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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树的来历是什么?槐树为何如此深受陕西人的喜爱

时间:2023-09-06 22:51:24/人气:379 ℃

秋胖子

白露过后,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天气凉,秋收忙。淌金流银的秋季俨然富翁肥婆,农民亲昵地称它为“秋胖子”。

大片大片的玉米,是秋天和土地的主人。沐浴着夏日的阳光,吮吸着秋天的雨露,玉米秸一天天拔节长高,直到定格成“沙场秋点兵”的瑰丽风景,一排排,一行行,密密匝匝,威武齐整。避雷针状的玉米穗由白而黄,于秋风中摇曳。又长又宽的叶片,自顶梢开始变干发黄,吞吐天地精华的玉米棒,也一天天膨胀丰满,英姿飒爽。簇拥在棒端的红缨或者紫缨,如牛毛密织,似绒毛光滑,极力做出各种物语,高调迎合秋风秋雨秋阳秋霜。睹物情驰,加倍怀念玉米地里那些不事张扬、不知学名、只有生命和故事的植物:忆苦思甜做过窝窝头的“神仙愁”,过把馋瘾的“紫颜黝”,还有被三片叶萼包藏的樱桃般的“甜鼓囊”……

最难忘的是擗玉米。过去,纯靠手工操作,是农村的苦累脏活之一。艳阳高照,人在蒸笼似的玉米地里穿梭,衣服溻得透透的,氛围特别压抑和郁闷。一手挎篮子,一手掰棒子,叶子和身体无缝隙接触,脸和胳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浅红的绺痕,用水洗过,火辣辣的疼。即使头戴草帽或苇笠,胳膊上戴套袖,也难以幸免。有时候,玉米叶上还趴着“八节毛”虫,不管扒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是一个红肿疼痛的疙瘩,几天都消不下去。最怕的是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蜇得浑身不剩好地方,如果蜇到眼皮,会一连几天睁不开眼,出不了门。

如今,不再“享受”皮肉之苦了。整个收获过程基本都是机械化。收获后的秸秆直接还田,培肥了地力;大棚里可以搞秸秆反应堆,代替鸡粪作基肥,一亩大棚消化七亩秸秆,不仅有效防治根结线虫,而且生产出的黄瓜产量高,口感好;可以作为沼气的原料,产出的沼液杀虫,沼渣作种菜的有机肥料;可以青贮氨化,是养牛的上好饲料。原先一文不值、人踩脚碾的秸秆,浑身上下都是宝贝。玉米秸秆不进村,大街小巷也变得干头净脸,让人心烦的“三大堆”(粪堆、土堆、草堆)彻底淡出人们的视线。“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著名论断,如风逐形,润物无声,悄然改变着农业农村,改变着乡亲们的生产生活习惯。

怀念没有电灯的夜晚扒玉米的情景。月光清冷,月色朦胧,大人讲述最多的故事是吴刚和嫦娥的传说。传说是浪漫的,现实是残酷的。其时,一家人穿着厚衣服,围在小山般的玉米堆旁,手工“愚公移山”,常常通宵达旦。打瞌睡不可怕,可恶的是蚊子的突然袭击,“七月底,八月半,蚊子嘴,尖似钻”。扒出玉米后,两个或三个一捆,挂在屋椽上,或屋檐下的铁条上,或在院里埋下一根根木桩,从离地面半米处牢牢实实绑一个十字架,然后一挂一挂地往上摞,形成宝塔状,朦胧的月光下,像一座座金字塔,这农家院里独特的风景,别有一番韵致。

等风吹日晒,水分蒸发,玉米粒和玉米“骨头”都变得干巴利索。无数个冬夜,一家人又围坐在笸箩旁,大人使锥子穿,小孩用手一粒一粒地剥,大拇指和手心都磨出了血泡。“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一瓣一粒,都有新的感味。

如今,扒皮有扒皮机,脱粒有脱粒机,几亩地的玉米,一小时就可全部完成。柏油路成了天然的大晒场,金黄的玉米镶嵌在公路两侧。打油诗云:“割玉米不用小镢头,耕地不用老黄牛,晾晒不用场院地,扒棒子不用再伸手。”销售也不成问题,那些养殖大户和粮食经纪人会自动上门求购,价格随行就市。退去种子、农药、化肥和灌溉成本,加上政府给的良种补贴,每亩地净收入五百元到八百元。

如果说,玉米是秋天的美男子,那大片大片盛开的白棉花就是俏女人了。寿光北部茫茫盐碱地上白花花一片,与数万顷盐田相连,分不清哪是棉田哪是盐田,无边无垠,蔚为大观。种子选抗虫棉,治虫用自动喷雾器,劳动强度大大减轻。原先治棉铃虫常常药物中毒,现在听来已是笑谈和历史。

2010年,天气前旱后涝,棉花大幅减产,但价格陡升,每亩地能收入一千五百元左右,与往年基本持平。采摘时节,女人们穿梭在棉田里采摘着棉花,似乎更多的是采摘无尽的喜悦。如果把偌大的棉田比作天幕,那么,披红挂绿的采棉...

苹果、梨、葡萄、石榴等水果,也赶在中秋节前陆续上市。过去四集遍赶,提篮小卖。现在注册了商标、品牌、地理标志,有的成为中国名牌农产品。水果论个称、按盒卖。百果之王冬枣作为礼品进入超市,一棵树就能收入过千元,铁杆庄稼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发财树”。

其实,老百姓的丰厚收入何止秋天!随着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的实施,农民变工人、变市民已成为现实,他们几乎可以享受城里人的一切待遇。单说畜牧养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可以搞。特别是加入WTO后,城市和村庄都融入了世界,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球村,农民致富、农业生产有了广阔的国际空间。只要按照进口国的标准办,农产品就像长上了“飞毛腿”,漂洋过海,周游世界。农民足不出户就可以和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交流思想、切磋技艺、贸易往来。

在“中国蔬菜之乡”寿光,冬天也是春天。在收获的秋天,大棚里播下了希望的春天。黄瓜、茄子、西红柿、丝瓜等三百多个品种播撒在四十万个大棚里。进入冬季,棚外,雪花飘舞;棚内,绿意盎然。粗粗算下来,每个大棚从9月份到来年的3、5月份,一茬能够收入五到十万元。农民的笑脸啊,比秋天的阳光还灿烂。

“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我想起了宋祖英那首抒情动听的《好日子》,这是祈福,更是新生活的写照!

是啊,天天都是好日子,四季如一,天天永恒。

秋胖子,富裕生活的缩影而已。

故乡树下

深秋时分,天气有点凉。难得回到父母身边,躺在故乡的一亩三分地上,昨晚睡得忒踏实,做梦蛮香。

天井里的柿子树已经光秃秃的,三三两两的果实悬挂在树梢的顶端,软绵绵的,黄里透红。在微微晨风中,随枝条颤动,像节日摇曳的灯笼,煞是可爱。柿子的余香,炊烟的味道,最勾游子的魂儿。靠墙的那棵大榆树,树头婆娑,树干参天,叽叽喳喳的小鸟悠闲地梳理羽毛,欢快地唱啊跳啊,就像我们幸福的童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粗粝沧桑的树皮又像老者诉说家史的厚重。不要小觑这两棵树啊,它隐蕴吉祥的寄托:年年有余(榆),事事(柿柿)如意!白绒绒的小猫在榆树叶铺就的“地毯”上,先是乖乖地伸着懒腰,前脚挠着后半身喵喵地叫着,然后两眼放着蓝光满院乱窜。这是一只英雄的猫啊!哥哥曾经把它装在纸箱里,用轿车拉到几百里以外的地方,让它当流浪猫。没想到,一个月后,它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浑身脏兮兮的,白猫变成了黑猫。母亲一边给它洗澡,一边感叹:狗记千里,猫记八百呀!

走出小村十几年了,像天上的风筝,飞来飞去,不知哪里是我的归宿。更像一只流浪猫摇尾乞食,拼命寻找那个叫家的地方。在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世界拼拼杀杀,即使侥幸获得成功,也难以安眠,就像沙漠上的狼和羊,你死我活,斗智斗勇,危机四伏,胜负难估。在这样的环境生存,身心俱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曾经的鲜花,曾经的掌声,都难掩心灵的空虚。

父亲说,出去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村庄的变化。人的心情会随时间和环境改变的。我痛快地答应了父亲,打起精神陪他散步。前几年,父亲因椎间管狭窄做过手术,刚刚扔掉拐杖。我担心他身体会受不了,想不到他浑身是劲,精神抖擞。知子莫若父,我理解老爷子的苦心。爷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粗布制服,从村北走到村东,又从村东走到村南,在秋日的乡村里,绽放成一道风景。

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满眼里都是丰收和富足的气象。播种早的地块,麦子已发出了新芽,虽然单薄得有点弱不禁风,但还是让我眼前为之一亮。掰过棒的玉米秸空荡荡的站立在大田里,唯有旋耕机翻过的地块,弥漫着泥土、杂草和土杂肥的气息,还原着儿时的味道。村东那个叫“十八亩”的地方,曾是我家的责任田,走到这里感到特亲切,别有一番滋味。那锄地间苗的镜头,那一遍遍发动195柴油机的镜头,那初冬抱着管带浇返冬水的镜头,那挥镰割麦吃柳叶鱼的镜头……那一切一切的蒙太奇仿佛就在昨天。村庄变大变美变富了。一幢幢新瓦房拔地而起,父亲告诉我,村里正规划建设公寓楼,农民的生活方式将首先从居住开始改变。几条主要街道全部水泥硬化,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已成为历史。法桐、百日红、紫叶李、樱花这些城市绿化树种也在乡村安营扎寨,一盏盏路灯像威武的哨兵,慈祥地俯瞰着这片神圣的土地。乡亲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更有一起光腚长大的同学,几十年不见,攥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滔滔不绝。眼角泪花闪烁,粗糙的脸上洋溢着真诚。那种骨子里的东西流淌在暮秋,是一股暖流。东西大街堆放着玉米,有剥了皮的,有脱了粒的,均匀或不均匀地摊成了一片,刚收割的大豆东一摊、西一簇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将大街的一侧堵得严严实实。路中间野蛮地摆放着砖石和横七竖八的木棍,这是乡亲们的“专利”。过往车辆不得不小心翼翼、乌龟蚂蚁般前行,生怕碾压着他们的胜利果实。

