻形。此与新郑或新郑前期之壶,形制既殊,而耳饰尤截然不同。新郑或新郑前期之壶,如颂壶(武英殿藏器),虞司寇壶(见《艺术类征》,齐侯二壶(见《两罍轩》),韩中多壶、郑㮊叔宾父壶(均见《恒轩》),曾伯陭壶(故宫藏器)其两耳皆隆起,上饰兽面,吐舌作衔环形。此衔环与穿鼻环之演化,实为一至有趣味之事。

图4 周猎壶(《宝蕴楼彝器图录》)

春秋以前系牛以梏,绝无穿牛鼻之事。《易·大畜》云“童牛之牿”,《书·费誓》云“今惟淫舍牿牛马”,梏,《说文》作告,云“牛触人,角著横木所以告人也”;字又作㮝,《说文》云:“㮝,角械也。”著木于角,故谓之牿,谓之㮝。牿、角古见母字,㮝溪母字,即见母之声转,故得相通。甲骨文牛字角旁著一短画或二画,正象角著横木之形。角著横木,正为系牛之用。东汉时此风既歇,故许氏乃误为告人及角械之说。梏为横木,故又谓之楅衡(衡、横古同字)。《周礼·地官·封人》云:

“凡祭祀:饰其牛牲,设其楅衡,置其絼,共其水槁。”

《周易集解》引虞翻注云“梏谓以木楅其角,绳缚小木横著牛角”;又引侯果云“梏楅也,以木为之,横施于角上,止其觚之威也”;此皆以梏为楅。《说文)亦云:“楅牛触横大木。”《周礼》一书,其著作年代最为不明,其时系牛用楅衡,则尚无穿牛鼻之事。《诗·宫》云:

“夏而楅衡,白牡骍刚。”

此诗当作于公元前六、七世纪之间(《诗》言“周公之孙,庄公之子”,则当作于闵、僖之世,又言“新庙奕奕,奚斯所作”,奚斯见于《左传》闵二年,即公元前六六〇年),其时亦无穿牛鼻之事。考牛之穿鼻,当起于公元前六世纪。铜器中之国差(现存古物陈列所,图见《宝蕴楼彝器图录》)具穿鼻环四,为此类耳饰中年代之最早者。许瀚、吴大澂以国差即齐之国佐(见《攈古录》及《愙斋集古录》),差、佐古同属歌部字,差即左之繁文,同敦左右之左作差,故差、佐得相通。国差始见于《左传》宣十年(公元前五九九年),至成十八年见杀(公元前五七三年),即公元前六世纪人。容希白先生以为此国差当为晚周之器,国差亦非春秋时之国佐,其《宝蕴楼彝器图录·国差跋》云:

“齐器纪年,皆云唯王某月,至陈侯午敦云:‘佳十又四年’,陈侯因敦云:‘隹正六月’,不复冠以王字。此三器(国差,子禾子釜,陈猷釜)皆云某某立事岁,与平常纪年异,当同属晚周之器。昔人以为差佐古通,国差即国佐,字宾媚人,见《左氏》成二年《传》,亦非是。”

容氏此说仅据纪年一事为证,于当时史事盖未深考。盖国差、子禾子釜、陈猷釜同为齐器,故其纪年之词若出一律。且以事纪年,在西周时即已盛行。如卣云“唯明殷成周年”,克鼎云“遹征八㠯之年”,南宫方鼎云“王命南宫伐反虎方之年”,若此之类,由来已久。至立事一名,汉代仍沿用之。《淮南子·泰族训》云“立事者贱,贱者劳,而贵者逸”,其文义与铜器同,何至仅晚周如此?且比为姜齐时代之物,尤为显然,兹更设四证以明之:

(1)国氏为姜齐正卿,代执国柄,《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田常专政之后,尽诛鲍、晏、阚止及公族之强者,此国氏如在田齐时,必不见容。

(2)铜器有陈侯午及陈侯因两敦,午即齐桓公,因即齐威王,乃田氏篡齐后第二第三两代国君,其自作之器称陈而不称齐;又此两器,齐作(图形),陈曼簠(亦田齐时器,铜器陈蔡之陈作敶,田陈之陈作)作(图形),此器作(图形),以字形论之,其年代亦在田齐以前。

(3)此器与齐子中姜镈称侯氏,皆春秋以前称君之词(《韩奕》云“侯氏燕胥”,《仪礼·觐礼》云“侯氏亦皮弁迎于帷门之外”),至战国诸侯皆称王,不得再称侯氏。

(4) 齐侯匜、夅叔匜均为姜齐时物,其鼻环已与国差同。

据此四证言之,此国差断即春秋时之国佐无疑。故穿牛鼻之事,至迟当创始于此时。然同时或稍后之新郑遗物,仍无穿鼻环之耳饰。疑穿牛鼻之事,最初创始于齐,故早期有鼻环之铜器,如国差、齐侯匜、夅叔匜皆齐器,其后乃渐传播于各国,至战国时此耳饰乃盛行一时,而穿牛鼻事亦于此时始见记载: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篇》

“使乌获疾引牛,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顺也。”——《吕氏春秋·重己篇》

穿牛鼻用棬,《说文》作桊,云“牛鼻环也”,盖屈桑条为之:

“今使乌获、藉番(皆多力人)从后牵牛尾,尾绝而不从者,逆也;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则五尺童子牵而周四海者,顺也。”——《淮南子·主术训》

《博古图》卷十六有牺首杯,及近时出土之土制牛车,牛鼻端均贯以环索,其形制与铜器上之鼻环,全属一致。故此虽仅一耳形之装饰,而实为铜器断代之标准,并可以考见当时文化递嬗之状况。

(二)薄制之铜器

铜器之薄制,为此期铜器之特点,此欧陆学者所启示者。此种薄制,似受陶器之影响所致。盖冶铸之铜范,即属陶制,故治铸之精粗,与制陶技术,关系至切。

古代黄河流域之陶器,依最近之发现,可得三种显然之差别。

自民国十年至十三年,安特生(Andersson)在中国之北部,辽宁之沙锅屯,河南之仰韶,以及甘肃境内,发现一种互相仿佛之彩色陶器。后来山西西阴村,旅顺之貔子窝,亦有此类同样陶器发现。安氏以仰韶为中心,而将此类陶器分为六期。然此种区别,在寻常讨论中需用甚少。吾人不妨即名此类陶器为仰韶陶器,其特征为红地,彩画,无刻文。

安阳出土之甲骨文,在三十年前即已著闻,但正式发掘,乃距今五年前事。依此数年之发掘,吾人乃知殷虚遗物,于甲骨文外,乃有极丰富之陶器、铜范、骨刻、矢镞等物。此殷虚期之陶器,有白陶灰陶及带釉陶种种,其质地均厚,而白陶刻纹形制,尤与铜器为近。

龙山陶器,发现最晚,而吾人所得于此期遗物之知识亦最少(此为本所最近两年内之工作,报告正在编纂中)。此期之陶器,极黑,极薄(有较现代极薄之磁器更薄者),器面圆整光泽,间有刻文。

此三种陶器,各代表一种文化。约略言之,彩陶分布于中国之东北西北各处,刻纹之白陶分布于中部,黑陶分布于东方。吾人如为名称上之整齐起见,亦不妨称此三种文化为彩陶文化,白陶文化,黑陶文化。

最有兴趣者,此三种文化之相互的关系,又因吾人最近在安阳之工作,而得一确切之解答。即此三种文化遗址,同在安阳之后冈及侯家庄发现。此种发现,最下层为仰韶,龙山次之,小屯则在最上层,显示在安阳之仰韶早于龙山,而龙山又早于小屯(参看本刊梁思永先生《小屯龙山与仰韶》)。

