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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帆帆的小狗:南帆,到来一只狗

时间:2024-03-18 03:26:08/人气:202 ℃

到京城参加一个著名会议之后返回家中,我的旧毛衣已经垫在一个不大的竹筐里,毛衣上坐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小家伙用栗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天气寒冷,它的两条前腿有些抖。

太太解释说,狗窝异常重要。初入家门,小狗会把毛衣上的气味永久贮存在记忆之中,作为第一主人的标记。挑选我的毛衣,即是委托我做第一责任人。小黄狗舔了一些牛奶之后蜷曲在竹筐里很快睡着了,如同乘坐一条小竹筏漂来的不速之客。没有籍贯和家族姓氏,没有品行鉴定档案、来访动机,一个带有体温的小生命不由分说地塞到手上,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成熟的男人似乎必须有些特殊嗜好,譬如吉普车,加上一条大狗。这两者将与粗布牛仔裤、翻皮高筒皮靴以及辛辣的烟卷气味共同组成男子气概。粗犷与孤独是男人的境界,狗是一个孤独男人的唯一伙伴。野旷天低,暮云四合,一个男人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吸一支烟,一条狗安详地趴在他的身边,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养狗。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况且也不怎么孤独。

或许我得承认,我还有些脆弱。一条狗的寿命只有十来年;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不可阻挡地在主人的眼皮之下衰老,皮肉松弛,动作迟缓,最终气息奄奄,但是,它对于主人的依恋始终不泯,最终的诀别摧人心肝。卷入这种伤感的故事不啻于额外的情感折磨。我宁可回避。另外,一个友人遭遇的情节也多少吓住了我。由于偶尔施舍了几块面包,一只流浪狗不屈不挠地尾随这个友人返家,再也不肯离去。不久之后,友人察觉这只流浪狗已经怀孕。照料一窝小狗显然超出了他的负担能力,友人决定放弃。他驾车载上狗,辗转数十公里来到一个相对富裕的村庄。各安天命吧,他将狗推出车门后一溜烟地疾速驶离。然而,当他驱车返回家中,这条狗已经躺在门口大口喘息,长途奔跑之后几近虚脱。它泪眼汪汪,目不转睛地盯住友人,企图挣扎起来。事后他说起这一段依然心有余悸:一条狗进了门,你就绝不能再想抛开它。

我听明白了,我的选择权仅仅是——要不要让一只狗进门。

然而,这条小黄狗自作主张地破门而入,而且已经大咧咧地睡到了我的毛衣之上。太太叙述这件事的时候使用了“缘分”一词。进入花鸟市场,路过一个装满小狗的铁笼子。一大堆小狗在笼子里翻滚嬉闹,惟有这只小狗趴到笼子的栏杆上冲着她摇尾巴。她拐个弯走到了另一侧,这只小狗又蹒跚地转过来,双眼无邪地仰望,尾巴摇动如旗。太太再也挪不动双腿,她断定这就是“缘分”,于是掏出一千五百元把它带回。她所能了解到的资料仅仅是:拉布拉多,来自加拿大东南部的名犬,亲善快乐,资质优良者可以训练为导盲犬——但是相当贪嘴。女儿无双为这只狗取了一个略为欧化的名字——卡普。因为她的一只绒毛玩具狗就叫卡普,同时,她正在画的三册绘本是一只卡通狗的故事,这只卡通狗也叫卡普。

我对于“缘分”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上帝真的在两个生命之间设置了密码吗?但是,我相信没有多少人可以拒绝笼子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狗。遇到街头的狗贩子,我多半硬着心肠尽快离去。否则,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睛和柔软的小爪子很快会叫人迈不开双腿。

有次小黄狗睡得从竹筐里摔出来,四脚朝天地滚到地上。它居然没有醒,一只小爪子盖在脸上继续打呼噜。真要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倒好办,我心里暗暗企盼。

《小卡普》 夏无双绘

我估计太太带回这只小狗,多少受到友人间话题的影响。如今养狗的人如此之多,坊间传颂着形形色色养狗的趣事。一个友人在屋顶上养了五条狗。晚上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五条狗一溜地趴在面前,专注地研究他的表情。他的一颦一笑都会产生不小的骚动。友人满意地感叹:这不就是帝王的享受吗?另一个友人养了一大一小两条狗。他端坐在沙发上,两条狗分别占住了他的左右手。他抚摸了一下右边的大狗,左边的小狗就会不满地哼起来,吃醋争宠。这不就是一妻一妾的梦想吗?