弯脖子柳树仍然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庄的南头,树龄已逾百年。秋阳洒在她的仙风道骨上,斑驳陆离,让人遐思无限。生命勃发的春日,她沐浴新世纪的阳光,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一如少妇丰满挺拔,更如少男风流倜傥。柳絮飘飞的夏日,葱葱郁郁的树头让人们感受生命的礼赞;银装素裹的冬天孕育发芽吐绿的春色,岁月轮回,让人们见证了生命的奇迹。它是活化石,目睹了村庄历史的变迁,见证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遍览了村庄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剧;它是保护神,每天目送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不分男女老幼,高贵贫贱。它更像千手观音,无数枝干舒展前伸,用一双双坚强的臂膀,将村庄和它的子民紧紧地揽往胸前,呵护备至。在乡亲们眼里,这棵树不再是一种植物,而是村庄大家庭的一员,人们亲切地称呼它为“寿树”,视为村庄吉祥的象征。每逢“九九”老人节,这里繁忙异常,摆供三牲,举行祭奠仪式,虔诚之至。每逢老人生日,凡是家里讲究的,都要到这里设摊摆供,祈求老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写过小戏的父亲指着孤柳告诉我:明末清初,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百脉湖,綦姓迁此择高地而居,因之得名綦台庄。綦氏后裔为纪念先祖而栽柳祭之,柳、留谐音,弯脖子柳树得以独存。1971年,改称旗台村。想不到,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是文化啊!我以诗记之:孤柳不孤,众皆尊之。贫贱不移,植根大地。返乡游子,终有启迪。人到中年,仍需努力。

呜——呜——,村南不远处,胶济铁路上的“和谐号”列车正鸣着响笛,强势东行。

我庆幸,我和孤柳都赶上了好时候。父亲说,出门在外想不开的时候,老家都会给你答案的。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漂泊和孤独感随之烟消云散。

春逐五更来

除夕守岁,通宵达旦,疲劳而快乐着。

除夕的前奏自下午开始。午饭过后,挂正轴子,摆齐供奉,洒扫庭院。之后,大人孩子穿戴齐整,去村后坟茔上祭祖。那天的坟茔最扬眉吐气,香火袅袅,纸钱滚滚,鞭炮隆隆。孝子贤孙虔诚地作揖磕头,念念有词,请列祖列宗回家团圆。人人都知道表达什么,人人又不知道怎么表达——那是一场盛大的神秘对话:黄泉与人间,黑暗与光明,过去与未来,迷信与文明。

天幕徐徐四合。家家户户端着供品于大街中央,恭迎财神大驾光临。庄前村后、大街小巷到处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间或有璀璨的礼花千姿百态摇曳星空。明明灭灭的火光,朦朦胧胧的夜色,弥漫着浓浓淡淡的******味和纸钱味。时值六九,寒风仍劲。门前高悬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远远望去,红黄辉映,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彩色河流。“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传统对联黑里透红,浑厚亮堂。门楣上的“过门钱”飘飘欲飞,异彩纷呈。简简短短的接财神仪式开启了守岁的序幕。仪式过后,门口放置预先备好的拦门棍,作用如《白毛女》中的唱词“大鬼小鬼进不来”。

过年的神圣肃穆体现在供奉上。供桌蛮有讲究,自前往后,依次为红酒、香烛、水果点心、早午晚随时更新的水饺。接财神的五个饽饽成塔状摆在供桌的左前角。右后角摆着一碗隔年饭——小米饭为主,内有豆腐、猪心、肉丸、鸡蛋饼和黄花鱼,碗顶上插着鲜嫩的桃枝和水灵灵的菠菜,周围绕着一圈又一圈染红的粉条。右前角摆着方块年糕,年糕上插着12个大红枣儿,寓意月月红和年年高。香烟缭绕,烛影绰绰,照着轴子上列祖列宗的讳号大名,照亮那副传家祖训:“衍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

饮酒,打扑克,赏春晚,吃饺子,乡间誉为除夕的四大美事。美食与文化,传统与现代,情景交融。除夕夜,团圆夜,饮酒不可或缺。提前备妥的下酒菜,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那是爹娘自制的美食,如十香菜、黄粉鱼、花生米、炸刀鱼、汤肉、牛肉、驴肉、香菜拌猪肝……不一而足。经年在外,见惯了大肉大鱼,总是忘不了这些撩拨食欲的正宗土菜——还记着后屯二姑家的白白嫩嫩的鹅子肉,还记得官庄小姨家的咸鲅鱼炖豆腐,还记得姥娘家的东北蘑菇炖粉皮肉片……想起这些,禁不住口水直流。

场面洒脱热烈又不失庄重。红酒白酒啤酒随意为之,可口可乐汇源果汁也可以水代酒,喝什么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渲染气氛。敬酒有讲究,重秩序。辈分高的先祝词领酒,内容包含对祖宗先贤的感恩,对一年大事喜事的回顾,对小辈的嘱托,对下一年的美好祝福。然后以小家庭为单位敬酒,再后按年龄大小敬酒。敬酒之前都要拉两句祝福的话,敬天敬地敬老人。席间,推杯换盏,说长道短,细数一年的喜怒哀乐,憧憬未来,忘却烦恼。酒肉穿肠过,亲情红似火,酒不醉人人自醉。直喝得红脸微醺,说话打结。

趁着酒兴,我们打扑克赏春晚。父母七十八岁了,为了引孩子高兴,双双上阵。无论输赢,贵在参与。老老少少,其乐融融。一心不可二用,打扑克哪顾得上看春晚?不能叫看,只能叫听春晚。第二天,送走了一拨一拨拜年的乡亲,从头至尾慢悠悠地欣赏春晚节目,大饱眼福,心旷神怡——主题明确,恢宏大气,弘扬了主旋律,凝聚了正能量。尽管臧否不一,我还是要挺2016年的春晚一把!

五更的饺子宴,除夕的压轴戏。时代在进步啊,现在的年轻人等不到五更——猴年猴急,10点刚过就响起了迎年的鞭炮。鞭炮声声,海内外华人的美食图腾——热气腾腾的饺子如约而至。有祝愿,饺子交子;有浪漫,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如饺子。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除夕晚上的饺子有的家庭食荤,有的家庭食素,一家门口一个天。我们王家历来食素,平平淡淡总是福。我走南闯北,已逾知天命之年。常听人说,年味越来越淡了。在我心目中,其他东西都可以淡化,永远不淡的是老娘搅沸的、千滚万滚的饺子汤,喝不厌,割不断,醇酽酽,暖乎乎,如吮吸母亲香甜的乳汁。浓浓的饺子汤里,浓浓的人味,浓浓的情味,浓浓的年味,水乳交融;它荟萃了食物的精华和文化——豆腐(福),菠菜(禄),粉条(寿),白菜(财),还有镍币金属的味道;它比茶酽,比酒烈。耳边忽然响起了《红灯记》里的唱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因其意而和之,“喝了五更的饺子汤,走到哪里也忘不了娘;树高千尺不忘本,吃水不忘挖井人!”不必说春节晚会是最时尚的文化大餐,也不必说五更的饺子宴是最传统的美食大餐,我要说饺子汤萃取二者之精华。

年的颜色五彩缤纷,红色是主基调;年的味道五味杂陈,芬芳扑鼻。年是触手可及的,守望的是几千年的民俗文化,是思念的“念”,是娘亲的“娘”,是团圆的“圆”——俗语说得好“大年五更吃饺子——没有外人”。年的声音急促欢快,一家鞭炮响,全村炸满天。如春夜喜雨闲敲芭蕉,如夏日江海惊涛拍岸,如沙场秋点兵马蹄声疾,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声音,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弦乐。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吟诵这些守岁的诗词,不知不觉又多了些沧桑。

好梦终成真

人人都希望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这是乡亲们最普普通通的梦想。

我出生在1964年,尽管家境好了些,但上有祖母,下有三个妹妹,日子就过得比别人家艰难些。小时候,向母亲要二分钱买根冰棍,母亲说啥也不给。长大后,我们常常揶揄母亲。娘说,不是我舍不得那二分钱,是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呀。娘能抱孩子还能抱钱啊!你们现在怨这怨那,当时不是街坊邻居接济,你们几个早就死好几回了。娘说的是实话,弱不禁风的二妹就被娘送出去了好几回。说着说着,娘的眼里总是泪光闪烁。

还记得,有一天中午,母亲单独为祖母糊了一个细面小饼子,其他人都吃玉米饼子和窝窝头。我好馋,直瞪着细面饼子发呆。“重男轻女”的祖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撕了一小绺给我,馋得几个妹妹口水直流。现在想起来,那绺细面饼子小得让人寒碜,也就两指宽、十厘米长吧!但彼时彼地,是一种奢望。

穷,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乡亲们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深山出太阳。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来的只有“流水落花春去也”。穷则思变。闻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安分的二哥和乡亲们登上西去的列车,却被当“盲流”遣返家乡;几个叔辈乡亲到青岛“换面”,被戴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游街示众;祖母指望抠鸡腚换两个零花钱,却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一桩桩,一幕幕,乡亲们的富裕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于无声处听惊雷。圆梦的机会终于来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承包了村前四亩棉花地。他把土地视作自己的第二生命,翻土、施肥、播种、盖膜,一直到治虫、除草、打杈,一有空就靠在责任田里。天蒙蒙亮,父亲就背了25公斤的喷雾器在棉田里来回穿梭,打下一遍药来,常常得三个钟头左右,浑身上下被雾露浸透,像个落汤鸡,肩膀勒得又红又肿。

天道酬勤。售棉时节,这块富有灵性的土地馈赠父亲丰厚的回报。开卖第一天,我家向加工厂送了两车棉花,一下子卖了七百多块钱。十八岁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齐刷刷的钞票,更没见过父亲如此笑意荡漾。

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忘记了长途拉车的疲劳,忘记了支钱排队的烦恼,又步行二三公里,到南洋河集市给妹妹买葡萄、苹果,给祖母买了爱吃的红烧牛肉。那天晚上,我禁不住诗兴大发,写下了《售棉》诗:“大车拉,小车推,心儿向着城里飞。驮着银山驮着金,驮着丰收赴山会。大车跑,小车追,心儿向着家乡飞,一路喜悦一路歌,载着富裕进山村。”尽管这诗达不到发表水平,现在底稿也发了黄,却是当时心迹的真实写照。那年,我家的棉花卖了四千多元。

