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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学金瓶梅叙事研究三题是什么?陈国学金瓶梅叙事研究三题

时间:2024-02-18 02:23:12/人气:268 ℃

一、庞春梅在后二十回的异军突起与两盆梅花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的叙事中没有一处是无用的闲笔,处处皆有所谓,他把西门庆家里搬演的戏剧名目与对西门庆的种种预示联系起来,开启了《红楼梦》的类似叙事,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也大致不会否认的。

但是花花草草也关系到叙事,恐怕一般人不会认同。兹举与庞春梅有关的几处评点为例加以分析。

第72回,安主事派人送分资来,有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张竹坡此处有两夹批:

所谓红梅花对白梅花也,春梅于此处一提,西门将死矣。又弄一得双,不云“春梅脸上一红一白”此处已为一照。

言春梅即日为周家新姨矣。(笔者注:新姨与辛夷谐音)

第76回总评中,张竹坡又照应此处评曰:

“上文七十二回内,安郎中送来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看着亦谓闲闲一礼而已;六十回内,红梅花对白梅花,亦不过闲闲一令而已。不知作者一路隐隐显显草蛇灰线写来,盖为春梅洗发,言莲杏月桂俱已飘零,而瓶断簪折,琴书俱冷,一段春光,端的总在梅花也。此回乃特笔为春梅一写。”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

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呢?

笔者想到金圣叹对《水浒传》的一处评点。

《水浒传》楔子部分写洪太尉到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瘟疫,上山来先遇一虎,金夹批有云:“初开簿第一条好汉”,后遇一蛇,

金夹批云:“初开簿第二条好汉”,盖分别指第一回九纹龙史进的史家庄被少华山上强盗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骚扰。

楔子回总评中有云:“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达、杨春”,第一回总评中又云:“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总之,金圣叹认为,第一回中出现吊猜白额大老虎与吊桶大小雪花蛇不是随意的,而是有意的安排,至少是为了引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这两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作者这样写,至少可以使读者对他们的出现不至觉得突兀,而是早有一定的印象而埋下了伏笔。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笔者认为金圣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那么相应地,张竹坡对《金瓶梅》第72回中安主事派人送来的一盆红梅、一盆白梅是预示后文春梅地位上升,成为后二十回中最重要人物形象,也是可以接受的。

学界称此为意象叙事,即小说中出现的意象不全是偶然的,而是有作者的用意的,可以起到叙事上的某些效果。

由此来看,《金瓶梅》的确是细针密线、一篇如一句,如张竹坡所说。

庞春梅在后二十回地位上升,成为周守备的妾后又因生了男孩,被扶正成为夫人。对于西门府叙事来说,她因此有了向吴月娘提出回旧家看看的身份。

这就像《红楼梦》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母带着她游大观园一样,通过他者的视角来描写对象是更好的,因为不管是西门府的人对于自己的府第、还是大观园内人物对于大观园,都不大有突然重新审视的理由。

戴敦邦绘 · 庞春梅

笑笑生通过写春梅游旧家池馆(第96回),看见西门庆死后花园的破败: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笞,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

春梅见此等情景,“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由不的心下惨切”。

这些描写可以说彰显了冷热的对比,可见张竹坡所谓“《金瓶》以“冷热”二字开讲,抑熟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金钥乎?”(总评)是不无道理的。

二、 关于潘金莲的叙事两题

1、迎儿与琵琶的加入与潘金莲新形象的塑造

《金瓶梅》改写了《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形象,使她由一个“单纯”的荡妇变成一个情感世界得到充分描写的妒妇,虽然仍有荡妇的特点,但其喜怒哀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致表现,其中,迎儿与琵琶作为两个“道具”的加入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金瓶梅》插图

第七回潘金莲因为一个月不见西门庆,迁怒于迎儿:

妇人盼的紧,见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门首踅探,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

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此时正值三伏天道,妇人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

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就问:“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迎儿连忙拿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

……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迎儿在《水浒传》中是没有出现过的,《金瓶梅》作者增添了这一极其次要的人物。