然而,我始终觉得,养狗是一件严肃的、甚至严重的事情,不可轻易触碰。养几只金鱼,养一只啁啾的画眉或者一只肥胖的猫,这些事无非怡情养性,闲暇的时分逗自己一乐。而一只狗的到来,性质远为不同。我们可以得意地享受狗的忠诚,然而,过多的忠诚必定演变一副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将双方铐住。即使主人轻率地背叛抛弃,狗从来不会企图报复。它的一如既往终将逼迫主人无限内疚地返回。所以,没有足够的热身,我们的内心无法负担这种忠诚。日本拍摄过一部影片《义犬八公》——狗的主人上班途中出现意外不再返回,这只狗每天傍晚来到车站等待,十多年始终如一,直至皮毛不再光滑,四腿无力再也跳不上车站的花坛。许多人甚至不敢看这部影片,过重的情义也能深深地刺伤人心。我常常想,狗的性格如同古典社会的遗风:义重如山,一诺千金。现代社会的一个特殊品格是轻佻。整个世界正在大拆大缷,弃旧图新,没有多少人愿意画地为牢,为自己套上各种精神重轭;现代人潇洒如风,善于抛弃或者替换,从陈旧的服装和家具、款式过时的冰箱和汽车到相互厌倦的情人。这时,一只狗摇着尾巴坚定地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简直叫人不知所措。如果重新决定一个负责的选择,我现在大约还是要勾no。

卡普的到来是太太即兴开始的一个故事。现在,我不得不抖擞精神,对付诸多的后续情节。当然,最初我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些细枝末节在后续情节之中占有如此之大的分量,譬如狗毛。事先为什么没有听到人们抱怨无所不在的狗毛?墙角,衣服上,客厅里,四处飘拂的狗毛犹如春风里让人打喷嚏的柳絮。当然,更为麻烦的是狗屎。蹓狗之际必须带上小塑料袋,必要的时候得将手套在塑料袋里抓起地上的狗屎蛋。没有在马路上抓过热乎乎的狗屎就称不上养狗。我曾经抱怨狗屎的臭味,太太正色地说:美国总统的私人庄园里,那些签署总统令或者按核电钮的巴掌照样要抓狗屎蛋。我不知道这是否杜撰,但是,她的严肃态度迫使我接受这种观点:清理狗屎显现的是一个人的责任心。嫌弃臭味显然是纵容个人品德的缺陷。

太太负责的工作相对文雅,譬如,培养卡普的高贵风度,调理卡普的浮躁性格。这些活计肯定比预想的困难,我猜她时常受挫。我曾经在书房里听到她在另一个房间愤愤地对卡普说:你真是无聊呵!知道什么是无聊吗?不知道上百度去查!我暗笑,猜想卡普是端坐在她面前聆听训话,还是不耐烦地逛来逛去。

当然,太太的工作还是显出了初步成效。卡普很快学会了按照主人的口令坐下、握手和趴下。不过,这些举动显然用于换取口腹之乐。卡普常常专注地盯住太太手中的食物,一面敷衍地伸出前爪拨拉一下充作握手。如果看不到吃的,它多半兴致索然,甚至讪讪地转身而去。太太不止一次地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叹息:卡普呵卡普,你真是没有出息,你那小脑袋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想法都是怎么吃。

即使是瓜果蔬菜,卡普也无限热爱

这的确是一只无比贪吃的狗,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肉食、青菜、地瓜、萝卜、马铃薯、各种水果、糖、鸡蛋壳;我们甚至不得不费神猜想,它究竟不吃什么?太太曾经将辣酱装在一个盘子里送到它跟前,卡普舌头一卷,半盘辣酱不见了,再一卷,盘子干净了。还曾经喂它半杯的高度白酒,喝下不久它有些步态摇晃,在客厅走出了两条S形的弧线,眨眼之间又泰然自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它的腹腔里究竟装备了一个多么强悍的胃?