从此,故乡开始走向富裕的坦途。

原先当过盲流、下过东北的二哥办起了养鸡场、猪场,每年收入超万元,响当当的万元户。地处盐碱涝洼的蛤蟆屯,村里原先连个党支部书记都选不出,近几年走“以副养农”的路子,通过办养鸡场、砖场、面粉场,逐渐富了起来。集体富了不算富,群众富了才算富。他们以农村养鸡场为龙头,辐射全村家家户户,养鸡挣钱脱贫致富。大河有水小河满。沾了政策的光,沾了党支部的光,村民富了,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小康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终于在这块土地上变成了现实。

那场春雪

立春已过,转眼到了农历正月十五,该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季节了,而一场大雪汹涌而至,海海地下了一天一宿。天气骤变,市民迁怒于那位反复预报雨夹雪、面容姣好的气象小姐。那些早早脱去棉衣、楚楚动(冻)人的俏男靓女更是猝不及防。民谚“正月十五雪打灯”叙述的自然奇观,上次发生在1971年。历史竟是这样惊人的相似,时光荏苒几近四十年,又一次悄然应验。

正月十五闹元宵,是赏灯猜谜的狂欢之夜。我所居住的寿光市,有两千多年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农圣贾思勰在这里完成皇皇巨著《齐民要术》,汉字鼻祖仓颉在此留下二十八个象形文字的传说,“建安七子”徐干从这里投奔“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纪国在这里存亡,纪姓在这里诞生,龙山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和商周大型盐业遗址遍布境内。市里每年都要通过大型灯展巡游等形式,传承光大寿光文化。大小车辆装饰成千姿百态、婀娜摇曳的花灯彩车,咬着尾巴穿街过路,像是在一条彩色的河流里行驶,美轮美奂,如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三国水浒,八戒悟空,十二金钗,十八罗汉,南拳北腿,声光动漫,古今现代,浮想联翩。明着比创意、比设计,暗着比内功、比实力。市民大饱眼福,城市灵动增色。大人孩子顾不得吃饭,自觉不自觉地汇入到巡游的队伍,蹦啊跳啊,歌之舞之,陶醉其中。忘记年龄,忘记性别,忘记身份,忘记怨烦,还原真我。圣城大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跑旱船的,扭秧歌的,唱吕剧的,敲锣的打鼓的,耍枪的弄棒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银海路上华灯齐上,流光溢彩。月光淡泻如水,霓虹迷离闪烁,礼花腾空璀璨,市民目不暇接,情不自禁地发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啧叹。可惜,一场大雪让喧闹之景化为乌有,心里感到莫名的遗憾和别扭。

透过窗户,雪势丝毫未减,雪景历历在目。大地像一张白纸,楼啊、树啊、人啊、车啊自然而然地敷陈在画面里;鹅毛般的大雪斜刺里飘啊,嫦娥舒袖,天女散花,湿漉漉的,轻飘飘的,携珠带玉,像觅食的孩子一股脑儿地涌至母亲圣洁的怀抱。雪帘又像一把硕大的竖琴,弹奏着高山流水遇知音,弹奏着阳春白雪夜归人,那一串串抒情的音符,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籁之音,只有用心才听得到,只有用心的人才听得到。北楼的邻居沉不住气,在自己的车库前笤帚扫,铁锨擀,还堆了一个大雪人,他希望清理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净土,希望找回失去的童真。

第二天一早,我被“突突”的发动车声音唤醒。雪太厚了,气象局发的短信说几近三十厘米。走出我所居住的小区,眼前为之一亮。路中心的积雪已被清雪机推到了两侧。司机告诉我,环卫工人凌晨就已上岗,市区主要道路现在都畅通无阻。听了他的话,环卫工人的形象立马在我眼前高大起来。他们待遇低,工作苦,环境差,大多只有“临时工”的名分,但为了城市的文明洁净,为了市民的顺利出行,他们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和付出啊,而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关怀欠佳。我想起了汶川地震的志愿者,想起了郴州雪难那些电线杆上的工人,这些支撑共和国大厦、默默无闻、寂寂无名的普通劳动者,才是我们最可敬佩的人。

车子行进在去潍坊的路上,尽情领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雪冷凝在树干树冠,一层一层的枝杈,状如龙爪,惟妙惟肖。那一丛丛的小黄杨、红叶小檗更是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不露头顶,昔日风采,荡然无存。

雪落无声的世界,潜滋暗长一些思想的萌芽,如雪缤纷。

故乡的水湾

故乡地处古百脉湖腹地,水草丰沛,湾与湾,湾与沟,湾与河,湾与井,水系贯通,一脉相连,整个村庄环绕在水系里。冬去春来,满目葱茏,烟雨蒙蒙,甲于江南水乡。

那些大大小小、盈满故事的湾塘,最让我牵肠挂肚、魂绕梦牵。

最悲情的舍婴湾,那是多少母亲的忧戚之地啊!舍婴湾,顾名思义,就是抛弃幼婴的地方。那个年代,不懂避孕节育,妇女成了生孩子的机器,再加上生活条件差,孩子生得下、养不起,即使养得下,也养不活。舍婴湾大大丰富了丧家之犬的食物源,为它们传宗接代壮大家族立下汗马功劳。为孩子好养,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取名叫“狗剩”“狗蛋”的。舍婴湾现已基本填平,但难以抚平那些受伤的疮口。它见证了落后、血腥和野蛮,是写在大地之上、反思生育文明的绝版历史教材。

最有灵气的神龙湾,一年四季,仙气袅袅,云山雾罩。传说,南人擅相地理,看到村北有一龙头昂起,遂找人在龙眼位置挖土造湾,破了村庄的风水。传说归传说,湾水却特有神效,大人孩子若有眼疾,掬一捧湾水,洗洗便好,神龙湾以此得名。大湾周围几平方公里的地方,乡亲们爱屋及乌,视为风水宝地。三个村的墓地状如北斗七星,环拱神龙湾畔,祈求神龙对生者和死者的双重庇护。清明时节,墓地基本变成树林,不知名的乔木灌木毫无骨气、漫无方向地匍匐攀爬,疯狂抢占列祖列宗的地盘,坟头和墓碑被遮覆得严严实实。不忍目睹这些得志猖狂的无名之辈在弱者头上作威作福,我遂镰刀斧头锨镢轮番上阵,将之斩草除根,还原一片净土。某年清明,我在奶奶坟旁庄严地栽下了一棵挺拔的雪松,让逝去的亲人们永远与高洁为伴。

最有故事的南大湾,夏日一泓清水是孩子们自由宣泄的天堂。在大人的引领下,成群结队游泳、打水仗,比赛潜水时间、游泳姿势。胆小的我半蹲在湾边,委蛇前行,偶尔从水草里摸出个小麦穗、小鲫鱼、爬骨郎子、黄嘎牙子就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有时候,羡慕伙伴们在湾里又吵又闹的样子,就沉不住气向深水游去,呛水后咳嗽着狼狈地回到岸边。调皮的男孩捡拾路边的瓦片,自由自在地打水漂,忐忑的童心、追寻的目光,在水面上飞快地跳跃。女孩们则将折叠好的纸船小心翼翼放到水里,希望和浪漫在风吹浪打中漂向远方。一个炎炎夏日,两个男孩溺水而亡。坏消息插翅飞传,村里炸锅乱营。我和哥哥恰巧不在家。父母闻讯,鞋顾不得穿,赤着双脚,发疯似的往南湾颠去。尸体打捞上来,确认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尽管是别人家的孩子,两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突然夭折,善良的母亲黯然神伤,长吁短叹了一些日子。溺水事件,也让大湾沉寂了好长时间。

夏天的中午,湾边柳树下是大人们乘凉的最佳去处,乡村特有的风情尽展在阳光之下。男男女女或坐或蹲,男多赤膊露体,大腹便便,女多短袖短裤,矜持不苟。勤快的女人们在湾边浣洗,搓板斜置,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一会席地而坐,浸泡轻揉,一会猫腰撅腚,重搓狠洗,时而忙里偷闲,时而交头接耳。三个女人一台戏,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时而笑声爽朗,时而粗俗对骂。蜻蜓低飞,水鸟欢叫,一群群鹅鸭悠然地晃来荡去,苇丛里的青蛙鼓足劲儿引吭高歌,此起彼伏。柳梢拂水,隐蔽的鸣蝉时断时续,应和唱答。正午的阳光映照着她们惬意的脸庞,嬉戏的波浪一次次地漰到她们的脚脖子上。关关雎鸠,天作之合,人与动物就这样自然和谐相处,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晚上,女人们则躲在僻静处,凭借夜色,一丝不挂,痛快淋漓地祛除劳顿,释放情感,张扬个性。仰望星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没有了矫揉造作和扭扭捏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哗啦哗啦”的水声,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恨不得把大湾搅得天翻地覆。好事者蹑手蹑脚溜进岸边的槐林里,贪婪地猎取她们的胴体,各自做着黄粱美梦。

冬天的南大湾,童趣无限。我们在湾里滑冰,滑倒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掉到了冰窟窿,好在只掉进一条腿。同伴把我拉起送回家。母亲边烤棉裤边数落,爱恨交加。最好玩的是打“懒老婆”,学名陀螺比赛。“懒老婆”有两种,一种用木头做成V状,底部安着钢豆;一种是用自行车的挡碗做成。小鞭子抽在“懒老婆”身上,飕飕飞转。尽管是冬天,却每每累得满头大汗,争强好胜的我们常常不分胜负,屡败屡战。行文至此,已是凌晨,那“嘀嗒嘀嗒”的钟表,似乎在提示我逝者如水,时光不再。

比邻南大湾,还有一个三角子湾,弯脖子柳树就长在湾角处。它面积最小,却名气最大。20世纪六七十年代雨水勤,水位高,阴天下雨的时候,南大湾的鱼会扑棱扑棱地由东向西、跃过大路跳向三角子湾,形成“谁持白练当空舞”的壮丽景观。大人小孩披蓑衣、戴苇笠簇拥在水滨湾畔,观赏上苍给予的恩赐。村里有个姓杜的在县照相馆工作,回家以柳树为背景拍摄了“鲤鱼跳龙门”的照片,获过全国大奖。县里有个画家,据此加工出《年年有余》的年画,全国发行。小村从此声名鹊起。

这些年,我为家乡一幢幢新瓦房拔地而起感到自豪,又为乡亲填湾平河、毁坏生态的短视行为感到悲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湾河俱失,生命之源何在?!

