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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豹和熊，谁的主动攻击性更强谁更危险？当然是后者。常人对金钱豹尚且避之唯恐不及，但偏偏就有人敢挺身而出面对野熊，而且还是娇弱的美女。
汉代当然也是有野生世界的，只不过前面要加上“御用”两个字。公元前38年的某一天，三十七岁的汉元帝刘奭（shì）兴致大好，带着美女如云的后宫团，一起浩浩荡荡地开往皇家“虎圈”去看老虎打黑熊的斗兽表演。莅临表演现场的除了皇帝刘奭皇后王政君之外，还有以傅婕妤冯婕妤领衔的大小妃嫔们。
老虎黑熊卖力投入，过程跌宕起伏，皇帝妃子其乐融融。然而还有更加紧张刺激的彩蛋：胜利者黑熊也许是发现栅栏外一群猿猴状生物比老虎更弱鸡，于是在好奇尝鲜的心态鼓励下，超水平发挥一般地推翻了虎圈的栅栏，向这群无毛的猿猴直扑过来。
莺声燕语瞬间就变成了惊声尖叫，平时弱柳扶风的娇滴滴们全都一跃而起，哭爹叫娘地发足狂奔。长于深宫之中的刘奭差不多被吓傻了，只知道扯破喉咙地喊护驾，黑熊被他的喊声吸引，径直朝他奔去。眼看刘奭就要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死在野兽爪下的皇帝。
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弱女子挺身而出，挡在刘奭和黑熊之间，她叫冯媛。
冯媛是左将军冯奉世的长女，冯奉世是平定羌乱的名将，因为这层关系冯媛九年前入了宫。在当时汉朝后宫妃嫔的十级等级制中，冯媛一开始只是第九级的“长使”，几个月之后升为第五级的“美人”。为刘奭生下皇子刘兴之后，冯媛升为顶级的“婕妤”，与同样生有皇子刘康的傅婕妤并列，在两万多美女的汉元帝后宫中只比皇后等级低。
虽然有一往无前万夫莫开之势，但黑熊毕竟是黑熊，冯媛眼见就要香消玉殒。所幸此时卫士们蜂拥而上，一举将黑熊击毙，整场事件才终于变成有惊无险。惊魂未定的刘奭，问身前的冯媛：“人人都在逃，你在想什么？”
冯媛答，“我听说猛兽只要有猎物到手就会停止攻击。我在陛下之前，陛下就可以暂时无虞。”
刘奭能说什么呢？只有加倍敬重。所谓时穷节乃现，后宫希求宠幸的女人车载斗量，却没有第二个能像冯媛一样站出来的，可见是真爱无疑了。
第二年，刘奭在汉武帝刘彻设立的十级等级制上又有创新，不但把十级进一步细分为十五级，更在“婕妤”之上增设了“昭仪”一级。冯媛和傅婕妤一起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代昭仪，而刘兴也跟刘康一样被封王。
尤为难得的是，冯媛并不以此居功自傲，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对冯媛钦佩不已——除了傅昭仪。在那场突发的逃跑比赛中，傅婕妤表现突出榜上有名，《通鉴》上写“左右、贵人、傅婕妤等皆惊走。”虽然脚底抹油是人之常情、虽然刘奭之后也没有计较——毕竟不能为冯媛一棵树抛弃整片后宫森林——但傅婕妤却因此心生惭愧继而嫉恨：凭什么就你能出这风头？你又怎么能不被黑熊弄死、还一起升上昭仪？
于是在傅昭仪亲切和蔼的姐妹相称中，构陷的伏笔就这样暗中埋下了，而冯媛还恍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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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媛不争不抢，但傅昭仪却是个寸土必争的货：不仅争宠，更想夺嫡。皇后王政君和太子刘骜不被待见，傅昭仪用尽浑身解数争宠，想要让刘奭废长立幼、另立刘康上位。要不是刘奭病重时，太子监护人、大臣史丹搏命般的一次进谏，刘康可能已经上位成功。
傅昭仪应该庆幸：王政君不是吕后。不然元帝死后，傅昭仪很难不像戚夫人一样变成人彘。汉成帝刘骜顺利即位，刘康刘兴等兄弟都跟着自己的母亲一样被遣送回封国。于是冯媛跟着信都王刘兴去了信都(河北衡水)，而傅昭仪跟着定陶王刘康去了定陶（山东定陶）——戚夫人的老家。