卡普似乎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每一回端出狗食,它总是欢欣鼓舞地原地打转,然后凌空跃起表示庆贺。不是刚刚吃过一顿,怎么如同饿了两个星期?风卷残云般地吞下配给的狗食之后,卡普会专注地将铁锅的每一个角落舔得锃亮。确认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它气恼地叼起铁锅往空中一甩,哐当当地一阵响,直至铁锅倒扣在地。如果顺手扔给卡普一根大骨头、一个馒头或者一枚生地瓜,它要围绕着战利品前仰后合地跳一阵桑巴舞,制造各种仪式延长获取意外之财的巨大欢乐,然后专注地趴在地上,用前爪圈住战利品,呲牙咧嘴地慢慢享用。

我们家匀出一条狗的口粮大致不成问题。然而,卡普的可恨在于,常常让我们在大街上难堪地颜面尽失。套上狗链子带它出门,卡普无论如何装扮不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它总是伸长脖子在马路上东嗅西嗅,发现什么可吃的就一口叼住。对于这条狗说来,“可吃”的范畴远远超出了通常的认识。除了一般食品,包装食品的塑料袋、泡沫饭盒、方便面的纸罐子乃至冰棒棍子都是它的捕猎对象。有时我们不得不蹲在马路边,费力地将这些垃圾从它嘴里抢下来。我从未在马路上遇到这么不体面的狗。别人的狗迈着小碎步跟住主人,昂首挺胸,尾巴翘得高高的,骄傲的神态如同一个穿上了钢箍长裙的公主。自惭形秽之余,太太终于忍不住牢骚:拉布拉多,也算出身名门,卡普呵卡普,你怎么会如此没有尊严呢?

那一天我带卡普出门。经过楼梯拐角,它竭力挣扎着向一边伸出头去,我只得略为松了松狗链子。看到它兴冲冲地伸出舌头将抛在墙角的一枚烟蒂卷入嘴里,气得我一脚狠狠地踹在它屁股上。卡普吃惊地嗷了一声转过头来,满眼疑惑。

我后来猜想,它肯定无法明白:胃口好又有什么不对呢?

忙碌而琐杂的日子里,卡普不过是我们心目中一个长毛的大玩具。玩具的大部分时间肯定是扔在某一个角落,我们没有耐心仔细揣摩卡普的心思。一条狗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特殊的精神待遇?所以,很久之后,我才试图用另一种眼光解释卡普发动的著名战役——对于家里的鞋子展开全面攻击。

我想不起来这个战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很短的时间内,家里的各种鞋子惨遭卡普利齿的摧残。皮鞋的鞋面咬破了,高跟鞋后跟的带子断了,塑料拖鞋仅仅剩下半截。太太拍下了损毁的皮靴照片发布在网络上,赢得了一片同情的啧啧之声。我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崭新皮鞋,惊愕地发现鞋子内里的皮垫子不见了。太太宽慰我,没有人能看得到鞋子内部;我的调节能力一定会很快适应行走之中左高右低的感觉。当然,狼狈的场面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入住宾馆的时候,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偶然看到搁在墙角的皮鞋,她脸上流露的神情令人发窘。相当长的时间里,家里所有鞋子的摆放位置必须超过一米五,太太几双珍贵的鞋子甚至小心地搁到冰箱顶上。

攻击鞋子大获全胜之后,卡普开始扩大战果。它放肆地撕咬嘴巴够得着的一切玩意。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沙发上的老花眼镜,甚至嚼烂了墙角插座的电线——不知道为什么它的鼻子居然避开了电流的袭击。可以预料,它最终必定会踩在沙发上入侵我的书架。某一天早晨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忽然发现客厅的地板上铺满了残破的书籍,一只狗嘴里叼着几张书页冲着你洋洋得意地摇尾巴,你会不会想大喊大叫?