图5 后岗三叠层遗物图(梁思永:《小屯龙山与仰韶》)

中国最早期之铜器,依吾人现有之知识,仅能溯及殷代而止。西周一代,其冶铸技术全受殷代影响。故此最早期,殷及西周之铜器,其形制全与小屯之陶器相似(参看《安阳发掘报告》第一期李济之《殷商陶器初论》,小屯陶器之质地厚,故此期铜器之质地亦厚。东周以后,东方各国之地方文化,渐形发达,铜器之制造亦日盛。古代东方之黑陶工艺,就其往日分布之区,其技术或有仍为各地所保存者,至是乃与西周传来之冶铸工艺相溶和,而形成此晚期薄制之铜器;此不但其薄制与黑陶相似,即其器面圆整光泽,亦与黑陶无异。且此期所盛行之猎壶,其形制除兽环为黑陶所无外,在黑陶期中,亦有类似之物。凡此诸端,其事必非偶然符合。吾人据此可以断言,此薄制之铜器,绝非外来。盖此为中国铜器,自当由中国固有之工艺中,寻其演变之迹;故此类薄制铜器,如谓由于外来,毋宁谓其为中国所固有。

(三)镶嵌工艺

殷虚遗物中雕镂之骨器铜器上,多嵌以绿色宝石。《殷虚古器图录》第三十九图附说云:

“古彝器断耳,以铜为之,花纹至工,而嵌以宝石,绿如翠玉,不知为何物?”

此绿色宝石,即绿松石,或称土耳其玉。本所在殷虚发掘所得,亦有此物。此即中国最早期之镶嵌工艺。

两周铜器常有涂金之绘饰,沈括《梦溪笔谈·器用门》云:

“礼书所载黄彝,乃画人目为饰,谓之黄目。予游关中得古铜黄彝,殊不然。其刻画甚繁,大体似缪篆,又如栏盾间所画之回波曲水之文,中间有二目,大如弹丸突起,煌煌然,所谓黄目也。视其文,仿佛有牙角口吻之象。”

此黄目即《周礼·司尊彝》所谓黄彝,《礼记·明堂位》所谓黄目尊。中间二目突起,有牙角口吻之象,当即铜器中最常见之兽面图案,旧称此为饕餮。铜器上之镶嵌与涂金,绚烂夺目,实具同一意义。此时铜器或即以涂金代替镶嵌,然浚县出土之蚌器饰物,仍为镶嵌之一种(浚县出土铜器,亦为本所近两年所得,其年代现尚未能确定,约为西周时物,《周汉彝宝》载辉县出土物与此极相似)。知镶嵌工艺,在周代并未绝迹。

春秋、战国时镶嵌工艺又复盛行,其白色物质之镶嵌,或即《诗·小戎》之鋈。《毛传》“鋈白金也”,鋈从沃,沃有白意;《淮南·地形训》“西方曰沃野”,高诱注:“沃犹白也。”《山海经·大荒西经》“有沃之国,沃民是处”,沃民即白民。《小戎》之鋈,乃车具马具之饰。此与出土车具马具多饰以白色物质者正合。鋈又谓之镣,《尔雅·释器》云:

“白金为之银,其美者谓之镣”。

郝懿行、段玉裁均谓镣鋈通用。容希白先生藏一银壶,其壶之银质表面已受氧化,略发黑色,而镶嵌之白色物质,则鲜洁如新,此或即古代所谓银之美者之镣。

此猎器白色物质之镶嵌,就其形制又可分为二类。

(甲)图象为阴文,而以白色物质嵌入为饰,如四耳盂、杕氏壶、采桑壶之类。

(乙)图象为阳文,而以镶嵌物质为地,如采桑钫、羽人壶、双凤壶、凫鱼壶、小猎壶之类。

此甲类之镶嵌,与殷虚遗物镶嵌绿松石者同一方式,此为最原始之镶嵌法。至乙类镶嵌,其制作已较繁难,显然由甲类镶嵌演化而成。或即受浮雕影响,亦未可知。故此亦为鉴定猎器相互年代绝好之标准。

至金银错饰与此两种镶嵌,又略有不同。《太平御览·器物部》引《通俗文》云:

“金银缕饰器谓之错。”

金银错乃以缕饰(《说文》:“缕,线也。”),或谓釦器,《后汉书·邓皇后纪》注云:

“釦以金银缘器也。”

或谓银黄,《韩非子·解老》云:

“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

此皆金银错之异名。出土金银错器,如阳陵虎符、汉虎符、错刀、带钩等,皆钿以金银线。此金银错及上述甲乙两类镶嵌,在春秋、战国时,又自成一演进之阶段。其金错或涂金之带钩上有镶以绿松石者,则与殷代镶嵌仍有密切之关系。

图6 杜虎符,战国 西安地区出土

其在西方,镶嵌工艺发达尤早。埃及向来为人所认为此类工艺之发源地。米诺、腓尼基、叙利亚、米索波达米亚、小亚细亚、阿美尼亚、波斯亦均有此种工艺。据俄人罗斯道夫瑟夫(M. Rostovtzeff)所述,现存苏末利亚遗物中有银错铜碗,腓尼基遗物中有金错竖琴,约为公元前十五世纪及十三世纪物。至公元前四世纪时,此类工艺在波斯犹未衰歇(今尚有镶嵌之铜制山羊,存于柏林博物院,以上所述均Inlaid Bronzes of the Han Dynasty)。关于古代东西两方之交通,据希罗多德(Herodotos)所著《历史》,谓公元前七世纪左右,希腊人往东方经商之路,由波脱斯(Pontos)海曲,即今黑海东北角顿河(Don)口起,过乌拉尔(Ural)岭,经额尔齐(Irtysh)河之上流,而出于天山与阿尔泰山山脉之间。其后当公元前六世纪末五世纪初,波斯大流士大王(Darius)开始在伊兰高原建立大帝国,其东部疆域达于粟特(Sogdia),及公元前四世纪末,亚历山大大王(Alexander)东征,其规模之大,可谓空前大业,亚历山大殁后,其部将乃于古大夏地建拔克托利亚(Bactria)王国。凡此与东方之文化,亦不能无相当之影响。又当亚历山大大王时,有裴洛斯床塔斯(Philostratus)者,在其所著《亚波罗尼斯传记》(Life of Apollonius)中,曾述及当亚历山大军队入印度以前(公元前三二六年),或在波斯统治印度时代,此种镶嵌工艺,在远东之印度已甚普遍。据此可见公元前四世纪时,西方之镶嵌工艺,已盛行流布于中亚细亚或亚洲之西南

《小戎》诗为最早之述及镶嵌者,至迟当为春秋时期,即公元前七世纪之著作。《左传》载当时列国大夫赋诗,皆本于此,知此为《诗经》结集之最迟年代。《小戎序》以为美秦襄公之诗,则其年代尚在东周之初。此时东西交通之途既启,又适当西方镶嵌工艺盛行流布于波斯、印度之际(据上述公元前四世纪波斯、印度已有镶嵌工艺,其传布当远在此时以前),此时中国镶嵌,一方面当由中国固有之工艺而演进,一方面更受西方之影响而倍形发达。其所受西方影响,或即由印度或波斯输入。同时中国之丝亦已输入西方,《旧约·以西结》第十六章第十节及十三节之丝衣,即中国产物。则此时东西两方之文化交互影响,自为意中之事。

又当公元前三、四世纪至一世纪之间,中国与印度亦有贸易之事。公元前三二〇一三一五年间,印度旃陀罗笈多王( King Can Dragupta)在位时,其臣某尝著《考铁利亚》(Kautiliya)书中载有支那(Cina)之名,而公元前四世纪时,中国丝亦贩运至印度(见张星娘《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附录·支那名号考》)。又《史记·西南夷传》云:

“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因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即印度)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

此由蜀布邛竹杖见出四川与印度之交通,其说当可信。且汉时金银错器,又以蜀、广汉为最著:

“雕镌釦器,百伎千工。”——扬雄《蜀都赋》(见《太平御览·博物部》引)

“其蜀汉釦器,九带佩刀,并不复调。”——《后汉书·邓皇后纪》

此蜀、广汉之以釦器著称,或即受印度之影响,亦未可知。

第五 关于鸟兽之作风

(一)侧视之鸟兽足

在中国画中常以简笔摹写人物,神情生动,一望而知为某人某物。此在猎器中,亦具此作风。惟当时或停滞于一种初期程途中。故每画一鸟一兽,必具一定之形式,直与古代之象形字相似。

在甲骨文及铜器中,关于鸟兽之象形字,恒作侧视形,两足之鸟例作一足,四足之兽例作两足。此在甲骨文及铜器中除一二特殊之字外,几不见有例外者(说见拙著《再论小屯与仰韶》,见《安阳报告》第三期)。在此猎图中,鸟形作两足者已渐多,但兽形仍严格遵守两足之作风(在同时之鸟兽壶中,间亦有作三足者)。至汉代遗物,如镜、盘、盂、墓砖、石刻等,则无不作四足形;而作两足者,乃成例外之事。故猎器或鸟兽纹饰之器,具有侧视之鸟兽足形者,多可视为汉代以前之物。

(二)兽之蹄与爪

因蹄与爪之不同,可以分兽为两大类:角兽,食草之兽则有蹄;猛兽,食肉之兽则有爪。此在古代象形字中,亦有显明之分别。凡蹄兽其足形仅作一直画,而爪兽则绘三歧形。在猎器中,蹄形或仍作一直画,或直肖其形,而爪形则--致作两相向之半规形。此在早期之铜器中,如牺形尊、牺形、虎,皆西周时物,已肇其端。至此期中此类作风,尤为普遍。至汉代于此则全异其趣,其爪形则仅作向前伸展之势,无复狰狞猛挚之意。

(三)虎之变态及其传说

中国古代无狮子,故虎最为猛兽。此猎器中侈口而有爪者,皆当为虎。此虎之变态,实具一悠远之历史。在鸟兽壶中,或全以此为饰。吾人如骤见此形,几不能辨其为虎。牺形所画之虎,尚不失为一躯干修伟之兽。其后此修伟之躯干,竟逐渐演化而成一修长而委蜿之形。其竖立之耳,亦逐渐演化而成一丰长而蜷曲之冠。以长期之演化逐渐失其自然之形态。当时或就其修长而委蜿之状,名之曰委蛇。因而对此委蛇之兽,发生种种传说。委蛇之义,据《诗·君子偕老》传云“委蛇者行可委曲踪迹也”,又《羔羊》传云“委蛇行可从迹也”。郑氏笺云:“委蛇,委曲自得貌。”盖委蛇之本义为委曲,故凡修长委婉之物亦得名为委蛇。字或作威夷,《尔雅·释兽》云“威夷长脊而泥”,郝氏笺云:

“《说文》‘委源,虎之有角者也’,委威声近,虒有夷音,如‘周道倭迟’,《韩诗》作威夷,是威夷即委虒矣。”

谓之长脊,即谓此修长委蜿之躯干,谓虎有角,即谓此图象中变态之耳形。盖虎不能有角,虎而有角,必此图象中虚构之形。《庄子·达生篇》关于委蛇之传说云: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恒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恒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也。’”

此在《山海经》谓之延维,延维即威夷二字倒转之音。《海内经》云:

“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此延维,郭璞注即据齐桓公事解之。盖此两种传说,其母题当即此虚构之兽形。至于汉代更就此虚构之兽形而极端扩大之,以为长至百寻。《子虚赋》郭璞注云“蟃蜒大兽,似狸长百寻”;此即据张衡《西京赋》而言(《西京赋》云“巨兽百寻,是为曼延”)。蟃蜒或作曼衍,并叠韵字。《庄子·齐物论》释文引司马注云:“曼衍,无极也。”长大百寻,可谓无极。盖时代愈后,则此虚构之兽形,在人类意识中,遂愈渐扩大。吾人但观委蛇、曼衍之命名,亦可见其演进之次第。此猎壶及鸟兽壶只作修长委蜿之形,亦正与《庄子》、《山海经》(即战国)时传说相应。

(四)飞跃之兽

在极度奔驰中之兽,其足形常取向前后充分伸张之姿势,此即所谓飞跃。在猎器中惟四耳盂、采桑钫、双凤壶中之犬兔作此状。及汉代此种作风遂盛行一时,犬兔之外,如虎如马,凡奔驰迅捷之兽,无不作此式;而其伸张之度,尤为亢进。多数欧陆学者,每以此种作在中国始于汉时,然在此诸猎器中,已完全证明其不当。

据罗斯道夫瑟夫(M. Rostovtzeff)述莱纳其(So Reinach)之言,谓此飞跃之作风,在墨辛尼亚(Mycenaean)遗物中,有与此极似者。而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则此种作风绝少。墨辛尼亚此种作风似由米诺输入。米诺之年代,远在公元前三千年至一千五百年,与此猎器时代不能谓有若何之关系。然在公元前四世纪南俄及中亚发现希腊之波斯宝石上之图象,阿姆(Oxus)河发见之剑鞘,及南俄发见之波斯剑柄,其上所镌之马及他兽,已近于此式(以上均见Inlaid Bronzes of the Han Dynasty五九页)。以年代言,此猎器中飞跃之作风,或由中亚、南俄经伊兰高原及蒙古以输入中国。此种作风,在中国逐渐演进,与当时文学家之观感,亦正相应。《诗·巧言》云:“跃跃毚兔,遇犬获之。”《战国策·齐策》云:

“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天下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

此皆形容犬兔之飞跃,与画家之观感全同。此时中国之良犬多自北方输入,《荀子·王制篇》云:

“北海则有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

《史记·赵世家》载苏厉《遗赵王书》亦云:

“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入,此三宝者亦非王之有已。”(《战国策·赵策》作代马胡驹,驹乃误字,驹即马,与所谓三宝不合。)

此皆可认为此飞跃之作风,由于外来之旁证。

(五)倦息之兽

倦息之兽,其足形恒相向踠曲,与飞跃适成一相反之恣态。羽人壶徒搏图旁著一鹿,正作此形。司马相如《上林赋》摹写狩猎时兽之倦息状态云:

“徒车之所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惊惮詟伏不避创刃而死者,他他藉藉。”

此羽人壶之鹿,正象其穷极倦、惊惮詟伏之状。羽人壶在猎器中年代较晚,所受外来影响亦最深(如羽人操蛇等象,皆受外来影响,说见后),而此种足形之作风,尤与公元前五六世纪斯克泰遗物相似。

铜器中有绘牛形两足相向蜿曲或一足踠曲者,其年代或在春秋之前。此虽亦作倦息之姿态,然与羽人壶之作风相去甚远。故羽人壶倦息之兽,似即受斯克泰文化之影响,而与此类铜器无关。

(六)飞翔与飞走之鸟形

古代象形字中,惟燕字籋口布翅枝尾,象飞翔形;其余则概作侧立栖息状态。春秋以来铜器中之猎图或鸟兽图,如四耳盂、双凤壶及百兽豆(百兽豆见《西清古鉴》卷二九)始绘有飞翔与飞走之鸟形。此种作风,在西方发达既远在此时以前,而百兽豆所图飞走之鸟形,尤与斯克泰遗物相似。是此种作风,或亦受外来影响。

