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卢晓周
一、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条狗，名字叫小犬，我现在只记得一点模糊的印象。这条狗不算很高大威猛，虽然大家都说它有正宗狼犬的血统，但终究还是和本地狗杂交的后代，身材方面明显退化。好在小犬的智商在本地狗界是出类拔萃的，我妈妈在家抱怨说地里的萝卜被别人家的猪给拱翻了。小犬听了就径直来到地里，将一众大猪小猪连撕带咬驱赶出我家的萝卜地。那个时候，村子里经常有戏剧团和电影下乡演出，我们一家人去看戏或看电影，小犬就留在家里看门，它常常横卧在门槛上，别说外人进入我家院子，四周几百米之内，但有风吹草动，一律在它的威力震慑之下。
到现在，我妈还时常念叨小犬的各种英雄事迹，乡邻们对小犬的战斗力和智商的表现也是记忆犹新。还没有分田到户的时候，我家所在的小组养了一头黄牛，这条黄牛也似乎不是平常耕牛品种，长得勇猛异常，战斗力惊人，通体纯色黄毛，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匹绝好的马匹。两个牛角被我二哥用玻璃碎片修理得尖锐异常，这大大的提高了它的杀伤力。它不但和其它黄牛打架，而且敢于挑战个头更大的水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水牛战败而去。每次这条黄牛和别的牛打架的时候，小犬就在一旁伺机进行出击，跳起来咬住别的牛的耳朵不放。这一犬一牛的组合，打遍周边村庄的群牛，未尝败绩。
但一夜之间，小犬居然不见踪影，我妈说可能是河对面山里来的捡猪粪的家伙带走了。这个捡粪的家伙，没事就在我家落脚，讨口水喝什么的，一来二去，小犬也就把这个捡猪粪的家伙当作熟人了。小犬非常聪明，既不会吃陌生人丢下的食物，这让它可以避免被人在夜里毒死，更不会跟陌生人走。虽然它从不主动攻击陌生人，但只要它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它又表现得异常的亲近。
这狗肯定是被捡猪粪的家伙带走了，这狗失踪之后，捡猪粪的家伙也就没有来过。信任这种美好而珍贵的情感，一旦所托非人，结果都是悲剧。
二、
自从小犬失踪之后，我家也间断性的养过几次狗，但似乎没有一条狗可以“善终”，不是无故的走掉了，就是被人偷走，成了别人火锅里的大餐。
今年因为在老家呆得时间久的缘故，我还是养了一条狗，对于狗的习性，又有了一次切身的观察。刚刚抱回来的时候，小狗每天晚上都要睡在房间里，它要大小便的时候，就会嗷嗷的低叫，开门出去在院子里大小便结束之后，又回到房间里睡觉。我养的这条狗的家庭地位，是其它流浪犬只所无法比拟的。
狗在人类社会的地位，呈现极端的两极分化，狗在城里，被主人视为宝贝，是家庭的一员。而狗在农村里，大多数则处于遗弃的状态。现在的农村多的是流量的野狗，所谓丧家之犬，惨不忍睹。
当然，不光是狗遇到这样凄惨的境遇，猫的地位，也差不多如此，猫狗天生一对冤家，想不到如今是同病相怜。这些小动物在农村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农村社会的变迁，而且我深信，人对待猫狗这些动物的行为，恰恰就能看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本质。
以前农村里各家各户都是竹篱笆，或者根本没有任何设施，加上房屋简陋，安全隐患是有的，当然只能靠狗来进行安保工作了，人对待狗就好许多。那个时候，养狗的成本并不很高，所有的家禽家畜都是放养，狗狗们很方便的可以在猪栏的食槽里获取食物，而且小孩子们的大便都是随地进行，这也是狗狗们食物的主要来源。养狗既可以看家护院，成本又不高，甚至还能兼职清洁工，所以人对于狗的感情，虽然谈不上爱，至少也没有多少厌弃。
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在安全上，各家各户都是围墙高筑，不锈钢防盗门窗，安全系数大大增强，狗作为安保工具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猫曾经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安保工作，农村粮食安全的重任差不多都落在猫的身上。当老鼠日夜不停的啃食本来就不够人填报肚子的食物之时，猫的作用就显而易见，猫的尊崇地位是能得到保证的。现在呢？农村人几乎不用自己种庄稼了，粮食安全工作已经不存在，而且现在各家各户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房屋，老鼠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混进屋里，没有老鼠，猫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从这也可以得出一个道理：没有敌人，意味着你自己也就不重要了。
现在养狗的成本已然提高不少，以前虽然不会给狗提供专门的食物，但从自己的碗里扒拉一点米饭给狗吃，还是可能的，因为粮食是自己种的。但现在农村人已经不种粮食，自己都要买米吃，再大碗大碗的米饭给狗吃，显然是不划算。而且，作为狗狗曾经的食物来源—小孩子的大便，早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多少小孩子留在农村里，他们都和父母进了城。