我的确有好几次真的大喊大叫。脱下脚上的拖鞋抓在手中气势汹汹地扑过去的时候,卡普迅捷地钻到楼梯底下,蹲伏跳跃,卖力地向我展览各种战斗姿态,它肯定认为逗乐的时刻开始了。直至被揪住项圈拖出来,嘴巴和屁股遭到狠狠的抽打,它开始浑身发抖,翻着白眼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接受惩罚。必须承认,这时我的脑子里肯定冒出了扔掉它的念头。

远在异地的无双对于卡普充满了童话般的浪漫想象。她的持续叙述之中,卡普显然扮演了一个可爱的小精灵,以致于她的众多小伙伴甚至打算长途跋涉,来到这个城市探望卡普。听到我们的愤怒控诉,她总是这么安慰:这是狗的青春期叛逆,一年之后它就安静了。一年的期限到了,无双小心翼翼地打来电话:卡普是不是变成小天使了?得知这个家伙顽劣依旧,无双自作主张地延长了期限:一年半之后保证脱胎换骨。一年半的期限到了,卡普的冥顽不化终于让无双心虚起来。她委婉地引用网络上的一条消息安慰我:据说某个人家的一条狗淘气得让主人受不了;一个炎热的下午,男主人单独将这条狗带到街心花园密谈了两个小时,从此这条狗老实了。我再度天真地燃起了希望——怎么遗忘了思想教育的伟大传统!我连忙请她在网络上查询,男主人阐述了哪些励志的格言。不久之后她回话了:网络上的大部分留言都是求演讲稿,不幸的是,那一位男主人再也没有下文。

如今回想起来,大约是另一条消息阻止了我的怨恨持续上涨:专家研究表明,狗常常因为孤独而产生破坏欲。报复性地咬坏各种带有主人气味的物件,这是狗思念主人的特殊形式。想象一条狗孤独地卧在各种碎片的中央,嗅着这些碎片上的主人气味安慰自己,我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于是决定谅解卡普。

卡普特别憎恨我和太太上班使用的包。它常常扑上来,凶猛地撕咬我的公文包,甚至跳起来把太太的挎包从肩上扒下来。它显然已经发现,这些可恶的包不断地把主人带到一个它无法企及的世界。上班时间整装待发,卡普总是追到门前百般阻挠,甚至不知羞耻地一把抱住我的大腿。这时,我与太太不得不相互掩护着撤离。一个人向远处扔一块饼干,或者引诱它攻击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另一个人疾速地开门。侧身闪到门外的时候回头瞟一眼,总是发现兴高采烈的卡普突然怔住了,痴痴地望着我们。

这时,必须立即把门掩上——哪怕迟疑一下就可能丧失关门的勇气。

所有的人都知道狗依恋主人,然而,只有狗的主人才知道每一条狗不同的依恋形式。

我与太太每天晚上都在二楼的电脑前工作,卡普必定坐在通向二楼楼梯的最高一层——我们用一块窄窄的木条拦住楼梯口,阻止它上楼捣乱。卡普嘴里发出各种哀怨的小声音吸引我们注意;若是恩赐般地看它一眼,它就会持续地摇动尾巴,以至于它身后的那一面墙壁被尾巴刷得油光发亮。长成了一条肥胖的大狗之后,楼梯的狭窄木板几乎无法容纳它的身躯,但是,卡普仍然夹紧屁股颤巍巍地坚持在那里。有时疲倦得无法支持,它会跑到楼梯的拐角小睡片刻,醒来之后立即又不懈地坐到原处。

偶尔有机会上楼,卡普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情是抢占我们的卧室。它一定意识到,主人在每个晚上总是长时间地消失在卧室的门板背后。发现我们开始睡觉之前的洗漱,卡普立即会抢先进入我们的卧室。它站在床铺旁边探头探脑,对于门外的饼干等各种诱饵高度警觉——有机会扑上前一口叼住立即退回屋里。有时必须两人合力才能把卡普拽出房间。即使被项圈勒得两眼翻白,它的屁股仍然顽强地下坠,四爪撑住地面竭力反抗。

一个人悠闲地靠在躺椅上阅读,一条狗驯顺地卧在他的脚下——这种经典的电影镜头从未出现于我们的家里。卡普的参预感太强了,它随时试图插手家中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也许,这是它慷慨地表达自己的爱意?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与卡普使用的语言系统无法精确地互译对接。至少,卡普的示爱话语过于草率和粗豪。

人类的示爱话语是一门深奥而微妙的学问。眉目传情,鸿雁传书,“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王婆为之设计了十几道严密的程序,缺一不可;阿Q鲁莽地跪在吴妈面前,露骨地宣称要和她“睏觉”,于是,鸡飞蛋打的时刻到了。卡普的加拿大祖先哪里传授过这些秘诀?所以,这个家伙总是把一个柔情似水的场面搅成混乱的无厘头。