(七)凫鱼龟形之浮雕

四耳盂之内面有凫鱼龟之浮雕形,此凫鱼龟形,在盂之周侧共分三层。上层最近缘边处,以伸足游泳之凫与正立静止之凫,相间配置,下层以龟颠倒配置,均七度而成一周;中层以大鱼小鱼并列为一单位,三周而毕。此三者均薄肉刻铸成,依等距离配列整齐。此与《博古图》卷二十一所载之两龟鱼盘,《西清古鉴》卷二十一所载之凫鱼壶,及《西清续鉴》甲编卷十五所载之鱼藻盘所图凫鱼龟形,均为浮雕纹饰,形极近似。梅原末治谓在巴黎见王尼克所藏归化出土之铜盘,其内面亦具此类凫鱼龟之浮雕。铜器之具有浮雕纹者,大致尽此。

此浮雕纹就器之形制及其作风言,亦可分为三期。即仅作龟鱼形之盘年代最早,作凫鱼龟形之四耳盂、归化盘、凫鱼壶次之,作凫鱼形之鱼藻盘,及猎器中之凫鱼猎壶,又次之。归化盘为公元前三世纪物。是此诸器之年代,必在公元前三世纪之前后。汉代浮雕之石刻,如武梁祠亦渊源于此。

此浮雕形惟见于公元前三世纪前后之物,在早期铜器中,全无踪迹可寻。反之,吾人如自西方遗物中求之,则斯克泰之初期,即公元前六世纪时,即已具此作风。斯克泰出土公元前六世纪之金盂,其内面鸟兽形之浮雕及配列,与此凫鱼龟形之纹饰,尤为逼似。故此种浮雕纹,似亦为斯克泰输入之物。

图7 武英殿藏周代兽壶纹样拓片(《武英殿藏彝器图录》)

第六 带状纹样

(一)涡纹

在狩猎图象之铜器中常附有多种之带状纹样。此种纹样虽属简单,

但在每器上常有两种或两种以上者同时并见。此必为当时之一种作风,或非偶然凑合之事。故在一器上有此种纹样两种或两种以上者,自可视为同时之物。是此类简单纹样,亦为考定铜器年代中可贵之资料。

此涡纹在小屯遗物及其他铜器中,均有与此类似之图案。楚公钟、己侯钟、钟尤与此形相似。其不同者,即早期铜器,如楚公钟仍可辨为凤形或鸟形图案;此作涡纹,则直成几何形之纹饰。又殷虚出土之龙山期陶器有压花连环纹,颇与此涡纹相近,是此涡纹或承袭小屯、龙山两期纹饰而成。此涡纹在四耳猎盂及淮南遗物车马饰具中,皆与绳纹并见。惟采桑壶仅此类纹样一种 。

(二)绳纹

殷虚陶器常有绳纹样之装饰。惟铜器则直至此期中,始见普遍的采用。《太平御览》引《通俗文》云:

“合绳曰纠,单展曰纫,织绳曰辫。”

此见于凫鱼壶者为纠,见于四耳盂者为辫,其单展之纫亦见于新郑遗物中。

(三)菱纹

此为最简单之几何图形。但用为铜器内之装饰,则直至此期始著。殷虚陶器上刻纹,及铜器器中之百乳纹,亦有缀以菱形,但与此期纹样,均有显然之区别。此期菱纹,共分四种:

(甲)为最简单之阴文菱纹,其菱纹多镂空以银质镶嵌之。

(乙)为连续的阳文菱纹,即合多数阴文工字纹,而成连续的阳文菱形。

(丙)为连续的阴文之菱纹,即合多数阳文工字纹,而成连 续的镂空之菱纹。

(丁)为用直线界划之菱纹。

此四种菱纹,甲为最原始之纹饰,乙、丙或为镶嵌法演进时所生之变样(即镶嵌工艺中,由甲种演为乙种),丁为介于乙、丙间之形态。羽人壶以丙类工字纹单独的竖立为饰,已全失菱纹之意,在菱纹中,当最为晚出。

(四)桓纹

此实一种不连续之回纹。桓为华表《说文》“桓亭邮表也”),《周礼·大宗伯》“公执桓圭”,注“桓圭盖亦以桓为瑑饰”,桓为瑑(篆同)饰之名,即此不连续之回纹。铜器中从亘之字,如宣、、洹,其偏旁亘作,与此纹正相似。其不同者偏旁耳之两端作方形,此两端皆作旋涡纹。玉器中之圭璧,此饰亦不少,当定名为桓圭、桓璧。

(五)蟠虺纹

蟠虺纹种类极多,此仅就狩猎图象中所有者,显示其一例。在殷虚刻石及早期铜器中,均有单独的蟠屈虺纹图案。至新郑遗物中始作纠结之形;但仍疏落,不似此之密接。此等差别,似亦由时代演进使然。《韩非子·说林》上云:

“涸泽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乃相衔负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

蛇相衔负以行,当即此蟠屈纠结之形。韩非为战国末年人,正当此种纹样盛行之时。此种纹样当时所以盛行者,或以当时社会上奉之为神君之故。

(六)繁复之桓纹与回纹

羽人壶第五层之纹饰,为一种繁复之桓纹,似为倒置鸟形图案之演变,其足喙与冠仍可辨识。又双凤壶、采桑钫亦有一-种繁复之回纹,似为蟠虺纹之演变。此皆以早期简单几何形纹饰,改变当时盛行之动物形图案,而使之繁复。此亦为晚出之一证。

(七)变形涡纹及三出花瓣纹饰

小猎壶中有两种涡纹,一在壶口,一在圈足,属早期涡纹之变形。此两种涡纹,与波士顿博物院及The Lucy Maud Buckingham Memorial收藏两方口壶极相似(见Bulletin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Vol.XXVI)。此两方口壶,形制在壶与钫之间。其上所绘车马骑乘兽戏之图,与武梁祠、孝堂山之作风颇相似,断为汉代或即东汉时物。此两种涡纹,虽两方口壶更较繁复(即小猎壶单线之涡纹,方口壶乃变为复线),然其形态之逼似,使吾人不能不信其时代之接近。且此小猎壶中,又有三出花瓣纹饰,亦与汉镜中之纹饰相似。故猎壶中,此器年代最为晚出,或即汉代之物。因之与此器中徒搏形似之凫鱼壶,其年代亦当与此器相去不远。

第七 狩猎用之兵器

(一)弓矢

此图象中之弓矢,均作引满欲发之形,其弓形之弣(即弧之中央手所握处),向内微曲,而成双弧形。此为东方式之弓形,在斯克泰遗物中亦常见之。

(二)矛

矛为刺兵,《考工记·庐人》云:

“凡兵句兵欲无弹,刺兵欲无蜎,是故句兵椑,刺兵传。”

注云:“句兵,戈戟属;刺兵,矛属。”此句、刺之分,乃就其使用之状况而言。句谓横击,刺谓直伤。在四耳盂、采桑壶、杕氏壶中有两手持长柲作直前刺兽之形者,皆当为矛。矛为直刺,其形制在古代盖无甚改变。小屯遗物中有两矛,其銎之左右各有一耳,耳所以系英,《诗·清人》所谓“二矛重英”即此。采桑壶第三层有一矛,銎与柲之间更著一画,即所谓英饰。

(三)戈

戈为中原特有之兵器,汉代匈奴尚无此物。《盐铁论·论功篇》云:

“匈奴无……修戟强***之用。”

戈与戟在形制上大体仍是一物。在古代兵器中,为最具有时代性之物。李济之先生曾就其穿与胡之不同,而将戈之演化列为一表(见《安阳报告》第三期《俯身葬》一七一叶,及原文图版五)。今录之如下:

