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在农村老家，我想养只猫，奶奶拒绝道，猫不如狗，嫌贫爱富，养不熟。我没那么执拗，奶奶不同意也便罢了，出门去草滩上玩一圈，回来把这事抛之脑后。
想来家中的老鼠与我们同处屋檐下太久，能听懂人言。在奶奶拒绝我的当天晚上，一向谨慎的鼠辈们，竟然大摇大摆的出洞巡游，丝毫没把年迈手脚慢的爷爷奶奶和只懂大呼小叫的我放在眼里。
一向没脾气的奶奶动了真火，第二天，抓来一只猫。
农村人养生灵，不说“买”或者“要”，一概以“抓”替代。比如抓个猪娃子，抓个牛犊子，抓个羊羔子。以上的抓是买，轮到猫猫狗狗，就是要了。
奶奶抓来的是橘猫，同村堂姑姑家的老猫。姑姑本想给奶奶一只小猫，慢慢养，能守家。奶奶懒得费那事，一把薅过正在打瞌睡的老橘猫，往怀里一裹，回家。
老橘猫的脑回路短，到了我家还没缓过神，它倒是也不闹腾，瞪着眼瞅了瞅四周，耸了耸鼻子闻闻炕上的味儿，就算适应，接着眯眼打它的盹。爷爷故意在炕沿上磕了磕烟锅子，猫没反应，又把我叫上炕：“孙子，去坐它一屁股。”我多听话，当下在猫身上坐了下去，猫“嗖”的一下跳开，然后，然后接着迷瞪。
爷爷满意的笑着说：“嗯，没挠你，也没呲呲你，能呆住。”我这才反应过来，和着我真是孙子啊。
老橘猫在土炕的西南角安了家：一个铺着我幼时尿垫子的笸箩。奶奶得意起来，总算给珍藏许久不舍得扔的小垫子找到了用处。老橘猫不嫌弃，安生的卧在里面，像是给垫子缝了一大块补丁。
农村人不讲究，猫狗的名字多以颜色论。为了和村子里无数的大黄狗有所区别，奶奶给它安了个“二黄”的名字。老橘猫无所谓，不管你叫它啥，只要在后面缀上“咪咪”两字，它都会懒洋洋的敷衍着回应一句：“喵~”。
老橘猫带死不活的模样，使得我深深怀疑它的捕鼠能力。奶奶一边给猫准备饭一边告诉我，老猫在家，根本不需要动手，老鼠自己就走了。
不由得我不信，自打老橘猫来家后，老鼠别说出来溜达，就连晚上啃柜子的声音都没了。
老鼠们走了，奶奶对老橘猫的态度一落千丈。原本每天刻意为它准备的吃食，改成了我们吃啥它吃啥，拌点荤腥味儿即可。就这，奶奶还不是唠叨：好好的馒头就喂了你，你还挑挑拣拣的专吃肝子，真不是个东西。作为奶奶的忠实小跟班，我严重同意奶奶的说法，觉着老橘猫矫情。直到多年后我知道猫是肉食动物，方想起当年老橘猫的不容易。
作为老山西人的后代，奶奶极爱干净。屋子里有限的家具一尘不染，窗台、土炕一得空闲就拿把小扫帚扫啊扫。地是硬土地，奶奶不仅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一天用手撩着洒两三遍水。洒水期间，禁止老橘猫下炕。
虽然奶奶不限制橘猫的活动自由，可没事干就盘着腿坐在猫窝前，唠唠叨叨的再三告诫它：“出去溜达可以，不能抓外面的老鼠吃，更不能把老鼠叼回来藏着。”
奶奶真是高估了橘猫的睡眠能力和猫龄，老橘猫的活动范围，最远是院子里的小菜园，就这，也是为了去方便方便。要不是它爱干净的天性，我估摸它连炕都懒得下。
时长日久，奶奶和老橘猫互相适应。老橘猫的舒服窝不再是笸箩，转移到了奶奶的腿弯儿里。奶奶出身晋商世家，幼年受过严格的礼仪教育，七十多岁的人在炕上坐着，腰背挺直，对襟衣服最上面的扣不解，头发一丝不乱的压在每晚洗一次的白帽子底下，盘腿双腿叠摞，脚藏腿下。
为了让老橘猫窝的自在些，奶奶为它破了例，摞着盘的腿改为交叉盘，中间留的空隙，正好能让老橘猫卷着身子蜷缩。左邻右舍来寻奶奶聊天闲话，老橘猫把下巴搭到奶奶腿边，好像喜欢听听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事。奶奶不时抚摸老橘猫，帮它顺毛发，直把老橘猫舒服的咕噜咕噜哼唧。
老橘猫果是老了，来家不到两年后的一天，它忽然离家不归。奶奶瞅着它睡觉的笸箩一夜没合眼。次日一早，就拉着我到村口的大树下挨个寻它。我不明所以，奶奶说，老橘猫应该是到了寿限，找地方长眠去了。可惜的是，我们找了一天，也没有看到它的身影。奶奶长叹一声：“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别找了，都是一副皮囊，它自己认准地儿就行了。回家。”
回家后的奶奶，把老橘猫的“猫窝”连同垫子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放入柜底，说这样猫味儿在，老鼠不敢来。直到我因上学离开老家，屋子里真的没有再闹过老鼠。
多年过去，奶奶也睡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我在生活里奔波，早已把怀念和泪水混着汽车的尾气，扔到了钢铁丛林中。某天，我正在等红绿灯，百无聊赖把目光移向天空，一片橘色的晚霞映入眼帘，恍然间，我仿佛看到了在老家大大的院子里，小小的屋子里，奶奶正在一遍遍轻轻抚摸着老橘猫。老橘猫打着咕噜，倚靠在奶奶身边，我无忧无虑地躺在炕上，听奶奶讲过去的故事。
或许，我一生中真正的快乐，只在那一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