刘骜虽然从小就是酒色之徒，但却难得的是个兄弟情深的主。他登基之后最爱的就是定陶王刘康，不仅赏赐比其他兄弟都多，而且还常常把刘康留在长安不让他回去，丝毫不介意他当年差点夺嫡成功。生病的时候甚至对刘康暗示：我没有子嗣，我之后你来接班。
有这样的信号，过去的傅昭仪、如今的傅太后当然大喜，心里巴不得刘骜赶紧死掉，刘康也是倍加努力地无微不至地侍奉刘骜。但皇位这奶酪岂是轻易动得的？刘骜的舅舅、大司马王凤根本不给傅太后这机会，刘骜病稍有起色就以日食为借口、把刘康赶回了定陶去。
一年后刘康就病死，傅太后只有守着刘康妾室丁姬所生的刘欣度日。而刘兴也在这一年徙封中山王，冯媛从信都冯太后变成了中山冯太后。不出意外的话，两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有时不出意外就是意外，比如都过了十五年，刘骜还是不出意外地生不出儿子来。公元前9年，刘骜召中山王刘兴和定陶王刘欣一起来长安。冯媛没有多想，以为就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召见；心心念念不离权位的傅太后却意识到：可能是刘骜在挑选潜在的帝国接班人。
于是亲王入朝虽然都是冠盖如云，但叔叔刘兴只带了教习“国傅”随行，而侄子刘欣却把国傅、国相、中尉统统全带上，随时准备咨询顾问。刘骜考刘欣《诗经》，刘欣不但对答如流而且能解释；刘骜考刘兴《尚书》，刘兴却答不上来。一起吃饭吧，刘欣规规矩矩把吃饭当成考试，刘兴却尽兴一饱在刘骜之后才放筷子。于是种种表现在刘骜看来，叔叔反而不如十六岁的侄儿。
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傅太后更是全力以赴：带来的大批金银财宝，分别送给刘骜的老娘太后王政君、刘骜的心头肉赵飞燕与赵合德、手执大权的刘骜舅舅王根、以及朝中的各路武将文臣。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于是刘骜身边的人，无不是异口同声称赞刘欣德才兼备。反正不论明暗，刘兴都没有显示出半点能当皇帝的竞争力。
一年后，刘欣正式成为了刘骜的皇太子、帝国的接班人，而刘兴却因病死掉。冯媛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守着还未满周岁的刘兴遗孤刘箕子度日。可能在她看来，当不了皇帝也没什么，只要刘兴能好好地活着。
但对于傅太后而言，刘欣当了太子就等于自己成了猫、而冯媛成了老鼠。又过了一年刘骜一命呜呼，刘欣登基成为汉哀帝，于是猫玩老鼠的时刻来临了。
3
因为孙子顺利登基，傅太后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准备大展拳脚。所谓得志便猖狂，她一回来就先跟貌似过气的太皇太后王政君开始暗战，背后叫她”“王妪”就是王老太婆。未央宫吃饭摆位置，因为大司马王莽不允许把傅太后的位子摆得跟王政君平起平坐，傅太后大怒因而拒绝出席。最后的结果，是王莽下课了事。
王莽滚蛋之后，傅太后就要开始睚眦必报了。因为堂弟刘箕子身患“肝厥症”，发作起来手脚痉挛，祖母冯媛不得已在求医问药统统无效之后求助于巫术。汉哀帝刘欣听说堂弟患病，君恩浩荡加手足情深，于是派官员张由带领御医前往中山救治。
但张由据说却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类似于现代的狂躁症。刘箕子的病还在诊治，张由却在中山大叫大闹起来，然后抛下御医一个人奔回了长安。刘欣问我堂弟的病都还没好，你为啥自行回来？于是吓破胆的张由只有报告：我发现中山太后冯媛借给孙子看病的名义，请巫师巫婆行巫蛊之术诅咒陛下和傅太后早死，我怎能容许这种大逆不道？于是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回来报信。
虽然《通鉴》上说张由是因“狂易病”而说谎，但凡是经不起细想：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是怎么当上主管殿上威仪的“中郎谒者”、还天天跟皇帝朝夕相处的？不是负责选拔官员的官员在拿自己的脑袋玩，就是张由多半没病，只是受命前往、受命返回。