1.无穿无胡的石戈——石器时代

2.无穿无胡的铜戈——商、周

3.单穿带胡的铜戈——商、周

4.双穿带胡的戈——春秋

5.三穿带胡的戈——春秋、《考工记》时代

6.四穿带胡的戈——《考工记》时代

盖时代愈后,则胡愈长,穿愈多,戈与柲相接处愈牢,而横击愈加便利。此采桑壶第三层右方有人持戈倒置,其胡甚长,当在三穿四穿之间。故就穿与胡言之,可断其为春秋、战国时物。若更就戈戟之演化言之,戈为句兵,其刃横出,戟兼句、刺之用,横刃之外复有直刃。本所近在河南浚县发掘卫墓,得铜戟数件,其形与梁伯伐鬼方戈同(见《周金文存》卷六)。古代戈戟之名称混言则不别,《方言》九云“戟……吴扬之间谓之戈”,《广雅·释器》云“戈,戟也”,盖戈、戟原为一物所演化,故可互训。古代戈多而戟少,至汉代则有戟而无戈。《淮南子·泛论训》云“古之兵……修戟无刺”;戟而无刺,与戈何殊。出土战国晚年之戈,其刃咸斜出,至东汉孝堂山、武梁祠画像中,则有戟而无戈,其刃咸直立有枝(参看马叔平先生《戈戟之研究》,见《燕京学报》第五期)。凡此名称形制之差异,无不随时代之演进而改变。此所见之戈,其刃仍作横出形,亦可断为春秋、战国时物。

(四)***

***,在未有火器以前,实为最进步之武器。《汉书·吾丘寿王传》云“十贼***,百吏不敢前”;此可以见出***之威力。《说文》“***,弓有臂者”;有臂以为设机之用(机亦称***牙)。***以有机与臂,故在较后之记载中,或以机臂称之:

“若将有大寇乱,盗贼将作,若机辟将发也。”——《墨子·非儒下》

“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庄子·逍遥游》

“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庄子·山木》

“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楚辞·哀时命》

辟为臂之借字。《庄子》《释文》引司马云:“辟罔(网同)也。”《尔雅·释器》:“繴谓之罿。”置亦网也。是《释文》以辟为繴之借字。《庄子》以机辟与罔罟,罔罗并举,故辟不当复为罔。《墨子》“若机辟将发”;若释辟为罔,亦与将发之意不合,故此所称机辟,即***之异名。今出土铜制***机,其弓及臂均已朽腐不存,机上间有文字,多汉、晋物,亦间有先秦之物。载籍中所谓机,多指此物。《礼记·淄衣》引《逸书》云:

“太甲云:‘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厥度,则释。’”

郑玄注:“虞,主田猎之地者也,机,***牙也,度谓所以射也;虞人之射禽,***已张,从机间视括,与所射参相得,乃后释弦发矢。”郑以***牙释机,则作此书时,已有***机可知。此为《商书》逸文,与《汤誓》同为后出伪作,吾人不能因此推断商代已有***机。《易·屯》之六三云: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此以虞与机并言,故郑玄注亦以***牙释机。又《小过》六五云“公弋,取彼在穴”;虞翻注:“弋矰缴射。”所谓矰缴射者,即加矰缴于***上。此皆《易·爻辞》语。《爻辞》述殷周革命之事,为西周初期作品。如郑、虞所释不误,则***之为物,在中国当有极悠远之历史。

古代之***,惟用于弋射。郑玄《月令》注:“弋射飞也。”盖鸟飞至高,非***之力不能达。《管子·轻重甲》云:

“管子曰:‘鹅鹜之舍近,鹍鸡鹄䳈之通远。鹄䳈之所在,君式璧而聘之;菹泽之民闻之,越平而射远,非十钧之***不能中鹍鸡鹄䳈。’”

***之及远,自非寻常弓矢所能及;更因时代之进展,而逐渐加以改善,至春秋、战国之际,遂用之于战阵。《墨子·备城门》云“二步——木***”,《备高临》云“备临以连***之车”,观其种类之多,知其使用之广。战国时以韩之所制为最著。苏秦历说当时诸侯,独称韩曰:

“天下之强弓劲***,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洞胸,近者掩心。”——《战国策·韩策》,又《史记.苏秦传》

***射远力强,故多以足踏,《史记·苏秦传》注云:

“超足谓超腾用势,盖起足踏之而射也,故下云‘蹠劲努’是也。”——《索隐》

“超足齐足也,夫欲放***,皆坐举足踏***,两手揍机,然后发之。”——《正义》

***用足踏者,武梁祠刻石有其图,绘二人坐地踏***,汉代谓之蹶张。《史记·申屠嘉传》云:“申屠丞相嘉者,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集解》引如淳曰:

“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张之,故曰蹶张,律有蹶张士。”

其用手开***者,唐人谓之擘张。《汉书·申屠嘉传》师古注云:

“今之***以手张者日擘张,以足踏者日蹶张。”

此猎盂所见者似即擘张。盖弋射实无须于足踏之蹶张。

***之起原,东汉人皆以为出于南方。苏秦所称溪子。注家或以为即南方之蛮夷:

“许慎云:‘南方溪子蛮夷柘***,皆善材。’”——《史记·苏秦传集解》

“许慎注《淮南子》,以为南方蛮出柘***及竹***。”——《史记·苏秦传索隐》

《集解》、《索隐》所引许慎《淮南子》注已佚,今高诱《淮南子·俶真训》注云:

“溪子为***所出国名也。或曰,溪子蛮夷也,以柘桑为***,因曰溪子之***也。”

高注所引或曰,当是檃括许氏注文。故此以溪子为南方蛮夷之说,当出一源。许氏东汉时人,其时关于***之传说,皆以为南方产物,如东汉所作《吴越春秋》卷九云:

“臣闻***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质,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故歌日,‘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谓也。于是神农、皇(黄)帝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黄帝之后,楚有弧父。弧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为儿之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逢蒙传于楚琴氏。琴氏以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当是之时,诸侯相伐,兵刃交错,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横弓著臂,施机设枢,加之以力,然后诸侯可服。琴氏传之楚之三侯,所谓句亶、鄂、章,人号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传至灵王,自称之楚累世,盖以桃弓棘矢而备邻国也。”

此种传说,虽未必可信;然汉代之***,尤盛行于南方,则为当时之事实。《盐铁论·论勇篇》云:

“以吴楚之士,舞利剑,蹶强***,以与貉虏骋于中原,一人当百,不足道也。”

史载汉以来南方蛮夷亦多用***:

“板循蛮夷者,秦昭襄王时有一白虎,常从群虎数游秦、蜀、巴、汉之境,伤害千余人。昭王乃重募国中有能杀虎者,赏邑万家,金百镒。时有巴郡阆中夷人,能作白竹之***,乃登楼射杀白虎。”——《后汉书·南蛮传》

“蛮俗……兵器以金银为饰,虎皮衣循,便***射。——《南齐书·蛮传》

“以竹为***,傅毒于矢。”——《隋书·林邑传》

汉代西北各族,则尚无此武器:

“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之守。”——《汉书陈汤传》

“羌戎弓矛之兵耳,器不犀利。”——《汉书·冯奉世传》

“匈奴无城郭之守,沟池之固,修戟强***之用。”——《盐铁论·论功篇》

后来虽有仿效,仍不及中国之犀利:

“夫胡五兵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不利,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汉书·陈汤传》