为了制造亲切感人的家庭气氛,我不时会伸手抚摸卡普。可是,这个家伙的毛躁配合多半不得要领。它激动地伸出爪子又抓又挠,甚至勾住衣服的袖口,以至于我不得不尽快地缩回巴掌。星期天上午阳光甚好,卡普逛出阳台造访书房,太太正在那儿敲打电脑键盘。卡普犹犹豫豫地把它的前爪搭上太太膝盖,试图爬上去。这个没有眼色的家伙始终不明白,它那六七十斤重的躯体怎么可能搁到太太的大腿之上?太太不耐烦地扭开转椅甩下它的爪子,它又换一个方向重新尝试。无趣地碰了三四个钉子之后,卡普就会来到另一张桌子和我搭讪。我正得意地挥毫泼墨,它把前爪搭上桌子摇头晃脑地欣赏。可恨的是,这个家伙的伪装甚至维持不了一分钟。我正待蓄势落笔,它的一只爪子啪地按到了宣纸上;我愤怒地把它的爪子推开,另一只爪子以更快的速度伸过来。除了立即把它轰走,这种故事不会有别的结局。

携带卡普出了家门,它觉得遇到的每一个路人莫不如同失散多年的亲眷。卡普撒欢地向人们奔去,起劲地摇动尾巴乐呵呵地表示亲善,然而,它的过度热情总是换来一阵阵恐惧的尖叫。每逢这种时刻,我们只能竭力抽紧狗链子,嘴里一迭连声地道歉,再道歉。

我终于向太太提出了这个问题:咱们家的卡普是不是有点儿傻?用北京话说,就是有点“二”。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需要一些勇气,犹如承认自己的子女不怎么聪明。

卡普初入家门的时候,我们殷切地期待它长成一条聪明伶俐的大狗,骄傲地充当左邻右舍的谈资。太太曾经多次提到当年住宅附近的一条明星狗。这条狗每天早晨与傍晚单独出门两次。第一次嘴里叼一个篮子,其中零钱若干,一张纸条注明主人所需的早点。这条狗目不邪视地跑到早点的摊子,如数买好之后,叼着篮子矜持地跑回家中。傍晚它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嘴里仍然叼有零钱若干。它跑到报亭要一份晚报,而后转身一颠一颠地离去。这个街区所有的人都认识这条狗,它的出行如同每日不辍的定时表演。相形之下,卡普黯然失色。一个多年养狗的作家曾经语调铿锵地鼓励我们:什么人养什么狗,你们家的狗肯定傻不了。现在,我猜太太一定有些失望了。所以,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安慰之辞:傻一点儿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指望卡普考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家里也不需要它为各种开销算账。

卡普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制成这么萌的充电宝

卡普没有机会参加海关缉毒或者刑事案件侦破训练,也不会到马戏团里表演加减乘除。它的日常时间大部分生活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一日两餐的等待无法显示它的小脑袋拥有多少智商指数。我的记忆仅仅搜索到它的一项擅长:开门。如果没有锁好阳台的几扇玻璃门,它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夺门而出,呼啸着冲进客厅。一个友人家养了一只藏獒,一样隔离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试图进入客厅的时候,藏獒只有一种单调的表述方式:伸出强壮的前爪,执拗地敲打在玻璃门的同一地方。藏獒看到的世界没有缝隙。卡普显然愿意动一些脑筋。它在玻璃门背后来回踱步,伸出爪子哗哗地抠每一道可疑的裂口。如果哪一个插销没有扣上,它会迅速地察觉。然而,这种擅长没有多少意义,鸡鸣狗盗之技而已。况且,智商指数超过藏獒算不上什么。藏獒素来以骠悍忠勇著称,过多的思想只能对这两种品质产生干扰。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决不会满足于与一个骁勇的武士比试智力。