和古老的百脉湖一样,以2020年清明节为时间节点,这些湾塘永远成为了历史陈迹。

故园灯光

辛卯年深秋,我和妻去探望病重的大妈。

走进久违的半截胡同,三十年前那些爬墙上屋、掏蛋摸鸟、打架摔跤、跳绳藏猫的故事,依然鲜活年轻。

只是胡同老了。凹凸不平、曲里拐弯,仿佛病榻上侧卧的大妈。北首东侧三耳朵家的老宅子,茅草屋、土打墙,与周围的宽屋大房相形见绌。他搬到县城十几年了,没人住的房子断了烟火,少了修葺,承受不住风吹雨打,屋顶有了深深浅浅的凹陷,屋山也日渐向两侧张裂。密密麻麻的青苔染绿了屋顶的鞍子瓦,屋脊上潮湿的草坯也在发霉变黑。茅谷缨、灰灰菜、食草蔓,还有稀稀拉拉的小榆树,互不相让争夺着地盘,演绎自然界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土墙上,生产队时期的工分表文字斑驳,而曾经的风声雨声穿透时空,呼啸而来。村头,是代表权威声音的大喇叭;那弯脖子柳树下依旧回响当当的集合钟声和大胡子队长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讲;还有奶奶“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的无奈和叹息。土墙根,到处开满见风就长的鸡冠花、野菊花和马齿苋。物换星移多少年了,它们依然顽强固守这片故土,不离不弃。野火春风,周而复始。由一株一棵一墩,到离离簇簇丛丛。周围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它们的执着和坚守。

走进大妈的小院,又高又粗的梧桐树光秃秃的,独栖的乌鸦哇哇怪叫。狮子狗撅着尾巴,挑衅似的咬我的裤腿,“汪唧汪唧”吠个不停。萧瑟秋风在空荡荡的小院打圆转圈,一如我空落落的心不知在何处安放。

大妈平躺在平房最西头的土炕上,双目紧闭。蓝色碎花薄被轻覆其身,脏兮兮的,苏打水味、屎臭味、尿骚味、霉酸味,搅乎着其他异味汹涌扑鼻。原先的圆脸,瘦成了刀把,黑乎乎、皱巴巴的,没有了光泽。窗棂上,一节一节用白布系成的带子,是她生命最后的维系。我仿佛看见大妈拽着这根救命的带子,在无边暗夜里起卧仰坐,一次又一次做着生死抉择。

心有灵犀啊,她听见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努力地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瘪着嘴喊我的乳名,嘟囔着:“好孩子,好孩子。”她绝望地望着我,浊泪汩汩而下。妻捋着她皮包骨头的右手,说着善意的谎言:“妗子别怕,很快会好的,很快会好的。”岳母坐在对面的小床上偷偷擦眼抹泪,那毕竟是她的亲嫂子!我长嘘了一口气,无意间瞥见西墙悬挂的相框:大大小小的黑白彩照,已经褪色。这些毫无生命的东西,却是大妈的精神寄托,竟陪伴了她的后半生。我看见了大妈的最爱——奶奶慈祥微笑的照片。我轻轻用鸡毛掸子拂去相框上的灰尘,然后摘下来,送到大妈眼前。看到昔日伙伴,大妈又一次浊泪纵横,呜咽着,喃喃着……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20世纪70年代,麦收时节的一个晚上,脱粒机脱完我家七八亩麦子,已是凌晨。大街上,乡人们行色匆匆,忙如白昼。父亲让我把电灯从墙外移回院里。那时候,大街坑坑洼洼。不像现在道路水泥硬化,两侧路灯林立。我说,路上行人多,就亮一晚上吧。父亲应允了。这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就像麦场里那些东倒西歪的麦秸草。这件事被大妈知道后,经过添枝加叶、编花接篓,我的善意之举立马传遍了整个村子。一直以来,我都感到不好意思。

思绪飘回到20世纪60年代末。一条通往夷安县城的土路穿村而过,将村庄分为东西两半。我家住在村庄路西最后一排,路东是张姓大妈家。大妈三十冒头,风风火火、桀骜不驯的样子。我四五岁的毛孩子,才刚刚记事。

大妈和奶奶是“好成一个头”的朋友。冬闲时节,我家土炕的西头,两人盘腿打坐,围着烟笸箩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烟笸箩黑色、平底、圆口、穹肚,造型朴拙,外表粗糙,有“二龙戏珠”的镂空图案,是村后土窑里烧制的产品。奶奶喜欢用小锅旱烟袋,大妈喜欢用报纸或封窗纸卷成喇叭筒。先是卷成漏斗形,装上烟沫,再用拇指和食指蘸着唾沫在顶部拧成细短的芯子,通体像个抹去缨子的白萝卜。之后,掐去芯子,端起煤油灯点燃,边吸边拉呱。奶奶耳朵聋,大妈就提高嗓门大声说笑。她原本就是开朗爽快之人,在静谧的冬夜里,“咯咯”的笑声,穿堂风般响彻半个村子。不知大妈从哪里拨贩来那么多故事,有时半天半天拉,有时成宿成宿说。在笑声的催眠中,我酣然入睡。

我应当感谢大妈。我在写作上小有所获,一半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一半得益于大妈的家书。20世纪70年代初,大妈的养女出嫁到了吉林。情传千万里,家书抵万金。逢年过节,月头岁尾,常有书信寄来,大妈最盼的是乡邮所的李胖子和那辆绿色的三轮摩托车。开始,是父亲替大妈回信,我在旁边递递拿拿。后来父亲忙,我扮起了这个角色。大妈口授,我记录。再以后,大妈说说大体意思,我打草稿念给她听,常常一遍通过。每次写信,我就神往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亭亭白桦,悠悠碧空,窈窕淑女,顾盼传情。于是,我笔下的感情之墨,汪洋恣肆。

大妈是个爱“好”的人,一生坎坷。先是嫁给程家,我岳母的大哥。婆婆是疯子,她和丈夫经营马车店,生意兴隆。丈夫去世后,她带宅基地改嫁杜家。杜家门户大,四世同堂,子孙兴旺,百口之家。狗撕猫咬、磕磕碰碰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大妈不卑不亢,敢爱敢憎,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杜家老头去世后,大妈寡居独处。有一年冬天,她滑倒摔断了右腿,拄上了拐杖。自此,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谁来养老,成了大妈的心病。好在大妈有块半亩大小的宅基地,大妈说谁继承谁养老。孩子们都盼望得到这块宅基地。比较来比较去,大妈选择了老二家。老二在村里威信高,人也憨厚,生产队时当过大队长,人民公社时干过党支部书记,孩子都很孝顺出息。大妈搬到半截胡同后,老二和媳妇把她当亲娘伺候,热汤热饭,昼夜陪伴。生病期间,试试冷,呵呵热,端屎倒尿。老两口都七十多岁了,也需要儿女伺候了,但为了大妈晚年幸福,不厌其烦,心甘情愿。大妈至死感激他们,周围邻居也为老二夫妻的孝心善举点赞。

我和妻的婚姻,大妈是半个媒人。当然,夏夜的灯光是重要媒介。婚后,更是亲上加亲,只不过各亲各论,妻喊她妗子,我仍然喊她大妈。婚后,我外出求学,妻开了一个百货铺,人手少,那段经济拮据紧张的日子,大妈帮忙照应。她不住地给妻打气,灌输治家过日子的道理:“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什么和尚什么磬,过好日子靠拼命;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下不会冒黄金。”苍天不负有心人,妻起早贪黑,惨淡经营的那爿小铺竟然红火起来。妻脸上绽放笑容。大妈说:“老天没瞎眼啊!”现在,有时大手大脚,妻常以大妈的话作为警示。

一个爱“好”的人就这样走了,如秋风中那些飘零的树叶。

一盏生命之灯,就这样熄灭了,而故园夏夜的灯光,永远明亮我心,照耀前行的路……

槐花香 槐蜜甜

故乡情愫,深渗骨血,剪不断,理还乱。

月光轻洒,笛声悠然。小青山,古县城的北至,循南五里许,是1899年建设、1904年通车的胶济铁路。小青山宽阔丰满的母腹,孕育了一片又一片原始而又茂盛的林子,多为杨柳桑榆等乡土树种,而几百亩的舶来品洋槐(刺槐)尤为壮观,乡人称之为“槐树林”。

缤纷五月,槐树林群花怒放,风情万种。槐花独占花魁,尽领风骚。漫山遍野,层林尽染,银色晶莹剔透,红黄点缀其间。晚霞夕照,彩练当空,逶迤蛇行,青山如画。河边路边、沟头湾崖、墙角院落,那些零零落落的槐树也难耐寂寞,绽放如雪,与小青山上的槐树林相映成趣。浓浓淡淡的香气弥漫飘逸,沐浴村庄田野,沐浴暮归的老牛和牛背上的牧童。这场淋漓酣畅、沁人心脾的槐花雪啊,令人忆起冬日百脉湖平原白雪覆盖下的茫茫麦野。

槐树下,随处可见孩子们羡望跳跃、馋涎欲滴的场面。大人用一根又长又硬的竹竿,顶端结结实实地绑上倒U字形的铁钩,瞄准槐花最茂盛的枝杈儿,小心翼翼挂住,然后用力拧一圈,再拧一圈……“咔嚓”一声,树杈儿和槐花一起落地。响声就是命令,等在树下的孩子“嗷嗷”尖叫着,你推我搡,戗破了鼻子磕破了牙,乱哄哄一窝蜂疯抢。不管抢到与否,都惬意无比,乐在其中。花满枝头的矮树,孩子们会争先恐后爬上去,坦然地享受大自然的美餐,直至满树的槐花被洗劫一空,而树体常常惨不忍睹。我们身上也常常刮剌得“少皮没毛”,依然乐此不疲。惜兮,花期太短,快乐总被雨打风吹去。

在那个“瓜菜半年粮”的年代,槐花是上好的美餐。槐花可生食,齿津留香;亦可蒸煮炒炸。我最喜欢母亲做的面粉蒸槐花,热乎乎,香喷喷的,一把又一把往嘴里塞。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美食不可犟用,吃多了会胀肚子的。”