印度之有***,始见于公元前四世纪之记载,据日人藤田丰八《支那刻石之由来》(见《东洋学报》十六卷二号)云:“Curtius Rufus 之《亚历山大大王传》,叙Porus战争时,印度所用之矢云,此等武器实长且重,射者张弦颇非易事,必置于地,然易滑,从而有妨碍其努力之时;而敌人在彼发射之前,遂得有射彼等之余裕。此说殊为暧昧,依Arrian《印度记》(ndika)云,印度步兵所携之弓,长与身等,彼等置弓于地上,以左足蹈之,再于后方控弦放箭使远,其箭干约长三码,必较楯与胸甲更为巩固者,始足以防御此印度之强箭。”藤田以此与中国古代之蹶张,全属相同。而梵言弓为dhanu,又与***之名称相似。《苏秦传》“溪子”《史记集解》、《索隐》俱引许慎说以为南方蛮夷。韩之劲***出于南方蛮夷,当由印度传入南方蛮夷,复由韩以广播于诸国云。案藤田此说,显有错误。中国之有***远在战国以前。***之外有弋、矰弋、机、机臂、矰缴、矰弋机诸称。称***始见于《墨子》、《管子》、《战国策》诸书,皆战国时著作。亚历山大之东征在公元前四世纪末(Curtius为公元一世纪时人,Arrian为二世纪时人,其所述多本之于亚历山大东征将士或使臣之所记),适与战国时代相当。此时中国***之名称,或即由印度输入。然中国之有弋与机,至迟已见于西周时书,如《诗》、《书》、《易》等。印度之有***,虽不始于亚历山大东征之时,然果前于亚历山大东征若干时,则全无记载可据。故中国之有***,绝不能遽断其由印度输入。吾人如据现有之记载,或可断言:“中国之有***尚在印度之前,中国之南方或即***之产生地,其在中国发展之途径,当由江淮流域而渐次传布于黄河南北诸地。”

(五)剑

剑在古代兵器中,较为晚出。古代乘车以战,长兵则弓矢,短兵则戈矛。及春秋、战国之际,步卒代兴,于是刀剑之为用始著。《左传》襄二十三年(公元前五五〇年)载晋范鞅用剑以帅卒,所谓卒即步兵。卒始用剑,古代车战,实无需乎此。中国之毁车崇卒,乃效法于北狄。左氏昭九年《传》云:

“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大原,崇卒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阨,以什共车,必克,困诸阨,又克,请皆卒,自我始。’”

卒利短兵,故剑为北狄习用之物。《史记·匈奴传》云:

“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集解》引韦昭注云‘铤形似矛’)。”

出土之剑,与出于斯克泰及希腊者尤相似。此图象中之佩有剑鞘者,则其所持者必为剑。如四耳盂、羽人壶、双凤壶、凫鱼壶、小猎壶有在人身后绘一长画者,皆剑鞘之形。山东图书馆藏汉代刻石,其中有带剑而趋者,正与此无异。《史记·秦本纪》载简公六年(公元前四〇九年)令吏初带剑,是秦国于此时始有佩剑之风,出土之剑,亦无春秋以前之物,其为后起之事,甚为显然。《老子》有“带利剑”语,亦可因此证明其为晚出之书。古代金锡产于汝、汉,故战国之名剑,多出于汝、汉近地之楚、韩、吴、越。苏秦说韩王曰:

“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膊、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即斩坚甲盾。”——《战国策·韩策》,又《史记·苏秦传》

《晋太康地理记》亦云:

“天下之宝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膊,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泉(即龙渊,避唐高祖讳改),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也。”

吴、越所产亦较他地为优,《考工记》云:

“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

汉代于楚剑尤为重视,《淮南子·修务训》云: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而称以顷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

东汉以还,楚、郑之剑,仍负盛名:

“世言强楚劲郑有犀兕之甲,棠溪之铤也。”——《盐铁论·论勇篇》

“楚、郑之棠溪、墨阳,非不利也。”——同上

战国时郑并于韩,言郑即与称韩无异。此种地方工艺之养成,乃因其地产金锡之故,并非谓剑即源出于南方。

(六)盾

盾或谓之干,见于《书·牧誓》、《费誓》、《诗·笃公刘》。又谓之伐,见于《诗·小戎》。伐或作瞂,见于《方言》。此种名称上之差异,实由于方言之不同。《方言》卷九云:

“盾自关而东或谓之瞂,或谓之干,关西谓之盾。”

盾之种类亦甚繁复,《释名·释兵》云:

“盾遁也,跪其后,避刃以隐遁也。大而平者曰吴魁,本出于吴,为魁帅所持者也。隆者日滇盾(此据毕沅《疏证》本),本出于蜀,蜀,滇所持也。或曰羌盾,言出于羌也。约胁而趋者曰陷虏,言可以陷破虏敌也,今谓之曰露见是也。狭而长者曰步盾,步兵所持,与刀相配者也。狭而短者日孑盾,车上所持者也,孑小称也。以缝编版谓之木络,以犀皮作之日犀盾,以木作之曰木盾,皆因所用为名也。”

此图象中持盾者,多与刀或剑相配。羽人壶、双凤壶、小猎壶有持剑释盾而搏兽者,其盾形狭而长,尤为明晰,与所谓步盾之说正合。其他则概作一直线形,当由侧视所致。惟四耳盂中层一人左持盾,右持剑,其盾隆起作形,或即所谓滇盾欤?

盾除与刀或剑相配之外,亦得与戈并用。左氏昭二十五年《传》:

“臧氏使五人以戈楣(盾同)伏诸桐、汝之闾。”

采桑壶一人左手持戈倒置,其右手中一直画,亦当为盾。

第八 古代狩猎

(一)车猎

古代兵车田车皆立乘。此四耳盂及采桑钫所图,皆立乘之象。因其立乘,故乘者必须素习。左氏襄三十一年《传》云;

“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压覆是惧,何暇思获?”

车猎既须素习,同时更有从旁驱禽,以待乘者之发射:

“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毛诗·驺虞》传

“驱禽之左右,以安待天子。凡田猎,必卑者驰逐,尊者乃发射。”——《毛诗.吉日》传

四耳盂有乘者与徒者共搏一兽,此徒者当即从旁驱兽之人。古代无骑射之事,故田猎必乘车。《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云:

“夫猎者托车舆之安,用六马之足,使王良佐辔,则身不劳,而易及轻兽矣。今释车舆之利,捐六马之足,与王良之御,而下逐走兽,则虽楼季之足,无时及兽矣。”

汉代骑射既盛,而贵人田猎犹多乘车。司马相如《子虚赋》述楚使对齐王之言曰:

“不若大王终日驰聘,曾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

此或因车猎较为安逸之故。此猎器之年代多出骑射输入之后,亦无骑射图象;疑即当时王公贵人,即制器之主人,自绘其狩猎状况。或当时初有骑射,只用于战阵,故田猎尚未受骑射影响。

四耳盂、采桑钫所图,车猎与徒搏走犬并见,四耳盂更绘有弋射形,此与《诗·大叔于田》及《子虚》、《上林》、《长杨》、《羽猎》、《两都》、《两京》诸赋,所咏正合,自非王公贵人,不能有此盛况。

此猎图中所见之车马,大致均同,均两轮车系四马,或两马。四马者,两马之足向上,两马之足向下。两马者,一马之足向上,一马之足向下。似御者居中左右视马之形。此与全幅图象,极不和谐。盖此时图绘,尚无隐显层见之画法,故每兽必须将其全形绘出。此亦惟战国或战国以前作风如此。至汉代绘画,则无论其为四马、六马,无不隐显互见。故由此等朴拙之作风言之,亦可断其为汉代以前之物。

(二)弋射

弋射原为射鸟而设,又谓之缴射。《诗·卢令序》疏云:

“出绳系矢而射,谓之缴射也。”