卡普有点儿傻——我的内心曾经不断地躲闪和回避这个结论,但是,某些事实还是不容置疑地搁到了面前。譬如,遭受斥责或者惩罚的时候,卡普的简单态度是不是证明了智商的低下?一个友人的狗听到主人责骂儿子,它就会知趣地躲到床下,等待风暴的平息;另一个友人的狗遭受批评之后会低头羞愧一个下午,并且在适当的时候讨好地用头轻轻地蹭主人的裤腿表示歉意。卡普从来不可能如此多愁善感。它表示不满的发泄方式是,站在玻璃门背后斜眼盯住人两秒,然后一甩头不屑地扬长而去。事情的可笑在于,卡普的生气通常维持不到一分种。仅仅在阳台上绕了一两圈,它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走完第三圈返回的时候,它的内心创伤已经平复——它又开始起劲地摇尾巴了。哪怕是犯了过错遭受体罚,它似乎皮厚肉实记不住疼痛,没有过多少时间就故伎重演。太太感慨地说:这条狗的脑容量太小,记不住多少事情。

当然,由于它的简单性格,卡普的为非作歹始终不存在阴险的意味。它叼着一块毛巾逃走,一面斜着眼看我们,力图引诱我们参预它追逐与逃亡的游戏——这就是它所能设计的最为复杂的圈套。另一个友人的狗显然老谋深算。它的主人从餐桌上带回一块肥肉,到家之后顺手喂了家里的另一只小狗。这只狗对于不公的分配方式持有异议,但是,它不露声色。它的报复方式是,乘着主人到浴室洗澡的时候,悄悄地将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叼起来,扔到院子里的雨水之中去。

2014年9月夏无双绘制的系列绘本《卡普与卡普》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心头无事一床宽。卡普是一只没有心计的狗,它常常坦然地在阳台上酣睡。我不断地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它睡得从竹筐里摔出来的情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卡普那天依旧躺在阳台的阴影里,我在玻璃门边站立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把它惊醒。卡普的四条腿伸得笔直,嘴里叽咕几声犹如梦话。我突然觉得,这哪像是一条狗,这不是一只猪吗?就是在这个时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卡普的智商问题。

不过,如今我已经不再为这种愚蠢的问题伤神。一个晴朗的傍晚,我在自己的忧虑背后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我终于醒悟,这种问题的提出仅仅证明了我的虚荣。我们习惯于按照人的模式衡量狗,聪明与否的尺度是智力、思想而不是嗅觉。狗是上帝送给人类的一个忠诚伴侣,它摇着尾巴围绕在膝盖前后,陪伴我们共渡纷扰的世事,彼此排遣孤单和寂寞。可是,我们习惯了居高临下,试图逼迫狗模仿人类坐在餐桌旁边吃饭,热衷于竞选总统和谈生意赚钱,偶尔写一写诗歌,并且精通电脑程序——我们忘了,一条狗的智商是为自己的生活配备的,它没有必要冒充初级版的人类。

尊重卡普的智商即是尊重上帝赋予另一个生命的职责。我没有资格自作聪明地评论,上帝为什么分配给众多生命不同的天赋。庄子已经意识到,万物齐一。我想,我更适合做的事情是,完整地解读卡普。

这样,我渐渐地看到了另一个卡普。

卡普从阳台夺门而出,在客厅里一阵疯跑。它弓起身子箭一般地跃出,四足腾空如同一匹草原上的奔马;背后看上去,耸动伸缩的背脊如同一道起伏的黄色波浪滚滚而去。通常,卡普总是要憋足一口气往返奔跑六七趟,躯体积蓄的能量才会稍稍释放。家中的走道很短。接近走道尽头的时候,它的奔跑不得不急速煞车。最后的一两米,卡普往往后倾躯体、撑直四足溜冰似地滑过去——我仅仅在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之中看到这种镜头。当然,这种特技常常失手,它多次因为速度过快而嗵地一头撞在了门板之上。尽管每一回卡普都将家里的桌椅撞得乒乓乱响,但是,我决定不再制止它发疯。我相信这是它独享的某种绽放生命的仪式。

家里太小的客厅拘禁了卡普的步伐,它的梦想一定是漫山遍野的奔跑。嘈杂拥堵的城市怎么可能接纳这种梦想?于是,我幻想当上一个小学校长。星期日学校放假,我可以和卡普一起在操场的跑道上驰骋。

