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摄影丨金毛毛 倒立
撰稿、排版丨金毛毛
编辑丨方丹
老年健身是一场江湖。
有句话说得好，世界看中国，中国看北京，北京看天坛，天坛看大爷。
在网上已经对“老年健身玄学”膜拜的五体投地的我们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则，准备亲自去天坛开开眼界，没准还能认个师父学个武功，将来行走江湖有个绝活。
天坛公园每天早上6点钟开门，大爷们也每天早上6点钟就开始练功。我和倒立这两个天天夜里三点不睡觉的当代堕落青年，为了“拜师学艺”，早上5点钟就起床坐上了开往天坛公园的公交车。
拿着现金和学生证，我俩花了15块钱买了两张学生票进入天坛东门，这价钱在北京的公园里已经算“高配”了，毕竟景山公园才1块，北师大旁边的双秀公园才2毛。7块5一张的学生票真的能解释为啥天坛是北京的名片。
从东门走进去没几十米就是天坛赫赫有名的健身角，虽然时间很早，雾霾很重，但是远远看去单双杠上已经“吊”着不少大爷了。刚一走近就已经使我totally shocked。
看这第一位大爷，他赤裸着上身，正在做引体向上，虽然头发花白但是古铜色的肌肤加上这一身完美的腱子肉仿佛让我看到了70岁的古天乐。
这位大妈化身人体风扇，双手吊在杠上利用惯性甩动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优美的螺旋曲线。
直到我看到这位大爷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些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双脚绑在单杠上，整个身体旋转起来表演大回环。更精彩的是，在旋转的同时大爷还能跟观众互动，敬礼、唠嗑都不在话下。
你以为这些已经足够牛逼了吗？不，你错了，被40家国内外媒体报道过的天坛“杠爷”和天坛“杠仙”分分钟教你做人。一红一黑仿佛太极八卦阵，当二人旋转起来的时候仿佛双剑合璧、融为一体，下一秒就要发大招称霸武林。
读到这里，你可能已经像我一样惊叹于大爷大妈们的武林神功，也可能被轻快的文字逗乐了几次。浪潮工作室上《老年健身是一门玄学》的阅读量高达44831，微博上大爷大回环的视频被播放了三百多万次。老年健身的江湖之中，局外人看着热闹，听着戏谑。但有些问题却鲜有人关注：这些杠爷杠妈们不远万里聚集一地，是为了什么？在这争强斗奇百花齐放的舞台之后，有着怎样心理驱力？
我们把目光探向前台之后，揭开那块老年健身“玄学”的幕布，才发现江湖之后的声音，更值得倾听。
01
“多活几年比什么不强？”
今年28岁的谢琳，正处于事业蒸蒸日上的年龄。最近，她准备卖了老家的房子在北京买房，先交个首付，再把年迈的父母接到北京来住。难料的是，就在两周之前，她的父亲被查出患有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
谢琳知道这种病并不是没有治疗的空间。她还记得三年前，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也被查出患有这种癌症，彼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他们通过连续三年服用一种美国的药物治愈了疾病，但那种药物不仅只能在美国购买，而且价格高昂，单是一个月的用量就要花费逾十万人民币。
三年，360万，对于独自来北京奋斗刚工作两年的谢琳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卖了老家的房子，拿到的50万也仅仅是个零头。就算竭尽全力把这些钱凑齐，万一进口药在父亲身上不奏效，她面临的就是一辈子沉重的债务。但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就仿佛自己亲手把父亲最后的氧气管拔掉，让他走向唯一的终点——死亡。
在北京，有户籍的老年人口共有333.3万，超过全市户籍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其中，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人口又占总老年人口的16.72%，十万分之六的老年人聚集在天坛公园。来这里前，他们是企业老板、工厂工人或者机关干部，甚至下海渔民。来这里之后，当被问及“为什么来天坛健身”这一问题时，他们不约而同给出相似的答案。
“为了多活几年”、“少生点病”、“少给子女添麻烦”、“少给国家找麻烦”……
在2017年，北京市企业退休人员养老金平均达到3770元/月，城乡居民社会养老保险金月人均水平400余元，月平均养老金671元，在北京高昂的物价之下，这些钱基本可以维持退休老人的日常生活开销。但在面对重大疾病时，仍然是杯水车薪。