皋鹤堂本

从上文可以看出,作者通过写潘金莲虐待这个小女孩,将潘金莲见不到西门庆的失望表现的淋漓尽致,并使其狠毒在此得到新的展开,因为到此为止的潘金莲故事还大多是继承于《水浒传》,这一段描写才真正是《金瓶梅》作者的文笔。

绣像本此处有眉批云:“打骂迎儿,已画出一腔迁怒;又夹七夹八缠到武大身上,爱想、恼怒一时俱见。”

提醒了我们,这一段描写还有回应前文武大活着的时候的情节的作用,使文笔更加细密;不止如此,若将这段描写与潘金莲再见西门庆时的稠密恩爱相对照,就更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立体的潘金莲形象来。

可以说,一个迎儿的加入,顿时使潘金莲形象变得丰富多了,可谓是生花妙笔。

如果说迎儿是作者为描写新的潘金莲而加入的一个人物意象,那么作者还加入了另一个重要的器物意象来使这一形象增光添彩,那就是琵琶。

这是一个比迎儿更重要的意象,因为迎儿随着潘金莲嫁入西门府而在后文就基本上消失了(潘金莲当然不愿把她带入自己的新天地),而琵琶则被带入西门府,一直跟随潘金莲,成为塑造其丰富情感世界以及妒妇形象的重要工具。

《金瓶梅》人物画

我们随便翻检小说就可以发现好几处例证。琵琶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回:

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你却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着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道:“……”

西门庆听了,欢喜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

琵琶在这里起到了丰富两人偷情情节的作用。

后文则在李瓶儿受宠并生孩子后更加得到西门庆的光顾后,出现在第38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中: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连瞧数次,不见动静。

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二犯江儿水》唱道:“……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此处潘金莲弹琵琶的唱词甚至使人对她产生出几许同情来,当然就更丰富了这一形象的多侧面。

影视剧剧照

后文还写西门庆回家进李瓶儿房间后,正在吃酒时,听见琵琶声,与李瓶儿一起来邀她喝酒:

只见妇人坐在帐中,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自活的,又来瞅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

西门庆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

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

可以说,没有琵琶,也就引不出这一段描写潘金莲内心酸楚的文字,其情感世界更超越了妒妇这一贬词能包含的内容。

由此可见,琵琶是继迎儿后作者安排的有一个塑造潘金莲新形象的极好工具。此外还有她的绣花鞋,引出更多波澜。

《金瓶梅》连环画

2、潘金莲死于谁之手?

和在《水浒传》中一样,在《金瓶梅》中,潘金莲一样是被武松杀死的。

然而二者的经过并不一样,《金瓶梅》加进了无数的曲折,无数的曲折中藏进了无数的细说家常。

那么潘金莲为何进了西门府又被遣出西门府,这其中的关键原因是什么?又有哪些附带因素促成此事?

这是我们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张竹坡提供了一种很有见地的解说,他在第87回回评中说:

“写月娘暗中跌脚,方知玉箫藏壶之妙。夫杀金莲与玉箫藏壶何与哉?须知月娘与金莲进门时,深爱之也。不深爱,不能使金莲肆志为恶,以与诸人结仇。然而使月娘终始爱之,则小玉之私玳安,而成婚矣,如意之私来兴,亦合房矣,所云家丑不可外谈者是也。

使金莲不伤月娘之心,则虽有敬济云云,或亦逐敬济而遣大姐,金莲未必去也。此实论时度势之情。即月娘大有主见,令其改嫁,亦必念姊妹之情,留之家中,寻售主而遣之,此亦常情。即不然,王婆来云,嫁于武二,月娘不伤其心,亦必参以一二言。

而王婆虽贪而忘祸,特无一冷眼者提醒耳。一闻月娘言而王婆变卦,武二哥之事不稳矣。夫打死李外传,月娘之夫几遭毒手,岂有不冷眼觑破今日之事?乃不发一言,止暗中跌脚,且转而与玉楼言,是其情义尽矣,其怨恨深矣。其情义尽而怨恨深者在何处?盖在撒泼之一日。夫撒泼,又起于玉箫之透漏消息。