缴为系矢之丝。《西京赋》薛综注云:“缴射矢长八寸,其丝名缴。”班固《西都赋》云:

“鸟惊触丝,兽骇值锋。”

触丝亦指缴射言。缴射之矢短,谓之矰。《淮南·俶真训》注:“矰弋射,身短矢也。”矰系以缴,故又称矰缴。《战国策·楚策》云“治其矰缴”,《史记·留侯世家》云“虽有矰缴”,皆矰缴连称。其发以机,故又称增缴机、矰弋机:

“矰缴机而在下。”——《淮南子·俶真训》

“矰弋机而在上。”——《楚辞·惜诵》

图8 弋射画像砖,东汉 四川地区出土

亦有省称矰弋者。《淮南·修务训》云:“衔芦而翔,以避矰弋。”以上种种,名虽不同,总为一物。

弋射所以异于寻常***矢者,以矢短有缴。缴一端系矢,一端系石上。此系缴之石,古谓之

磻。《战国策·楚策》云:

“黄鹄因是以游于江海,……不知夫猎者方将修其苻卢,治其矰缴,将加已乎百仞之上,被磻,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

此磻或省称磻,字又作碆:

“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碆新缴。”——《史记·楚世家》

“磻不特挂,往必加双。”——张衡《西京赋》

《说文》“蹯以石箸隿缴也”,《史记·楚世家集解》引徐广云“以石傅弋缴曰碆”,磻碆与磐并邦母字,得相通。磐为大石,蟠碆即大石之意。为砺石,碆仍指石言。《淮南子·原道训》以为获鸟则矢不若缴,缴不若网。此即古代弋射所以盛行之故。

四耳洗镌有弋射形,为各器所无。上镌三雁,其一作伸足张翅飞翔之形,其二之翅仍张,而足已缩,矰矢萦其颈,而下系于磻,皆示适已受创之形。此三雁之下,镌三人与三雁相对,其一作张***欲发形,其二作俯伏持***注视之形。张***者矢尚未发,故其上之雁仍伸足飞翔自如(其实鸟飞不能伸足,惟下坠则足垂,此古代观察未精之故)。持***者其矢适发,而雁适受创,故翅虽张而足已缩。此三人之下复镌二人,一人俯伏拾取既下之雁,一人带剑植发,持磻与缴。此于弋射之形,摹写极为周到。东汉孝堂山、两城山石刻,其弋射则仅绘负***之形。

(三)徒搏

徒搏乃人与猛兽角力之争,此可充分表现古代尚武之风。《诗·大叔于田》云:

“叔在薮,火烈具举,䄠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汝!”

此春秋时徒搏之诗,至战国时,此风尤盛,当时即以此形容古代勇士:

“推哆大戏,生列(裂)兕虎。”——《墨子·明鬼》下

“推侈大戏,足走千里,手裂兕虎。”——《晏子春秋·谏上》

“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庄子·秋水篇》

“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兕。”——《尸子》

“中黄伯曰:‘余左执泰行之獶,而右搏雕虎。’”——同上

“飞廉、恶来,力角犀兕,勇搏熊犀。”

由以上之记载,自可窥见当时之风尚。此猎器中徒搏之兽,非犀即虎,亦与当时之记载相应。两汉盛时,此徒搏之事,仍与战国时代无异。《汉书·李陵传》云:

“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

此可见当时此种材士之众。汉成帝元延二年(公元一一年),校猎长杨,并以胡客徒搏。扬雄《长杨赋序》云:

“上将夸胡人以多禽兽……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

以此夸示胡客,亦当时徒搏盛行之证。至东汉张衡作《西京赋》,写徒搏之状云:

“及其猛毅髬髵,隅目高匡,威慑兕虎,莫之敢伉(注云“皆谓猛兽作怒可畏者”)。迺使中黄之士,育、获之俦,朱鬕髽,植发如竿(注引《说文》曰“鬕带髻头饰也”,《通俗文》曰“露髻曰”)。袒裼戟手奎,踽(注云“开足也”)盘桓,鼻赤象,圈巨狿,摣狒猬,批窳狻。”

此谓徒搏之士“朱鬕髽,植发如竿”,亦正此猎器中所见之形。建安中,此风犹未衰歇,曹植《孟冬篇》云:

“庆忌孟贲,蹈谷超峦,张目决眦,发怒穿冠,顿熊扼虎,蹴豹搏䝙,气有余势,负象而趋。”

此与猎器所图,仍复相似。比云“负象而趋”似出夸张之词(采桑钫有人负兽之形,则狩猎时所有事)。

徒搏虽娱乐之事,然亦可借此以锻炼体力。惜吾民族对此不甚注意。及风尚既移,贵游子弟,乃窳懦不堪,王符《潜夫论·浮侈篇》云:

“或丁夫不傅犂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

东汉之末,即已如比!此后徒搏之事,如武松打虎,乃为小说上之奇迹。此亦民族体力日趋衰弱之一证。

第九 其他图象

(一)采桑图

采桑壶及采桑钫有人立树下作伸手撷取之形,当即采桑图。采桑钫所绘,尤为清晰。图中共著两树,树旁人物熙攘,一树旁更著一犬,俨然一幅《豳风》行乐之图。古代蚕桑,唯中国有之,故此图亦充满浓厚的东方色彩。

此图中所绘之人,皆褒衣而裳,裳有褶叠纹,亦全然为东方之衣饰。此在采桑钫屋宇图中之人,及四耳洗车上之御者射者,所著皆同。此褶叠纹在汉画中已不见,此亦为鉴定年代之一助。

(二)屋宇

此屋宇之形惟采桑钫中有之。图作上下两层,屋之檐际,即就钫之两侧斜出形绘之,下层有三柱,柱之上端之枓栱形,在汉代石刻中,仍全作此式,乃中国式建筑中最常见者。上下四门相向,门旁及廊各著一人。其左上一门半阖,一人身出户外,与右门旁一人作揖攘之形。此门之作风,正象甲骨及铜器中门字之形,与汉墓门之饰,门左右各著一兽环形者,全殊其趣。由此门形观之,亦可证此器出于汉代以前。

图9 战国铜器图案中的屋宇(刘叙杰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

(三)羽人及飞兽

傅翼形于人或兽之图象,在中国古代遗物中,最初见于杕氏壶及羽人壶。淮南出土之镜,亦有羽人形。此绝非中国民族固有之思想。杕氏壶在此诸器中年代最早,其同时或较后之记载,如《管子·戒篇》云:

“无翼而飞者声也。”

又《庄子·人间世》云:

“绝迹易,无行地难。……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

由此种理论推之,古代中国民族似尚不能想像以无翼之人或兽,而可以有翼,可以飞,可以无行地。《易》之《乾》,曰“潜龙”,曰“龙在田”,曰“或跃在渊”,曰“亢龙”,惟九五曰:“飞龙在天。”中国民族对于龙本有一种神秘思想,龙或即中国民族想像中之惟一能飞者。然《淮南子·说林训》云:

“人不见龙之飞举,而能高者,风雨奉之。”

此言龙之能高,由于风雨奉之,则龙之在汉代人想像中,仍未必能以翼飞。《广雅·释鱼》乃言龙有翼:

“有麟曰蛟龙,有翼日应龙,有角曰龙(虯)龙,无角曰 (螭)龙。龙,能高,能下,能大,能小,能巨,能幽,能明,能短,能长,渊深是藏,敷和其光。”

此惟云应龙有翼,应龙之外仍无有翼之龙。应龙见于《楚辞·天问》及《山海经·大荒东经》,然此二书,亦不言其有翼。《逸周书·寤儆解》云:

“无(为)虎傅翼,将飞入邑,择人而食。”