在身体健康方面，我国老年人总体情况并不乐观。《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数据显示，2014年，我国重度失能老人数量达到444万，这些老人缺乏自主行动能力，需要家庭和社会提供长期照护服务。同时，75.23%的老年人自报患有慢性疾病。大量老年群体长期被高血压、心脏病/冠心病、颈/腰椎病、关节炎、糖尿病和类风湿等缠身。
“一般来说不生病。生活是可以过去，那个生病了就倒霉了，我们说过了，中国人不能生病，生病就倒霉。吃，一辈子不饿死的。”浙江舟山街头，两位老人开着一家修车摊，以补贴每月微薄的养老金。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的另一位老人，也加入他们的行列。（摄丨罗方丹）
而北京的医保情况如何？根据《北京市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办法实施细则》，上了医保后，北京70周岁以下的退休人员，可以报销1300元以上的医疗费用，报销比例是70%。70周岁以上，报销比例则达到80%。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哪一类人，门诊、急诊大额医疗费支付费用的最高限额都是2万元。而在现实情况中，拿老年人最常见的意外摔倒为例，在北京的三甲医院完成一台骨折手术就需花费3-5万元，谢琳父亲罹患的癌症，则更难以从中获得足够支撑。
李大爷说起他的旧时时光。在五十年前，他上中学的时候，正好碰到文化大革命，中学一天没上，被发配到黑龙江兵团背了三年红宝书，到毕业了还不识字。那时17岁的他，因为过度饥饿，体重都不到45kg，每天还要抗百斤的******袋跑上跑下。
对于北京知青来说，哈尔滨的气候过分寒冷，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李大爷患上了支气管炎、哮喘、关节炎等疾病。“给我冻得，就捡条命回来了。”刚锻炼完的李大爷说话时，可以清晰听到喘鸣音。但是李大爷认为，相比于那些献出了自己年轻生命的战友们，自己依然算是幸运的。他也因此更知道让身体保持健康的重要性。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我们问他来天坛健身的原因时，他略带悲观地回答道：“一句话，提高生活质量，想多活几年。多拿几年养老金比什么都强，这是务实。生活的质量靠什么？一身体一个钱，两样缺一不可。钱再多像他（指着一位珠宝大亨），钱多着呢，到时候有那钱没那命，不是瞎掰了，全完蛋了。”
李大爷向我们展示他手上的茧
谢琳父女所面临的困境，与不少包含老年人的家庭即将或正在面临的别无两样。年轻的时候拿命换钱，年长了以后拿钱换命。没有真正过硬的经济条件和长期看护的人力资源，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很可能是压垮这些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坛的老年人们，很清楚这一残酷现实。一位被其他老年人戏称为“教练”的大爷告诉记者：“为什么健身啊，说白了就是少得病，因为现在说实话挣这点退休工资，这么少，你再得点病就不够花了，省的上医院。有钱的买保健健身，没钱的锻炼健身。”
李大爷今年66岁，2013年退休以后开始在天坛公园健身，已经坚持5年。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练习转腰——双手抓着橡皮绳以脚为中心用腰部画圆，这种锻炼看似简单，但需要很强的腰部力量。在我们采访其他老年人的时候，李大爷停下了正在进行的练习，凑过来听，还时不时进行补充。聊到平时都练什么，他笑着邀请我们过来尝试他刚刚练的项目。
天坛的老年人都表示，来天坛以后身体状态好了很多。被称为“教练”的大爷告诉记者，在他来天坛锻炼之后，“身体好了，走路也轻松，肚子也下去了。”
“健身就是对身体确实好，不累得慌。你看有的（老年人）是呼哧带喘的，走道走不了的，都是缺练。这人练不练，一走道就看出来，比较有气质。现在说白了，让我扛个煤气罐我举着就上去了。”说道，“教练”为了证明“扛煤气罐”的气质名副其实，现场为我们表演了一个“倒挂金钟”。
02
“以杠为媒，广交朋友”
在我们采访的过程中，恰巧遇到了几拨外国旅行团来到健身角参观、拍照。看着中国特色健身，有位外国友人大声地感叹着“unbelievable”。顺着外国友人的欢呼，我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四位大爷同时站在单杠上开始进行“四人脚回环”。
杆上四个大爷带着微笑旋转着，底下围观的中外群众多达50余人。他们拿着手机在录像、欢呼，3秒后，你就可以在微博上通过天坛公园搜到大爷们“四回环”的视频。