乐趣远不止于此。花开时节,天南地北的放蜂人不速而至。放蜂人没有家,为了生计,他们追随花季,跋山涉水。哪里有花香,哪里就有他们的家。他们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林荫树下,一顶帐篷,一对夫妻,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一排一排的蜂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白天他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的黑纱面罩,游刃于蜂群里。成千上万的蜜蜂,徜徉在花海里,嗡嗡嘤嘤地低吟浅唱,或盘旋,或叮吻,且歌且舞。槐树林上蜜蜂翻飞,挥洒成村庄一道亮丽的风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一口标准普通话的中年男人,魔术师般指挥着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为人们酿造甜蜜,润滑人生。天未亮,放蜂人的帐篷前,就歪歪扭扭排满了一溜盛蜜的容器,凤梨壶、四鼻子罐、塑料桶、输液瓶……新酿的槐花蜜货真价实,黄澄澄、亮晶晶、甜丝丝,家家户户都储藏个半斤八两,预示着一年的日子甜甜蜜蜜,润泽顺畅。树林自是孩子的乐园,逮小鸟,捉野兔,挖老鼠,粘知了(蝉),哪一样都其乐无穷。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槐树林又是怀春者爱情的天堂。“赛西施”阿梅、阿莲、阿芳、阿香、阿卉五位姑娘,村里公认的“五朵金花”。在这里,莲、芳、香、卉各自找到了她们的最爱。唯独花魁阿梅一波几折。她一米八几的个头,双眼皮,樱桃口,细皮嫩肉,白净水灵。张嘴说话,伴着银铃般的笑声,嘴角两个小酒窝,露出两个小虎牙。长长的辫子顺着婷婷的腰板,飘垂到臀部。人走在街上,辫子左晃右荡,节奏自然流畅,“摩登”可人。那美丽身段,撩拨得众小伙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村里成立俱乐部,阿梅是“台柱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最叫绝的是女扮男装演胡传魁,磁性的嗓音,惟妙惟肖的扮相,赢得满堂喝彩,名扬四乡八疃。那些模样俊俏、家庭条件上乘,又有固定工作的青年,趋之若鹜,媒人踩破了阿梅家的门槛。村里驻点的公社干部“独眼龙”刘大胖也想独占花魁,对她软缠硬磨,攻势凶猛,她誓死不从。马虎屯有个单姓青年接了他爸的班,在棉油厂当司磅员。人虽然矮点,但帅气大方,留着青年胡,非常前卫。槐花林里,他们谈婚论嫁,闪电式恋爱,闪电式结婚。可婚后阿梅一直不孕。有病乱投医,阿梅“打破天”寻求怀孕良方,乱七八糟的中药吃了几麻袋,也到泰山碧霞祠磕头许愿系红绳,仍然肚子平平,无济于事。小单不顾众人反对坚持离婚。离婚后,他马上和厂里那个外号“洪湖水,浪打浪”的小会计结了婚。村里人很为阿梅鸣不平。小单活得很“烧包”,棉油厂改制,他买断了工龄,自己二次创业,开了一家制衣厂,经营得红红火火。某年春节大雪,他酒后驾车,驶进路边的水库里,和小蜜一起葬身冰窟。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阿梅离婚后日子过得曲曲折折,先是在街头摆摊,四集遍赶,以后又盘了家粮油店,再以后和一位军转干部结了婚,并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大学毕业后,在泉城开了一家海鲜连锁店,生意兴隆。

槐树林还是一片警示林。传说,小青山下有对杜姓夫妇,不孝敬父母,在村里出名挂号。他爹去世那年正好八月中秋。因为孙子去炕旮旯偷爷爷的月饼吃,发现爷爷浑身硬邦邦的。老人什么时候去世的,杜姓夫妇毫无所知。乡邻们都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诅咒:“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天害理的东西,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劈了这两个畜生吧!”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某年夏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条火龙从天井窜到屋里,又从屋里窜到院里。他们跑到哪里,火龙就跟到哪里,夫妻二人在火海里豕突狼奔。最后,他们跑到槐树林的空地上,跪在泥汤里,叩头不止:“老天爷,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错了。以后好好孝敬亲娘……”一道闪电狰狞地闪着黑光,倏地划过。“咔嚓”一声霹雳,将一棵老树劈为两半。男人疯狂惨叫,面如死灰;女人身如僵尸,不省人事。正应了那句古语:“人恶天不怕,人善天不欺。”雷殛事件后,槐树林神威四乡,村里孝亲敬老蔚成风气。

槐者怀也,槐香蜜甜。乡村振兴,春风化雨。老家村风淳朴,邻里和谐。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五月的槐树林正变身为每年一届的“槐花采摘节”,文化旅游方兴未艾。乡亲们美好幸福的生活还在后头哩!我真诚地祝愿他们:芝麻开花节节高,幸福生活岁岁长。

英雄槐

古树名木作为绿色文物、绿色活化石是自然和历史留给人类的宝贵财富,不但是人文学研究的对象,也是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纪念意义。著名作家梁衡在《树梢上的中国》写道:“在伐木者看来,一棵古树是一堆木材的存储;在科学家看来,一棵古树是一个气象数据库;在旅游者看来,一棵古树是一幅风景的图画;而在我看来,一棵古树就是一部历史教科书。”

“门前一棵槐,财宝滚滚来。”千百年来,老百姓视古槐为神树,佑护吉祥和幸福。

国槐,中文正式名“槐”,之所以称国槐,乃是与洋槐对应。二者同为豆科,国槐是槐属,洋槐是刺槐属,中文正式名“刺槐”。国槐又有紫穗槐、龙爪槐、红花槐等变种。

刺槐是近代才从西洋引进的高大乔木,原产于北美东南部,1601年有法国宫廷园艺师鲁宾引种到法国宫廷庭院,之后逐渐传播到北美、欧洲、南非和亚洲的温带地区。1877年至1878年,中国驻日本使馆副公使张鲁生将刺槐种子带回南京种植,称“明石屋树”,当时只做庭院观赏。1897年,德国入侵山东半岛以后,从德国大量引种刺槐在胶济铁路两侧种植。因刺槐这一物种来自国外,所以人们当时称为“洋槐”和“德国槐”,青岛有“洋槐半岛”之称。目前刺槐遍布全国各地,是优良的固沙保土树种,与国槐一样是优良的蜜源植物。

胶济铁路穿越高密东西,孙文抗德的故事源出于此,被莫言写入了长篇小说和歌剧《檀香刑》。《高密县志》记载:1905至1907年间,德国人在胶济铁路沿线各车站大量栽种刺槐。现已成为县内四旁植树和成片造林的主要树种。刺槐生长迅速,抗旱、耐盐碱、耐瘠薄,不抗风,怕冻、怕涝,花芳香,为蜜源植物。播种与嫁接繁殖均可。

我国名木古树繁多,论数量,国槐当为天下雄。而蜚声海内外,名气最大的应该是山西洪洞的那棵大槐树了。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几百年前的大槐树现在已成为山西洪洞的一处著名景点。元末明初的战乱、水灾、饥荒让两淮、山东、河北、河南等地几乎成无人区。而山西侥幸保得一方平安,人丁兴旺,又有外省大量难民涌入,致使山西成了人口稠密地区。为了恢复经济,发展生产,明朝廷从洪武初年至永乐十五年,五十年里组织了八次大规模的移民活动,把山西的民众分迁到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陕西、甘肃、宁夏等地。当时洪洞县是山西南部人口最多的县,迁出去的人也最多,疏散人口的地方就是洪洞城北的广济寺,寺旁有一棵汉代种下的大槐树。上百万的移民在寺观里领取凭证,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这是中国古代最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移民活动,有恢复经济的意义。世间两大苦,生离和死别。自古至今,背井离乡到陌生地方开荒种地,移民一万个不愿意。为了防止移民逃跑,安排官兵沿途监护,把移民的手捆起来,用一根长绳连接在一起。大小便怎么办,“解手”一词诞生了。从这个疏散点离开山西的人,自然不会忘记那棵巨大的槐树。可惜那棵见证了百万移民的槐树已经毁于洪水。多少年前,我去洪洞寻根拜祖,看到的只能是二代、三代大槐树了。夕阳西下,那个大大的、勾魂的隶书“根”字在我心中永驻。

那年我还去了太原晋祠,瞻仰了子乔祠。子乔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姬晋字子乔,幼年承德,英年辅政。周灵王二十二年(公元前550年),洛阳附近的谷水和洛水泛滥成灾,威胁王宫,周灵王打算用土把王宫围住,把水排泄到周围的庄稼地里。太子晋以民为本,建议父亲疏通河道,王宫既能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又能保护百姓的利益。但周灵王拒不采纳,太子晋据理力争。周灵王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庶民。据传说,太子晋17岁上嵩山拜得道高人浮丘公为师,三十年后道成,骑鹤吹箫在老家上空飞翔三圈羽化登仙。唐女皇武则天封禅嵩岳时封其为升仙太子。《辞源》中有王子乔“传说得道仙人”之句。姬晋的儿子宗敬,曾官至司徒。后因王室衰落,辞官到晋阳(太原)居住。因是王室的人,当时人们称其为“王家”。于是宗敬便以“王”为姓,尊其父姬晋为宗祖,从此中华大地即有了王氏一族。之后王氏后裔绳绳继继,遍及华夏,名播五洲。因为太原为王氏发祥地,故天下王姓者都以太原王氏而称。1992年9月25日的《羊城晚报》在《天下王者山晋地》,阐述了太子晋是中华海内外王姓的开宗鼻祖,并促成在山西太原建立王子乔祠堂,成为国内外王姓联络之桥梁。更为称奇的是祠旁有一棵千年唐槐,作家梁衡称其“腰粗三围,苍枝屈虬,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

晋祠之行不虚,拜了祖寻了根。从此我知道,国内外王氏之祖是太原郡的王子乔;我还知道,我们瑯琊王氏的始祖是西汉谏议大夫王吉——也是我们家谱里的“考吉公”。

国槐是中国人的专利。

2000多年前的《山海经》《尔雅》《管子》均提到了“槐”,中国栽培槐树的历史可以上推到周朝。相传当时的朝廷里要种三槐和九棘(酸枣树),以示三公九卿之位。为何要栽种这两种树?汉郑玄注曰:“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象以赤心三刺也。槐之言怀也,怀来人于此,欲与之谋。”槐树则成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的象征,后来国槐就成为宫中、贡院必栽之树,又有“宫槐”之称。许多由“槐”组成的词皆与之相关。如“槐鼎”指执政大臣,“槐宸”指皇帝的宫殿,“槐掖”指宫廷,“槐绶”指三公的印绶,“槐府”“槐第”指三公的官署或宅第。