此文引见《韩非子·难势》及《韩诗外传》卷四,其年代至迟当作于战国末年以前。然此乃譬况之词,其想像中,固未必有能飞之兽。战国时人谓能飞之蛇曰螣蛇,螣有升腾之意,升腾则不必有翼。《尔雅·释鱼》云“螣,螣蛇”,郭璞注云:“龙类,能兴云雾而游其中。”此可见中国民族想像中之能飞者,亦未必有翼。《大雅》之诗言“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诗人以文王配天,亦仅云陟降,陟降仍是以步行,是古人想像中之神,亦不能有翼。《礼记·曲礼》云“天子崩告丧曰,天王登假”,登假即登遐,登升也,遐远也,言登遐,则亦不能有翼。《墨子·节葬》下云:

“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指父母)死,聚柴薪而焚之,燻上,谓之登遐。”

此登遐与《汉书·郊祀志》所云“世有仙人,登遐倒景”,皆就中国旧有之词,释新由外来之想像,故不甚切合。

羽人之名,见于《吕氏春秋》(《求人篇》)、《山海经》(见后)、《楚辞》(《远游》),皆战国、秦、汉间书。此猎壶中之羽人,即当时所图仙人之形。《论衡·无形篇》云:

“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此虛图也。”

《论衡》东汉前期书,此仙人作风,在当时既盛行,然图雷公,仍不作翼。《论衡·雷虚篇》云:

“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宜复著翼。使雷公不飞,图雷家言其飞,非也,使实飞,不为著翼,又非也。”

此雷公必为中国固有之像,故相沿不为著翼。《论衡·雷虛篇》又云:

“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

此累累连鼓之形,正中国早期图雷之形,铜器中从之字,皆作连鼓之形(与武梁祠所绘极似)。由此论之,画仙人著翼形,必非中国民族固有之想像作风。

《山海经》本有图,图六朝时尚存,郭璞有《山海经图赞》,陶潜有“流观《山海图》”之言。经本为图而作,除解释图之形状及方位外,又多载当时传说。其时中国传说与绘画,已多受外来影响。兹将《山海经》所载关于羽人与飞兽之形与传说,备列如次:

“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海外南经》

“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 《大荒南经》

“欢头国……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海外南经》

“欢头国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大荒南经》

以上羽人

“其七神皆人面、牛身、四足而一臂,操杖以行,是为飞兽之神。”——《西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北山经》

“穷奇状如虎有翼。”一 《海内北经》

以上飞兽

此《山海经》多载秦、汉以来郡县名,即战国、秦、汉间书。据此可见当时此种图绘及传说之盛行。

此羽人飞兽之形,在埃及、米诺、巴比伦、希腊、罗马之遗物中,素极普遍。其传至中亚阿姆河流域时,当在公元前五世纪前后(阿姆河流域出土金制飞兽,为公元前五世纪物,见Inlaid Bronzes of The Han Dynasty)。其由此以人中国,亦正与杕氏壶年代相当。

羽人壶之羽人,两翼上耸,身作鸟尾形,虽与《论衡》所云体生毛,臂变为翼之说合,然其作风,实与淮南遗物或汉器所图仙人不同。盖画羽之形,亦可分为三期:最早之作风,如杕氏壶,即象翼之钩勒形;次即羽人壶画两翮上耸,翮之两旁作羽毛形;最晚如淮南镜饰及汉器之仙人,多在臂上向上弯曲作三画或数画,以为羽形,亦有在腋下作毛羽形者。就此种作风言,羽人壶之年代,亦当在淮南遗物以前。

(四)操蛇之神

此羽人壶之羽人尤可注意者,其首戴蛇,两手操蛇,足践蛇。此戴蛇、操蛇、践蛇之事,在《山海经》中本为极常见之记载:

“夫夫之山……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身操两蛇。”

“洞庭之山……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戴)蛇,左右手操蛇。”—— 以上《中山经》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海外西经》

“博父国……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

“北方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以上《海外北经》

“奢比之尸……兽面、人身、大耳,珥两青蛇。”——《海外东经》

“东海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䝞。”

“有神人面、犬耳、兽身,珥两青蛇,名曰奢比尸。”——以上《大荒东经》

“南海陼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日不廷胡余。——《大荒南经》

“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以上《大荒西经》

“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又有神衔蛇操蛇。”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以上《大荒北经》

此操蛇之神,在西方传说中,极为普遍。米诺遗物中,有陶制操蛇之神,戴蛇珥蛇(即环于耳上)践蛇,与《山海经》所载无殊。此为公元前三千年之物,可见此种传说,在西方流传之早。其在中国,除《山海经》外,则仅在《列子》中见之。《列子·汤问篇》述愚公故事云:

“操蛇之神闻之,告之于帝。”

《列子》书虽不可信,然此种隽永之故事之传述,必有所本。观《山海经》所载及羽人壶所图,知此种传说必与羽人飞兽同由中亚输人。新郑遗物中有铜制操蛇之神,作戴蛇操蛇践蛇之形,古或以为镇墓之用。《新郑古器图录》以为残丰(见原书四十三图),盖不足信。此操蛇之神在中国虽曾盛行一时,但未久即行消绝。《易林》云:

“履蛇蹑虺,与鬼相视,惊恐失气,如骑虎尾。”

《易林》东汉时作,其时对践蛇之观感如此,可见操蛇之传说,已不复在时人之记忆中。

羽人壶又绘凤与鹤衔蛇践蛇负蛇之形。双凤壶绘两凤对舞,其颔下两蛇相交,亦似为衔蛇之形《西清古鉴》卷二十一汉螭鹿壶三,亦有凤践蛇形)。《山海经·海内西经》云:

“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载(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此类记载,亦与羽人壶合(戴蛇即衔蛇,膺有赤蛇即负蛇)。此凤鹤衔蛇践蛇负蛇之形,与操蛇之神,当同由西方输入。战国时人对于此种图象,已不尽识,《韩非子·十过篇》云: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螣)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此云“滕蛇伏地,凤皇覆上”,即凤皇践蛇之形。此在当时虽不能辨其为践蛇形,必曾见有此图。至《论衡·纪妖篇》引用韩非此文,乃将“螣蛇伏地,凤皇覆上”,改为“虫蛇覆地,白云覆上”,则并其图亦不复见。故由此诸图象传说观之,亦可藉以考见其时代演进之迹。

(五)鸟首人身

羽人壶绘有鸟首人身之人及兽:一操弓注矢作欲射之状,一张翅舞爪作欲避之形。此两者之中,上著一黑点,似象日形,下著二龙宛转颠倒相向,而此龙形正可以汉瓦灶上所图者证之。双凤壶亦绘一鸟长冠长尾张翼,迎日而立。此两器所绘之故事均不详。

关于鸟首人身之记载,亦见于《山海经》之《海内经》:

“有盐长之国,有人焉,鸟首,名曰鸟氏。”

古代传说中又有人面鸟身之神:

“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衹,有神人面鸟身,若瑾(孙诒让疑若瑾为奉珪之误)以待。”——《墨子·非攻》下

“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曰:‘予为句芒。’”——《墨子·明鬼》下

“有神人面鸟身,降而福之。”——《随巢子》(《艺文类聚。符命部》引)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山海经·海外东经》

《史记·秦本纪》载大廉实鸟俗氏,《索隐》云“以仲衍鸟身人言,故名鸟俗氏”,仲衍即大廉。《史记·赵世家》云“仲衍人面鸟喙”,即《索隐》所本。以鸟为祖先,乃东方民族最普遍之传说。如玄鸟生商及秦、赵、徐偃、朱蒙朱果天女之传说,皆是。句芒为东方神,故此或系就东方民族固有之传说而作之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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