玉箫之甘心为用,是又在书童之私,而乃有三章之约。夫书童之私,却如何先安一根,则用写藏壶也。然则书童者,死金莲之人也。故独附瓶儿而不附金莲。其必瓶儿生子而即来者,盖即于最闹热,已伏一杀金莲者矣。

至于瓶儿死,则必用死金莲矣,故即入三章约。然则三章约者,勾魂帖也……然而三章约,出之金莲口中,则又金莲之自杀。古人云‘有机心者,必有隐祸’,盖以此也。是故书童,必以瓶儿生子而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为瓶儿之荆、聂,以引起金莲之祸端,为瓶儿九泉之笑也。

然则金莲死官哥,官哥死瓶儿,西门死武大,金莲死西门,敬济死金莲,究之作者隐笔,盖言月娘死金莲耳。何则?暗中跌脚故也。夫月娘之所以必死金莲,而不一救之者,由于‘撒泼。‘撒泼’由于玉箫。玉箫过舌,则因瓶儿之衣,如意之宿,是又瓶儿之灵杀之也。究之玉箫之所以肯过舌者,三章约也,是金莲固自杀。

而三章约,所以肯遵依,是又书童之故。然则“藏壶”而云构衅,真非一日一人一事之衅也欤!危机相倚,如层波叠起,不可穷止。何物作者,能使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之苦海水,尽掬入此一百胡珠之线内?嘻!技至此,无以复加矣。”

皋鹤堂本

这段长文中,张竹坡从不同角度谈了潘金莲死于谁之手的问题。从人生哲理来讲,他认为是潘金莲自己杀死自己,所谓“有机心者,必有隐祸”者也,

也就是说,潘金莲借识破玉箫与书童的私情之机要挟玉箫,使她将吴月娘房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告诉自己,以便挟制月娘,

后来果然借机与月娘争吵(见第75回《为护短金莲泼醋》),伤了吴月娘的心,所以尽管吴月娘以前对潘金莲有很深的情谊,但后来识破其与陈经济的奸情后毫不犹豫地将她遣送出去。

张竹坡还说,如果她对潘金莲还有一丝的感情,也不会如此,因为小玉私玳安、如意之私来兴,月娘都成全了他们;

即使要令潘金莲改嫁,也会念姊妹之情,把她留在家里,替她寻一个新家再遣送,不会直接令王婆领回,以至落入武松之手。

不管此说是否成立,吴月娘对潘金莲已毫无感情是真的,而这的确是潘自己害了自己。

《水浒传》雕塑作品

而从小说叙事来讲,张竹坡则认为是月娘置潘金莲于死地的,这似乎不近人情,因为吴月娘并没有派武松去杀她,潘既已彻底令其伤心,就不会对其留情。

其实张竹坡是在对小说的叙事线索的进行追究,进一步来说他认为是书童将潘金莲置于死地的,这才是他真正令人瞠目而深刻的看法。

张竹坡追溯潘金莲泼醋的起因是玉箫的过舌,而玉箫过舌是因为玉箫与书童的私情被潘金莲识破,玉箫与书童的私情又要上溯至第31回《琴童儿藏壶构衅》,

此回中,玉箫与书童的打情骂俏刚刚开始,她趁西门家忙乱之机,将一壶酒、几个水果送给书童吃,不想书童不在书房,放在那里被琴童藏了起来,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来。

张竹坡眼光如炬,将潘金莲的死一直追溯到此,无非是所谓的“千里伏线”的小说结构思维在其作用。所以他说,死潘金莲的是书童。

《金瓶梅》插图

这些分析还体现了张竹坡重视人情事理在叙事中的中心地位的思想,即一切叙事都是从人情出发讨出事理,而非生搬硬套地凑出一个结局,从这一点反观《金瓶梅》的潘金莲之死的叙事,真可谓是千转百折、曲尽人情。

文章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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