槐者魁也,音异形近。故世人在门前户外种槐树,既可以遮阴,又期许子孙得魁星之佑,位列“三公”。北宋兵部侍郎王祜曾在庭院里栽种了三棵槐树,并对人说:“吾子孙必有位至三公者。”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子孙辈中人才辈出,于是就以“三槐堂”作为家族堂号。北宋名家苏东坡素与王巩(王祜四世孙)友好,诗词唱和,意气相投。因感于三槐王氏人才辈出,名满当朝,深深敬佩王祜、王旦(王祜之子、王巩之父)的道德文章,撰写了《三槐堂铭》,这段历史上著名的植槐佳话,是中华王姓与槐有缘的又一例证。

相传槐有“灵星之精”,有公平判断是非的能力,在《春秋元命苞》中有“树槐听讼其下”的记载,在戏曲《天仙配》中有槐树下判定婚事,后又送子槐下的情节。古人往往以大树、木柱、石柱等为社神的象征,在大槐树下集会让神判断是非,只能是一种精神慰藉。

中国历史上最早在路旁植槐的是一位叫韦孝宽的人,于1400多年前在陕西首创。韦孝宽是西魏、北周时期的一位名将,被授予雍州刺史。自古以来,官道上每隔一华里便在路边设置一个土台,作为标记,用于记录道路的里程。韦孝宽上任后,发现土台的缺点很多,经风吹日晒很容易崩塌,要经常维修,不但增加了国家开支,也使老百姓遭受劳役之苦,费时费力。调查了解之后,韦孝宽毅然下令雍州境内所有官道上设置土台的地方一律改种槐树。不仅有标记和计程作用,还能为往来行人遮风挡雨,也不需要修补。韦孝宽的这一做法,无疑是造福桑梓,利国利民的重大举措。

韦孝宽最早栽的槐树,千百年来深受陕西人的喜爱,这种槐树也被作为西安市的象征,被确定为市树。北京市、石家庄市、太原市、兰州市、厦门市等省会城市也把国槐作为市树。还有不少地级市把国槐作为市树,我所居住的潍坊市早在1991年就将国槐确定为市树,可见国槐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这些年走过了不少地方,名木古树多在风景名胜、庙宇道观、名人故(旧)居、历史文化遗址。

江苏宿迁项羽故里有项羽手植槐,树头遭雷电劈为两半,一枝向北,一枝向南,沙淤不死,雷劈不倒,壮哉西楚霸王!河南商丘白云寺的“铁锅槐”,一棵三层楼高、两抱粗的古槐挺立在一口直径两米多的大锅里。五岳泰山有一千三百多岁的唐朝古槐,和五大夫松齐名。菜都寿光宁国寺(已毁)内有古槐,状如虬龙盘旋。“文革”中曾折毁一股,而东南角一枝尚存,苍枝劲健,生长不衰,有“张飞勒马看古槐”之说。潍坊白浪河湿地公园有“东坡槐”,据传宋坤宗熙宁七年,苏东坡任密州太守时曾到白浪河此处赏景,后人于此植槐纪念。青州市现存古槐四百余棵,明代及明代以前的约占一半,树龄最长的为宋代古槐。位于偶园街中段,树高和冠幅各十米,树龄八百多年,已成为海岱青州的文化标志。

我曾经工作过的潍坊高新区,时任潍坊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初宝杰兼任高新区党工委书记,他非常重视对古槐树的保护。渤海大道拓宽,在福寿街交叉口有棵四百年树龄的古槐,为保护古树他亲自听取规划,要求量身定做保护措施。清池街道的东葛、西葛两村进行棚村区改造,旧村拆除后需对外出让土地。一棵六百多年和一棵三百多年的古槐树就在出让地块中。初宝杰同志要求在出让地块规划设计条件中必须明确要求予以保留古树;土地竞得人在施工建设时,必须采取避让措施对古树进行原地保护。

我的家乡高密,古槐数不胜数,有三处名闻天下。

其一,位于井沟镇草泊村的一棵古槐,树龄约三百年,高十五米。古槐见证了刘连仁从1944年8月28日被日军抓进被称作“死亡大军”的劳工行列,到飘零异国、在深山老林里过着野人生活的全过程。1958年四月十五日,穴居十三年的野人终于踏上了归途,在天津塘沽码头受到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在这棵古槐下,他多次成为电影、电视剧和爱国主义教育专题片的主人公,成为日本侵华历史“活的见证人”。在这棵古槐下,他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先后担任过村里的副主任兼公社党委委员,县第三、四、五届政协委员、常委,县人大代表和潍坊市人大代表,古槐目睹了祖国给了刘连仁第二次生命。2000年9月2日凌晨1时,生于1913年的刘连仁在古槐下去逝,享年八十七岁。在古槐旁的“刘连仁纪念馆”,我还听到了这样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1994年,日本濑户义昭制片公司曾经制作了一部电视纪录片《莱阳慈梨》。纪录片的大致内容是:刘连仁被日本抓走后,他的母亲把一粒梨树种子种在门前,十四年后刘连仁归国回家,当初的一粒种子已经长成一棵高大的梨树。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刘连仁被抓走之时,他的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孩子生下后起名叫“盼盼”,企盼父亲早日回家。刘连仁的母亲因为想念儿子,整天以泪洗面,最后哭瞎了一只眼睛。槐者,怀也;梨者,离也。一棵树不仅见证了家庭变迁,也见证了国家兴亡。

其二,位于高密东北乡公婆庙村两棵不知年份的古槐树,当年血洗公婆庙的惨案就发生在这里。2018年秋天,我和学生张春来去古树下拍照。树已不成形状,枝叶亦不旺盛。树下坐着两个乘凉的老太太,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回忆着古槐下发生的故事。1938年四月二十五日拂晓时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完全丧失人性的侵略者,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逼到古槐附近大肆屠杀。这场浩劫,屠杀无辜群众108人,70多人受伤,800多间房屋付之一炬。烧死、烧毁家禽、家畜、粮食、家具不计其数。古槐见证了日寇犯下的滔天罪行。公婆庙惨案写进了莫言的《红高粱》等作品,其中罗汉大叔的原型之一就是该村村民张锡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七月出版的《日本侵略军在山东的暴行》记载:“一个日本兵走到张锡德面前,想用刺刀捅他。有点武功的张锡德飞起一脚,把日本兵的枪踢掉了。其他日本兵恼羞成怒,蜂拥而上,把张锡德捆了起来。灭绝人性的日军,用刺刀把张锡德的额头皮剥下,盖上眼睛,然后又是一阵乱刺,张锡德就这样惨死在日******刀之下。”

其三,我工作过的康庄镇康四村有一棵古槐,树龄约四百年。古槐下曾是刘冠三宣传国民革命的地方,他在这里写下“一程风,一程雨,前程不怕虎狼恶”的豪迈诗句。民国建立前,刘冠三曾任山东同盟会副会长,后任“中华民国”国会议员,是中国同盟会最早的五十三名会员之一,有“南有孙中山,北有刘冠三”之说。离这棵古槐树东去不远,曾是胶济铁路高密火车站。1912年9月28日,孙中山视察山东乘专列到达这里,在刘冠三的陪同下,会见了当地同盟会代表和高密农会会长侯芝庭。侯芝庭恳请孙中山做些指示,孙中山颇有感触地讲了句:“要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此后成为名言广为流传,成了许多有志之士的座右铭。

国槐树也作为科第吉兆的象征,所谓“槐花黄,举子忙。”考试的年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月份称“槐黄”。前文已述,汉代,京城长安的大道两侧尽植槐树,持续至唐宋,学子们奔波在追求功命的“槐路”上。

关于国槐的故事和典故有很多,成语“南柯一梦”即与国槐有关。这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出自唐代小说《南柯太守传》。

广陵郡(今扬州)东十里有位游侠之士名叫淳于棼,“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棼日与群豪,大饮其下。”一日大醉,梦见紫衣使者前来,随之由古槐洞穴进入大槐安国,娶了公主,做了驸马,后在南柯郡做了二十年太守,造福一方,膝下五男二女,荣华富贵,名声显赫。不料檀萝国入侵,淳于棼带兵拒贼,不料兵败。不久妻子又不幸病故。遂辞任太守,扶柩回京,从此失去国君宠信,国君准其回故里探亲。仍由两名紫衣使者送行,从槐树洞出。醒来发现,这一世浮华原来是一场梦。梦中所见槐安国、南柯郡,不过是槐树下的两处蚂蚁穴而已。

李公佐写这个故事,旨在告诉世人:“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意思是说,功名富贵并非注定,不要借此炫耀,因为在通达的人看来,“贵极禄位,权倾国都”,只不过是蚂蚁穴里的一场梦罢了。

刺槐树的生命力极强。在坦荡如砥的平原上茂盛茁壮,尽展风采;在山陵丘地上同样可以辟石立根,芳香四溢。更想不到,它在茫茫一片的盐碱涝洼地上也敢于一搏。尽管它干不粗,冠不大,发育不良的样子,却耐得住寂寞、耐得住环境,为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播下一抹又一抹绿色。有的长高长大了,有的壮烈了,更多的是长不成材料的——树龄可能有十年、二十年了,人们称之为“老头树”。有的拆断了树头,枝叶散铺在地上,乔木长成了灌木丛。还有的只剩了树箍墩,长着零零星星的叶片,稀疏柔软的枝条,大自然造化的极像园艺盆景。不管条件如何恶劣,只要它留下一条根,一叶芽,它会千方百计顽强地存活下来。在广袤的盐碱地上,成活任何树种的任何一棵树太难太不容易了。一亩园,十亩田;一亩树,百亩汗。挖坑、铺膜、换土、浇水,一个环节不能少。不管树相如何难堪,如歪脖子的,遭雷击的,剥树皮的,老百姓都小心呵护,不忍砍伐。