反正这样一来就师出有名了，于是派御史丁玄前去调查。丁玄虽然是丁姬的侄儿，但明显没能把握高层派自己去的意图，以致查了十几天，居然查不到一点张由所说的罪证。心急火燎的傅太后又派出了中谒者史立，暗示他：差使办得好，就给你封侯。
大好前程摆在面前，史立当然全情投入。他一到中山就逮捕了冯媛的妹妹冯习、冯媛寡居已久的弟媳冯君之，跟着就是严刑拷打。用酷刑弄死数十人之后，终于有御医徐遂成愿意招供“冯习和冯君之收买我们要毒死皇帝，许诺事成封侯”。
连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既然有了口供，就算是封国太后也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作为正义化身的史立，终于能传讯冯媛当面对质。冯媛侃侃而谈，把御医反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于是重任在肩的史立只能亲自上阵。他冷笑：
“黑熊上殿的时候你那么有胆量，现在怎么怕了？”
一句话落在冯媛耳里如晴天霹雳。都说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活了一辈子的冯太后此刻才明白：跟老虎黑熊比，人实在是要可怕得太多。
4
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封国中山，冯媛早就被刑戮加身了。虽然被逼对质，但冯媛还是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对左右说：三十多年前的事、只有宫里人才知道的事、早就不再被提起的事， 怎么会从一个官吏口中说出？不过是他们要找罪证、就一定会找到罪证罢了。
当晚冯媛即饮药自尽。将门之女的胆识让她有勇气面对暴起的黑熊，却终究逃不过鬼蜮人心。其弟宜乡侯冯参举剑自刎，冯君之、冯习与丈夫和儿子或自尽或被戮，死者十七人。而且自尽属于畏罪自杀，自绝于西汉人民，一切以往的名号封爵统统要作废。
当时正气还没有完全灭绝，还有人站出来为冯氏一族呼唤公道。在傅太后得意洋洋之际，不识时务的司隶校尉孙宝仗义直言，要求重审冯氏一案。做贼心虚的傅太后大怒，说冯氏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现在你胆敢借此来败坏我的清誉？孙宝被下狱，尚书仆射唐林继续据理力争，结果被贬到一千公里外的敦煌当小官。
有罚就有赏。张由因为举报有功，赐爵关内侯；而史立因为没能把冯媛亲自交给傅太后砍头，令傅太后心存遗憾，所以之前许诺的封侯也泡汤，升了个类似交通部副部长的中太仆了事。
扎在心里三十多年的一根刺拔掉了，虽然拔得并不是那么完美，傅太后开始为自己在头衔上锦上添花动起脑筋来。她由一开始的“定陶恭皇太后”，跟着去掉地域标识成了国家的“帝太太后”，最终得偿所愿地成了“皇太太后”，傅皇太太后才暂时消停。
只是再太太后，也还是要死的。冯媛离世后四年，傅皇太太后一命呜呼，葬在汉元帝的渭陵。她死后一年，汉哀帝刘欣也跟着死掉，大权重新落到了王政君和她的侄子王莽手中，失去祖母冯媛的刘箕子成为了汉平帝。哀帝一死，冯太后就在百官的呼吁下被平反，张由和史立都被流放去了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广西，就此死在那里。
王莽才不会让傅太后在地下好过呢。他一上台就宣布傅太后又不是汉元帝皇后，葬在汉元帝的渭陵不合礼仪，必须挖坟重新改葬。于是傅太后和丁姬的坟墓被挖开、身上陪葬的珠玉全部取掉、名贵的梓木棺材换成普通木棺，二人的尸首迁回定陶去跟刘康埋在一起。当初垒起的与山齐高的封冢，二十天就夷为平地。
开傅太后棺的时候，据《汉书》记载“臭闻数里”，与其说是肉体的异味，不如说是人心的腐朽。毕竟跟野兽相比，更凶残危险的当然是人心。
主要参考：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二一-二七》
班固《汉书·外戚传》
柏杨《皇后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