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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旧市区，一栋栋的老式居民楼被岁月和风雨沉淀成灰褐色，长满青苔的斑驳墙体受潮后翻卷脱落，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道坑坑洼洼。这个并不算富饶的南方小镇，一年到头降水充沛，街景像一幅被水雾模糊的水墨画。
这就是他居住的地方，像拥挤的巨大水族箱，放眼望去皆是冷色调，而她则是其中一尾色彩鲜艳的金鱼。
用金鱼来形容少女或许有些奇怪，但在他看来，这灰色小镇里没有谁比她更亮眼。
周末，他和同学看完电影后一路往家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金鱼摊前的她。一尾尾鲜红的小金鱼在玻璃鱼缸的水草里灵活地游动，她站在用粉笔画的白线前憋红了脸，颤巍巍地拿着竹圈去套鱼缸。
她的技术很糟糕，连鱼缸都打不中。他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拿了最后一个圈，说：“让我来吧。看着点，要这样丢才能套中。”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一转，甩出去的竹圈真的稳稳套中了凸起的鱼缸口。这方面的天赋，他总比她高，无论是玩夹娃娃机，还是射气球游戏。
摊主站起来，扯了个透明塑料袋，把缸里的鱼和水一股脑儿倒进袋子里，递给她。她向摊主讨要鱼缸，摊主却毫不客气地说鱼缸不送人。
“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连鱼缸一起中奖呢。”虽然嘴上抱怨，她还是笑眯眯地接过了袋子。
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容易满足的人了。他偶尔会想，就算她胸无大志，起码也要有点欲望啊。大概是看不惯她吃亏，他总会忍不住出手帮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想，关照她是习惯成自然，又或者是单纯的条件反射。
上了公交车后一路颠簸，他生怕她把鱼打翻，腾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百褶裙，裙摆处有只金鱼图案的补丁。窗外的蜜色夕阳落在她的侧脸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的金色绒毛，整个人像会发光般好看。
她眯起眼笑着说：“谢谢，你是怕我摔倒吗？”
“怎么可能，我是怕你把袋子里的水打翻，弄脏我新买的球鞋。”
他总是无法坦率地承认担心她，这样别扭的性格，她应该是清楚的。所以，就算他说再多的借口，她也总是笑嘻嘻地无视。
这种默契将他们之间疏远带来的空隙填满，车窗上两人模糊的倒影看起来很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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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太亲密，在学校总免不了招来各种流言。
小时候是不在意这些的。他从记忆开端就有她的存在，两人理所当然地一起玩，一起学习，只是逐渐长大，他们都在心中有意识地划清了彼此之间的界限。不知何时起，她不再放学后去他家做作业，不会再为分数高低与他暗中较劲，也不会再钻进他的房间里一起看动画片。等他发觉时，两人已经无可奈何地变得疏远了。
他们有了各自专属的时间。他和男生们去体育馆打篮球，和其他班的同学去郊外钓鱼；而她会和闺蜜们去逛街买衣服，去书店买时尚杂志……偶然在街上照面，连招呼都不打，只是擦肩而过。
世界如此辽阔，两个亲密的人轻易就走失在人海里。
世界又如此狭窄，他们是邻居，总会回到居住的同一个地方。
隔天晚上，她罕见地来他家串门，正好赶上他在画画。高中的学业紧张，水彩画成为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之一，父母也很支持他的这一爱好。
想起昨天的金鱼，他试着画了一条。
“你画画真厉害，简直比美术生还棒。不靠近看的话，还以为真的是在画纸上放了个鱼缸呢，光影也处理得很好。盯着缸里的那条金鱼看的话，总觉得它会突然游起来呢。”
她的形容太过夸张。不过，他心中的确游着一条金鱼，就算现在被囚禁在鱼缸里，每日只能仰望巴掌大的天空，总有一天，他会奋力跳出鱼缸，游往辽阔的海洋。他早已决定，高考要考外省的重点大学，离开这个狭窄的小镇，去更繁华的城市。