槐树用途极广,不只造林绿化,建楼造桥;还与我们的衣食住行密切相关,它的花、根、干、果皆是有用之物。莫言在《一斗阁笔记·槐米》中幽默诙谐地写道: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曰: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炙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竟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曰,其报恩也。

数十年后,我爬上北海公园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时,见山路两侧,全是粗大的国槐,槐花半谢,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采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最佳采摘时。吾问老人采此何用,老人曰:晒干,炙粉,蘸煮鸡蛋,日食两枚,可轻身健体。

刺槐质地坚硬,以其制作的家俱坚固耐用,现在留下来的不少古式家俱大多是用槐木制作的。寿光清代文人安致远的故居就保留了一张沧桑斑驳的槐树木桌,阳光透过窗棂照得斑斑锈迹闪闪发亮,迄今已逾三百年的历史。古时候,不少桥桩都是槐木或枣木做的,高密的胶河、寿光的弥河至今还能见到这样的桥墩。弥河上最初的张建桥就是一个叫张建的村民用槐木混搭其他木头修筑而成,两岸百姓至今“槐”念像张建那样的人。

麦子的守望

你从秋天走来,经白露秋分,历寒露霜降。从血色黄昏下那一抹抹淡淡的黄色,到晨曦下那一滴滴露珠晶莹剔透。在那些遥远的秋日,你那脆弱的生命,坚强地与坷垃抗争。你分蘖生命,分蘖绿色,分蘖思想,分蘖希望。从此,那个叫麦子的家族开始了漫长的四季之旅,那刺骨的越冬水,愈伸愈长泥泞的管带,延展一个关于粮食的话题,缠绵、庄严、深沉、高亢。那首《悯农》的唐诗,穿越时空,历久弥新,亘古绝唱。

遥想冬日雪色苍茫,那寥若晨星的绿啊,在寒风中抖动羸弱的肩膀。麦野里觅食的麻雀和公鸡,不守本分的黄鼠狼,疾飞的野兔,猎人的枪响。小麦冬眠的鼾声,农家小院早晨的炊烟,还有中午晚上溢出的酒香。肃杀的冬日,让多少“害人虫”命丧黄泉;冬日的阳光,又让多少小麦一样的生灵,跨出沼泽,走出迷惘,点燃希望,扬帆远航。

你从春天走来,春风拂过麦浪,风与苗竞舞,天与地共襄。一声春雷,在惊蛰炸响。万物复苏,百凤求凰,春分清明,惠风和畅。燕子低飞,喜鹊高唱,树木披绿,百花竞放。春雨贵如油啊,簌簌沙沙,弹奏天籁之音;淅淅沥沥,蓄积冲锋的能量。春风春雨春雷,都是小麦手舞足蹈的声音,在静静的春夜里,拔节秀穗扬花灌浆。多少个抒情的夜晚,父亲不愿睡去,返青水、灌浆水在他心里流淌成一条幸福的小河,他愿听这“蹭蹭”的小调和那起身拔节的催眠小唱……

你日渐丰满的身姿,伴着布谷鸟的低吟,在芒种时节靓丽登场。挺拔的身躯,金黄的麦穗,细尖的麦芒。父亲,大地的主人,徜徉在六月的田野,古铜色的脸上兴奋荡漾。身前身后蜻蜓低飞,蝴蝶盘旋,蜜蜂唱和,阳光和空气里馥郁着花馨和麦香。小黑狗吐着舌头,像阳光下父亲拖长的影子,屁颠屁颠地乱蹿乱撞。父亲说,麦熟一晌。十年前,忙坡忙场,镰割车运,不舍昼夜,忙乎半月,甚至二十日,掉几斤肉,脱几层皮,一点也不夸张。现如今,联合收割机“吞云吐雾”,用不了一周,“全村的小麦一扫而光”。从种到收,几乎全部是机械作业,还有粮食、种子补贴和保险,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开心陶醉、自如大方。

守望四季的麦子啊,浓缩的人生之窗。每个人都像一棵麦子,慢慢地成熟变老,从嫩黄到金黄。然麦子年年轮回,而人生在世只有一趟,没有返程,没有倒挡!

再回三里洼

深秋的一个早晨,漫步于村后通向三里洼的羊肠小道。凉风飔飔,扑面而至,裹挟着甜秆高粱、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丝丝缕缕的故乡气息,盘旋缠绕,温馨醇厚。离家三十多年,周边的景物陌生而又熟悉。人老了,而乡间小路依然青春蓬勃。

秋收过后,旭日东升,旷野坦荡,天高地阔。犁过的土地翻着金波,青青的麦苗涌着翠浪。冒红的太阳拨开云雾,泼洒柔亮的金线,晶莹的露珠在树叶、草间和麦梢悄然滑落。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心神空灵,宠辱皆忘,那份返璞归真的感觉忒好!浸洇在故乡的秋意里,慢慢寻找那些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亦真亦幻的乡愁碎片——老态龙钟的乡邻,嬉戏顽皮的伙伴,狡猾的野兔,机警的松鼠,暮归的耕牛,笨拙的绵羊,还有夏天五色的蜻蜓,鸣唱的蟋蟀……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小道涌来,向脑海集聚。

小道逶迤,如炊烟扶摇,归于静寂;人生如是,曲里拐弯,终成大美。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而通向三里洼的路,只有这一条。

季节如刀。葱茏茂盛的草箍墩、骨节草、食草蔓,历霜后由盛到枯,黯然失色。它们匍匐绵延,柔软如毡,捧着一颗心来,与苍茫大地融为一体。我徐徐前行,不忍下脚,雾露还是打湿了鞋子和裤角。这些屡遭乡人镰刀荼毒的生灵,割了一茬又一茬,喂肥了牛羊和猪马,赓续村庄的血脉——根在,生命就在。“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默默地吟诵这首经典唐诗,景仰野草坚韧不拔的风骨,敬畏自然的伟大,感叹人之渺小。

沿途零零星星的场院地,播种的花生、大豆已经收获,霜打的辣椒和紫茄溃不成军。原先的粮田大多改种了笔直挺拔的速生杨,一片一片,像阅兵的方阵,“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杨树的周围,圈起了铁栅栏,林底下搞起了多种经营,小鸡在自由觅食,笨拙的旱鸭晃来晃去。成双结对的灰喜鹊或在林地觅食,或在树巅嘤嘤嬉戏。城市有城市的文明,乡村自有乡村的乐趣。故乡田园,亲切而又陶醉,和谐而又自然,撩拨着叶落归根的情绪。“少年辛苦事犁锄,刚厌青山绕故居。老觉华堂无意味,却须时到野人庐。”以我小人之心忖度,苏东坡当时的心境,恐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毫无二致。

路尽处,三里洼。它以三里湾为中心,北接北胶新河,东西与小辛河、小康河串联,左右逢源,水系发达,水草茂密,水鸟云集。这些年干旱趋重,洼地逐步开垦成良田。湾里一泓清水,雾气团腾,彩光折射,飘然仙境。洼子四围五角枫、火炬、黄栌高低错落,如火似霞。笔直的银杏树高扬着金黄的伞状树冠,杨柳榆桑叶子凋零殆尽。洼坡上的棉槐旁逸丛生,是冬闲季节编筐编篓的原料。洼中高地是张会计家的几分桃园,芳菲四月最美,蝶飞蜂舞,叶美果绿;深秋风光不再,光秃萧条,不甘寂寞的麻雀在枝干上聒噪跳跃。洼里,蓑衣草、狗蛋子、水荭,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水草依然茂盛,或散或聚的水鸭子徜徉其中。红红黄黄的落叶,静默无语的秋荷,零零星星飘浮水面,与夏日的荷叶田田同样壮美。茁壮的芦苇一片连着一片,一丛连着一丛。我仿佛看见夏天重重叠叠的绿色连着深秋无边无垠的金黄,金黄绵绵的秋色连着冬日苇雪辽阔苍茫。

在我的印象里,湾里的水从没断流过,即使大旱连连的年头。夏夜,湾边柳下,蛙鼓蝉鸣,乡人簇集。身高马大的程二爷白睫毛、蓝眼睛,月光下如一只怪兽。他光着脊梁,摇着蒲扇,满嘴喷着酒气,在众人面前显摆:这里通着东海龙王,神灵大着哩。有人戏谑,洼里的蛤蟆蛙子又叫了。在人们的嬉笑声中,程二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这些年,我通读乡志县志和水利志,才知道三里洼属古百脉湖水域,地下水系盘根错节,参差互通。早日作古的程二爷,形象在我心里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也真的相信,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洼西岸的两幢平房,在空旷的原野里略显另类。秋霜袭过,平房后的一亩三分菜园地,凌乱得不成样子。潍县萝卜刚刚收获,烂黄的叶子稀稀拉拉散落;来不及上市的菠菜蔫蔫唧唧,萎落满地;蒜畦子已铺上厚厚的玉米秸,做好了越冬的准备;白菜腰间扎着地瓜蔓,挺着傲霜英姿;还有墙边盛开的白白胖胖的千头菊,在一片唱衰的景致里,呈现勃勃生机。

我知道,那是徐老大的地盘。年已花甲的徐老大,不喜欢热闹浮华,习惯了偏安一隅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秋天,我家的院墙坍塌,一头大肥猪走失在无垠的青纱帐里。秋雨瓢泼,娘和我们万般无奈,多亏徐老大帮忙把猪赶回了家园。

我对徐老大一样的乡邻们永远心存感激,就像敬重那些籍籍无名的小草,敬重无边秋野里那些谦逊的谷子、玉米和高粱!

难忘求学经行处

那个周六下午,秋阳高照。

我下了火车,背着书包,没有直接出高密火车站,而是沿着胶济铁路东行约二里多路,穿过“平日”公路桥,翻过铁轨,爬沟上崖,来到大妹的家——位于铁路北边的四间平房里。

当门里横七竖八倒着高密白干和光州啤酒瓶子,一看这场面就知道妹夫是个爱酒的人。大妹结婚比我早,初中毕业后适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她成了家庭主要劳动力,跟着父亲十八亩、三里洼、河西崖、正西路、南坡青年队穿梭般干活,手指上至今还有一个大大的勒痕。论对家庭的贡献,大哥数一,大妹数二。大妹热情地让我进屋,寒暄不已:“小哥,真不好意思!你去安丘这么长时间了,我和对象帮不上你的忙,你家的日子也不宽快,我和对象商议给你点零花钱,你自己看着买点东西吧!”边说边递给我十元人民币,我坚辞不要。大妹有点恼火地揶揄我:“还没闯好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没办法,我还是不忍心收下了。说实话,那时候我真需要他们的帮助。但我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为兄的怎好伸手向妹妹要钱。开学的时候,父亲和爱人东挪西借筹措的47元学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了。那时养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卖不到一百块钱。丢了钱那段时间我一直心里窝火憋气。我原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爱人劝我说:你这是想要老爹的命啊!也多亏了妹妹救急的十块钱,减轻了父亲跑东家串西家磨破嘴皮的操劳!