对于大爷们来说，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此时此刻的杠上锻炼已经不再仅仅是健身，而是一场展示自身绝活的表演，杠下的观众叫好声越大，杠上的他们转得就越起劲，直到底下其他经常锻炼的爷爷出来说“行了行了，别起哄了，再转就受不了了”，他们才会停下来。
“你一个人练就很枯燥，这个受刺激，比较兴奋啊，展示我们的时候。什么叫人来疯，人越多，越来越拿劲，你看刚才上杠脚回环这几个，都是六十岁以上的。”刚从杠上下来的大爷笑着说。
看到记者过来搭讪，大爷们显得很兴奋的样子，纷纷凑过来想自己发一下言。“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都有我们俩人的身影。”在我们跟另一位大爷交谈时，“杠爷”依旧在补充，“我们这个台湾电视台也报道了，那个白俄罗斯也报道了，包括英国、法国、美国、德国，40多个国家已经报道过了。”“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经常在这拍照，外国人和我们合影是常事儿。”“杠爷”挺着胸膛，骄傲得仿佛受表扬的小学生。
表演脚回环的四位大爷合影留念
天坛公园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消除孤独感的绝佳场所。《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的数据显示，24.78%的老年人有不同程度的孤独感。其中，独居老人中有严重孤独感的比例高达5.12%，健康状况越差的老年人孤独感越强烈。
大爷大妈们“以杠会友”，互相帮助。在天坛健身角，大部分老年妇女是丧偶的状态，多数老年人不跟子女住在一起。有的大爷就住在天坛附近，有的大爷每天坐一个小时公交来到这里。舍近求远，就是为了来这儿“跟大家说说话，联络联络感情”。
最近两天，在杠上玩儿了四十多年的“天坛杠爷”建了一个微信群“天坛杠友”。以天坛为主，北京四面八方的喜欢到天坛锻炼的人，男的60岁以上、女的55岁以上都可以进群。群里只用来交流健身方面的经验，“我们这以杠子为主，以杠为媒，广交朋友。有软工的有练瑜伽的，啊踢毽跳绳的，我们这宣传正能量，弘扬正能量！”
大爷大妈们在逗松鼠
“天坛杠友”里有位大爷很特殊，是聋哑人。他是段大爷去门头沟锻炼的时候遇见的。段大爷看他练得好又一个人，就把他拉到天坛的这个圈子一块儿练，大家都管他叫“哑巴”。
“哑巴”每周都会从门头沟坐三个小时公交车来到天坛，找老哥们儿一块练。为了能和其他杠友的时间一致，他凌晨五点就得从家出发。在天坛这儿，“哑巴”能获得十足的尊重。一开始，他只是跟着段大爷学杠，现在因为技术有所进步，其他大爷也愿意找“哑巴”指导自己如何健身。
在“天坛杠友”的圈子里，成人世界任何决定身份、地位的标签都不见踪影，“杠上技术”成为老年人间唯一的衡量标准。提到“哑巴”大爷，在场的其他老年人们嘴里赞扬不断。“这哑巴棒着呐！他是北京聋哑人里玩的最棒的！”
“哑巴”大爷（从下往上数第二位）与其他大爷表演叠罗汉
时间已悄然接近中午，游客们逐渐散去。“哑巴大爷”脱下手套，背上自己的背包，微笑着向杠友们道别，一个人朝东门外缓缓走去。十分钟后，他将花费又一个2小时55分钟，乘上五号线地铁，在东单换乘一号线，再乘992路公交车，回到位于门头沟的家去，为自己准备一顿午饭。即便如此，他依旧期待着第二天再次来到这里，与天坛杠友们再次相遇。
参考文献：
[1] 杜鹏,孙鹃娟,张文娟,王雪辉.中国老年人的养老需求及家庭和社会养老资源现状——基于2014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的分析[J].人口研究,2016,40(06):49-61.
[2] 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北京市基本养老保险规定，2006-12-24
[3] 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北京市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办法实施细则，京人社农合发〔2017〕250号
[4] 余杰,Mark W.Rosenberg,程杨.北京市老年人居家养老满意度与机构养老意愿研究[J].地理科学进展,2015,34(12):1577-1585.
[5] 高晓路,颜秉秋,季珏.北京城市居民的养老模式选择及其合理性分析[J].地理科学进展,2012,31(10):1274-1281.
[6] 新京报即时新闻（北京），北京市2017年养老金平均提至3770元/月 7月15日补发到位，2017-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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