她叫他去她家看金鱼，他帮她套中了金鱼，所以，金鱼有一半属于他，她从小就是个不会独占东西的孩子。
鱼缸搁在她房间的窗台上，就算许久没来找她，他也清楚地记得她房间的位置。
房间布置得温馨可爱，要说有违和的地方，就是墙壁上贴着几张发白的高达海报。小学五年级时，他去买高达模型，店家送了一张海报当赠品，她满心欢喜要了去，贴在床对面。
那时的他们由于兴趣等方面的不同正渐行渐远，害怕被他丢下，她笨拙而努力地去了解他喜欢的事物，试图迎合他的兴趣，但分歧还是无法避免。
得益于这缸金鱼，他们的关系再度亲密起来。
课间10分钟，他不再打瞌睡，而是帮她补习。她的理科并不算好，却奇迹般地以低空降落的成绩，勉强挤进了他所在的重点班。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非常安心，像游弋于风平浪静的海面。他甚至产生错觉，他心中的那条金鱼，或许寻求的并不是无止境的海洋，而是她清澈如水的眼神。
平稳的日子并不长久，渐渐地，班上关于他们早恋的谣言死灰复燃。
在一位男生无数次拿他们的关系起哄时，他故意提高声音澄清，说他们不过是邻居，他不可能喜欢她。说完这话，他转身就看到了拿着习题册站在身后的她。
他想，她应该能理解，他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但这次，她沉默着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伤害了她，还没来得及辩解，他们就再次拉远了距离。
一直以来，主动离开的都是他，如今轮到她了。
>>> 3
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走出了色调灰暗的南方小镇。
繁华的城市、崭新的环境并没有他想象中美好。学生公寓也和他出生的老式居民楼相差无几，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每天吵吵闹闹。
他平时上课，周末去做兼职，生活远比以前充实。
做兼职的店附近新开了水族馆，看到水族箱里的金鱼，年少时的记忆汹涌而来，他想起由于他的鲁莽而受伤的她。
出发前一天，他曾经在楼下仰望过她房间的窗户。那个鱼缸已经空空如也，小摊上卖的金鱼多半活不长。她那么喜欢金鱼，会不会很难过？若是她的话，说不定会哭，他却没能安慰她。
此时此刻，他鼓起勇气拨通她的电话。接通后，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兼职的地方附近是水族馆，有很多金鱼……你很喜欢金鱼的吧？”
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喜欢金鱼的其实是你，不是我啊。”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在他们还能毫无顾忌地一起玩耍时，有一次过节，小朋友们聚在楼下放烟花。她把新买的百褶裙烧出一个洞，要是妈妈知道，肯定会生气。眼见她就要哭出来了，他带她回家，在她的裙摆上缝了一个他喜欢的金鱼图案补丁。她开心地转着圈，裙摆上的金鱼就像在游动般可爱，他不由得看呆了。
这件事却引来小朋友们的嘲笑。他们说，补衣服是女孩才做的事，他因此难过不已，连她的安慰也不听。
傍晚的风渐冷，他攥紧手机站在窗台前。到了晚餐时间，校道上的学生来来往往，他出生的那栋老居民楼，每到晚饭的时候也总是这般吵闹。他多想现在就回去，回到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
过去，他固执地认为，他所向往的是小镇之外的辽阔世界，直到离开了那条老街道许久，才突然醒悟，对他而言，最向往的世界其实在有她的地方—他们一起成长的居民楼，透过生锈的铁窗看到的总是灰蒙蒙的天空，那些每到春天就很热闹的燕子窝……
“下次放假回家，我们一起去套金鱼好吗？或者去你喜欢的地方，我想……和你说说话。”就算迟到了，也想把那些没能传达给你的话一一告诉你。
或许彼此的距离太近，他才会难以辨别对她抱有的是何种感情。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他对她不是别的感情，他喜欢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喜欢着她一个人而已。
寻一缕味道，写一瓣温暖
作者丨池薇曼
来源丨《青春美文》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