1986年8月,我考入安丘师范。从高密到安丘或从安丘回高密,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高密汽车站乘车,途经注沟,直达安丘汽车站——车站坐落在县城的西北角,汶河之滨,而安丘师范在东南角,恰好一个对角线,下了车再步行三四里路才能到达。如果坐不上汽车,只能花一块八毛钱坐火车到潍坊火车站下车,再从潍坊转坐汽车到安丘。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两年。

求学两年,我在高密经常歇脚的有三个地方。

去得最多的是大舅哥家。他在国营第一棉油厂上班,家在厂子对过。离汽车站一路之隔,离火车站八百米左右的路程。嫂子——我小学、初中同学,在化纤厂上班。如果不是爷和娘娘有病,他们的日子应该比较宽绰。由于两个老人长期有病,彻底拖垮了他们,并影响了哥哥的进步。在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我们分享着他们的温暖。两年里来来去去,几多雨雪天气,阻断了回家或求学的路,我和爱人就住在他们家。哥哥知道我喜欢看书写作,就把书桌让给了我,并配置了台灯和其他用品。那段时光,留下了许多收获。我发在《少年文史报》和《中学语文报》的不少文章,都是在这间小屋里完成的。惜兮,这间有着美好记忆的小屋伴随着轰隆隆的城市改造已灰飞烟灭。这些年我真心佩服哥哥的坚韧和顽强。岳父去世早,他毅然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刘家的大事小情自然由他操持,跑里跑外。大爷重病住院青岛,他尽心伺候,无怨无悔。他礼道周全,待人热情,脸上总是荡漾着从心底里发出的真诚微笑,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他的客气谦虚在圈里广有名气,继承并发扬了刘家的门风。他宁愿自己吃亏受累,也不伤害朋友,生怕赚了人家的便宜。他小有厨艺,每年正月初五亲戚聚会,他总是裹着围裙掌勺操刀。记得有一次他用鸡蛋炒了一个菜,我吃着很香,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吃个不停。他笑嘻嘻地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菜吗?我摇摇头。他说,胎盘。我哇的一声,现场“直播”。三十年来,哥哥过得不易,哥哥的奋斗史是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的一个缩影。下岗后开过饭店,办过工厂,自己当过老板,更多的是给别人打工。这些年拼死拼活,起起伏伏,现在终于熬到了好时候。嫂子退休了,儿子结婚了,添了孙子了,好人自有好报。每逢家庭聚会,我总要多敬他几杯酒,说一些感恩的话。哥哥总是笑呵呵地说:“亲顾亲顾,无亲不顾。为自己那叫活着,为大家才叫生活!”

连襟哥家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他从旗台卜居北栾家庄。我从汽车站回老家这里是必经之地。他当过兵,开过车,是个乐天派。别看他头发稀落落软塌塌的,身子骨瘦弱弱的,但脾气刚硬,磊落正义,看不惯的事九头大牛也休想拉回来。复员回乡后,给村支书——我同学的父亲开吉普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几杯酒落肚,意气风发,满脸江湖。以后当了经营煤炭的经理,因市场原因,很快就关门大吉。大姐阿玲在糖厂工作,在姊妹当中她属虑事周全的一个,我们说她是“皮笊篱蒙上油毡纸——汤水不漏”。那时候,大姐的日子也不宽快,老的老,小的小,只要路过这里他总是让我捎点东西回家。逢年过节,还给放上从烟台亲戚那里弄来的海鲜产品。礼轻情义重,那种流淌在骨子里的真爱,让我们浑身热乎乎的。现在大姐也熬到好时候了,左抱孙子,右抱外甥,颐养天年。因毗邻县城,家里的几十间房子全部出租,一年五六万租金,日子过得蛮舒服的。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们感激涕零。大姐说,这些年你们也帮衬我们不少。爱人说:“前有车,后有辙;厚对厚,薄对薄。是你们当哥当姐的领得好啊!”

再如开篇所言,第三就是我大妹家了。经亲戚介绍大妹嫁给了后埠口邹家。妹夫文化程度不高,心眼实诚,身材高大,关公脸,说话直来直去,喜欢喝点小酒,低度白酒斤儿八两不在话下。妹夫起步很不容易,开始在火车站赶马车送货,后来骑摩托带脚送客。谁都明白,那个年代,火车站是利益竞技场,抢货抢客,拳头大的是哥哥,打打杀杀自是常事,小邹每次挣到的十元八块,那真叫“挣”钱,而且真是血汗钱。大妹送我的十块钱,就是妹夫赶马车送货换来的。再后来通过老兄介绍到乡政府开车,现在光荣内退了。这些年大妹负担最重,孩子做生意经营不善,自己经营的纸箱厂又吃不饱。一直以来没能帮上大妹的忙,我们心里一直内疚不已。尤其看她在爹娘眼前掉泪,我心里针刺般难受。我说:“饥荒是暂时的,钱是人挣的,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姊妹们都会尽全力帮你渡过难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愿做你们的后盾。不要灰心,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她会心地点点头。

漫漫求学路,暖暖经行处,值得永远感念珍惜!

?木瓜树

庚子年清明,老家整村拆迁,木瓜树朝不保夕。我对木瓜树情有独钟,最喜欢深秋俯瞰它椭圆形的果实,嗅嗅它的清香味。那些日子我真担心木瓜树被人糟蹋,趁着一个周末,连根带土横绑竖缠从娘家迁至鸢都,栽种在我居所旁边的空地里。人挪活,树挪死,我担心它过不了冬。立春过后,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滋润着干渴的大地万物,也滋润着背井离乡的木瓜树。春分前的一个早晨,木瓜树竟绽放出白里透红的花朵,叶片绿油油的,叶尖毛茸茸的,那一刻我心里莫名的亮堂和惊喜。

这棵木瓜树长在老家四十多年了,看见它我就想起了逝去的伯母。记得小时候,伯母牙痛,半边脸肿得比鼻子还高,挡住了视线,痛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民谚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凑巧,奶奶家的亲戚到我家探亲,她说婆婆会用针灸治牙痛,“病急乱投医”,伯母二话没说,就跟着亲戚走了。论辈分,我喊亲戚的婆婆叫舅妈。舅妈八十多岁了,双目失明,但体格健壮,手脚麻利。舅妈一边和伯母交流,一边从油渍斑斑的抽屉里摸出几根“银针”——其实是平常缝衣服的针,点上煤油灯烤了烤算是消毒。然后摩挲着伯母脸上的穴位,煞有介事地扎了七八针,嘴里念念有词说是截断“红线”(实际上是截断经络),阻止下次再从这里上火。也许是心理作用,伯母拔针半小时后疼痛立马减去大半。伯母竖起大拇指夸舅妈“神仙治病一把抓”,是华佗再世。临走时,亲戚从院里挖了一棵木瓜苗送给伯母。伯母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栽在天井里,毗邻碗口粗的柿子树。伯母挖坑、培土、浇水、追肥,一天天看它长高长大。争气可爱的小木瓜苗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一年四季活得有声有色。春来了繁花盛开,夏来了蜜蜂缭绕,秋来了果实压枝,冬来了养精蓄锐。偶来小院的人都忍不住在木瓜树旁停下脚步,指指点点问这问那,伯母漾着笑脸耐心作答。

小院的木瓜树和南方的甜木瓜不同,它长势缓慢,呈冠木状,粉红色的花朵绽放得重重叠叠,枝杈上的果实金灿灿的像个鹅卵型的甜瓜,瓜皮带有几条凹棱,香气扑鼻,沁人心怀。我请教过老中医刘先生,他说木瓜具有丰富的药用价值。一可舒筋活络,和胃化湿,用于治疗风湿痹症,筋脉拘挛,腰膝关节酸痛,脚踝肿痛,转筋;二可用于治疗消化不良,津伤口渴;三可保肝、抑菌、顺气。木瓜在民间还有另一个功能,漤树上的柿子。深秋时节,木瓜成熟了,高大的柿子树也红挂树冠。摘满一小桶柿子,放上一个木瓜,然后把盖子密封好,五六天后硬涩涩的柿子就变得软乎乎、甜蜜蜜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邻村的一个村民听说俺家木瓜能治病,想方设法来我家讨要,他说自己患有哮喘病。伯母一连摘了三个木瓜给他,那人连洗也不洗,像平日里吃瓜桃梨果一样,吭哧吭哧啃个精光。每到木瓜成熟的时候,凡来我家讨要木瓜治病的,伯母都拱手相送,直到送完为止。家人劝她留下三个两个的,她说:“自家吃了填个空,人家吃了图个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还把树下的落果捡起来,切片晾干备用。

去年木瓜树刚刚迁来时,我像伺候小孩儿一样侍弄它。我天天观察它的枝芽,看到它耷拉着几片叶子,半死不活的样子,心急如焚,一遍一遍地请教园艺师,园艺师让我买袋营养液试试。像个医生一样,把“吊瓶”挂在了树干上。我仍然放心不下,从树梢察看到树干,又从树干察看到树梢,终于发现了它的致命伤,树中间被一种叫“哈虫”的害虫蛀透了气。我又请教园艺师求方买药,从上往下灌了一遍,尽管药液流了一地,但还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木瓜树现在起死回生,安全越冬且鲜花满冠、绿叶丛生,多亏园艺师的点拨指导。

在我眼里,木瓜树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老家的念想和象征。我仿佛看到木瓜树旁踱来踱去的伯母,仿佛看到了天井里谈天说地、笑声朗朗、尽享天伦之乐的一家人。老屋永远消失了,而木瓜树还开心坚强地活着。树在,老家就在。看着无忧无虑的木瓜树,我就怀念老家的苍榆和村头那棵弯脖子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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