猫狗在农村数十年间的地位落差，见证了农村物质生活的巨大进步。但同时，从对待猫狗的方式，可以看出农村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加速疏离甚至扭曲。
三、
农村人是不大理解一个城里人怎么可以对一条狗、一只猫有那么多的爱，居然可以视猫狗为家庭成员。其实这恰恰是农村人不理解城市文明的进步，说白了，现在农村人可能不愁吃不愁穿，但精神文明或者说精神状态几乎是一种退化。
看似是农村人不能理解城里人对待猫狗的方式，实质上是农村人无法理解城市生活的呈现出来的文明状态。城里人对待猫狗的行为，折射的是一种人文主义、人道关怀，反应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则较为成熟、理性、真诚。从农村人对待猫狗的行为，则可以看出人与人之间扭曲的关系。
比如说，一个对我家几只猫和一只狗始终怀着切齿痛恨的人，TA对我或我的家人，则也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有着些许神经质的恨意。你可以不喜欢养猫养狗，甚至可以讨厌这些动物，但你何至于非要毫无来由的要上前踢猫、狗一脚呢？不能善意对待动物的人，TA也不大可能会对人有什么真诚的关怀。从一个人对待动物的行为，从中可以看出TA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全。
有人也许会说，那么爱动物，那就别吃鸡鸭鱼肉啊。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吃鸡鸭鱼肉是进化的机制，对待动物的方式是文明的机制。很多农村人在杀鸡时都要念一句咒语：圆毛畜生，扁毛畜生，不杀不超生，变男跨马骑牛，变女穿金戴银。这多多少少体现了对任何一种生命的敬畏。我妈在杀鸡前，都要把它们喂饱，然后再杀它们，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四、
猫遭到遗弃后，干脆重新回归大自然，自食其力，自生自灭，不跟人类有任何瓜葛，我就看到稻田旁边的池塘边上聚集着许多的野猫，它们大多靠自己在池塘里捕鱼为生，或者捉田里的青蛙来充饥。而狗则仍然会时不时地游荡在人类社会中，这增加了人类对狗的恐惧。因为狗是有危险的，驱赶、棒打在所难免。这也可以看出农村社会管理机制的瘫痪，不要说对流浪狗有什么管理，以防造成人员伤害，就是对家养狗只，也无任何防疫工作的安排。这也是农村社会对人的管理机制的一种折射，只要你不犯事，或者不主动和村级机关发生联系，几乎就感受不到有任何管理机制在运行。当然，运行机制依然存在，但这只发生在接近权力机构非常亲近的少数人—大概只占2-5%的人才能有幸成为权力机构的座上宾。
狗会对人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有着极其敏锐地反馈，凡是打过它的人，它都会绕道而行。而狗这种畜生，讨厌的地方就是总是喊（吠）穷不喊富，我家的小狗，只要朝院子外喊，我就知道路上的来者，不是痴呆、智障，就是穿着邋遢、穷酸之人。如果是夜里，如果狂喊不已，低低回回，则一定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出现了。俗语说狗喊不落空，此话不假。
我一直搞不懂，狗为什么只对这些智障、痴呆或邋遢的人叫，仔细观察才得知，原来这些人和正常人的身体气味完全不同。正常人的身体气味，对狗而言是安全的，狗不觉得是人侵犯了自己的领地，所以这些人路过之时，狗都会安静，熟悉的人，它还会上前摇动尾巴以示友好。而这些痴呆、智障者身体气味就不大好，人闻着就能作呕，何况鼻子灵敏如狗者？所以，狗一旦闻着这些味道，就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自己的安全被威胁，出于保护或者预警的目的，它就会大喊。
狗会对不同气味的人的脚步声产生记忆，就是对不同人的脚步产生的震动声波产生记忆，这些不同的人在远远的地方，狗都能一下子识别出来，并且做出不同的反应。根据这种规律，只要我家的狗喊，我就知道一定是隔壁屋的一个智障准备来摘我家院子里的柿子。
五、
大家都说狗眼看人低，觉得狗很势利，现在看来是莫大的误会。狗眼并不能分辨谁穷谁富，它根本看不出谁的衣服更贵，谁的车子更豪华。狗是通过鼻子来识别的，对于一只家养的狗狗而言，它接触到的都是正常的人，个人卫生状况是可以保证的，狗狗的鼻子熟悉这种正常人的身体气味，于它而言，这些都是安全的。而那些智障、或身体残疾的人，个人卫生就难以得到保障，身体出现异味，就是在所难免，这种陌生的气味，于狗狗而言，就是危险的。
也就是说，狗狗并不是从眼睛所看到的表象来判断一个人的贫穷富贵，它是通过嗅觉来体察一种更为接近真实的境况来做出反应。其实，这就比人高明了许多，人往往通过表象来进行判断，这人的衣服是什么品牌，开的是什么车，然后就据此判断这人是不是牛逼。人这种动物，远比狗势利多了，明明一个穷人不会威胁到他的任何利益，但有些人就是看不起比自己穷的人。赵老爷不是骂阿Q不配姓赵吗？不信你看看，在春节回村时，有些人口袋里就装着两包香烟，高档香烟给他看得起的人，低档香烟给他认为没有出息的人。而且这种给烟的方式会大大不同，前者是递，要放到他人手里，后者是丢，管你接着接不着。
与狗眼相比，人眼则更值得警惕。
六、
虽然，现在有了不锈钢防盗的院墙，但我现在仍然担心留在老家的小狗，会不会也在这个冬天成为偷狗者的火锅大餐。虽然狗狗比人更能体察到真相，但狗狗却无法逃脱人的手段，因为狗狗总是太轻易的信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