无论如何,阳台是一个过于憋屈的天地,卡普无时不在渴望出门。晚饭之后,看到我取出狗链子,它一定要激动得大声喘息,甚至按捺不住咬着链子不放。乘坐电梯从楼上下来,它焦躁不安地坐在门口等待。电梯门哗地打开,它就迫不及待地扑出去。我担心它的出门动作过大惊吓他人,这时总要勒紧链子,放慢速度。卡普被勒得站立起来,仍然不肯改变前冲的姿态,因而总是靠两只后脚撑着身躯一步步跳出电梯,看起来形同一只笨拙的澳洲袋鼠。到了大楼外面,卡普疾速冲到一丛竹子下面,翘起脚来对着竹根哗地激射一泡憋了许久的尿,然后扬眉吐气,顾盼自雄。

开始了社区的巡视之旅,我与卡普都是一副东歪西倒的姿态。它伸长了脖子,试图把我拖入路边和小树丛或者草地,我不得不拔河似地把它拖回。有时它会笔直地伫立在马路中央,警觉地掀动耳朵,如临大敌。我知道无非是一只老鼠或者一只青蛙闪过路灯下,但是,我没有理由取笑它小题大做。这不就是它心目中企图颠覆社区的恐怖分子吗?当然,我也不想劝诫它,不要恃强凌弱,威风凛凛地追赶树丛中一只瘸腿的老猫。如果它摆出一副慈善家的嘴脸,一定是破坏了狗世界的江湖行规。卡普曾经与一只土狗打过一架。尽管对方的个头比它小一半,但是,卡普竟然被咬破了鼻子。当然,这也是不打紧的事。哪一家的男子汉出道之前没有遭受几下暗算?路上遇到陌生的狗,卡普仍然狺狺地吠着,想要挣脱链子往前扑。有了这种架势我就满意了,至少它不是一战丧胆的孱头。

卡普还没有恋爱的经历。不知道理应促成还是绕开各种姻缘?附近一户人家站在窗口看到了卡普的堂堂相貌,曾经托人为他家的母狗说媒。我们没有积极响应。卡普鸿蒙未开。可是,开启欲望之门,带来的是痛苦还是欢乐?人生识字忧患始,一条狗又何尝不是?许多时候,知道的愈多,苦恼愈甚。

我们的耐心开始增加,卡普的另一些细节进入了视野,例如讨吃时故作端庄地调整坐姿,尾巴360度飞快打转;生气时下巴一翘头一甩,一边跑动一边斜视着我们,鼻孔哧哧喷着气;受罚时则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认罪服法,神情几乎是大义凛然的。我们同时还发现,卡普极不愿意被人摸脑袋。主人的抚摸会使多数的狗很快安静下来,然而,卡普总是在我们的巴掌之下触电似地跳起来,并且疾速转过身来严阵以待。太太猜想,它之前一定遭受过某种特殊的创伤,只不过它无法陈述痛苦的记忆罢了。另一个奇异之处是卡普对待洗澡的欢乐态度。几乎所有的狗都对洗澡深怀恐惧,一个友人一拿起专用的那条浴巾,他家的狗就飞快躲到柜子底下。这种人类的清洁方式尚未在狗的基因之中登记注册。然而,卡普多半是雀跃地进了浴室。蓬头里的热水喷到身上的那一瞬,它突然安静地坐了下来,任凭热水浇遍全身,甚至伸出了脖子,温顺地把头靠在太太的胳膊上,任人搓揉。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无双的那句问话:卡普是不是变成小天使了?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太太一个新特点:说起卡普时会下意识模仿它动作,无论是坐姿,还是翘下巴甩头,甚至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都与卡普的神似。我会心一笑,卡普真的成为家庭一员了。

卡普的周边产品:充电宝与玩偶

追随人类的众多动物之中,狗的名声稍逊于马。二者的共同性格是忠贞不貮,至死不渝,但是,名马的传奇往往与历史典故或者赫赫战功联系在一起,例如项羽的乌骓,关云长的赤兔,刘备的的庐。马的身后是苍莽的草原,险峻的边陲,风驰电掣,大开大阖,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相对地说,狗是家常的,如同一个家臣奔走于住宅周围,主人与狗的情义交织在无数家长里短的细节之中。

一个友人转来了美国养狗证上的九句话,每一句话都是以狗的口吻叙述。通常,这种小温情的语言对我已经失效。但是,有了一只卡普前后跑动,这几句话突然悄悄地打动了我。

九句话之中的第三句话是:“你有你的生活,你的朋友,你的工作和娱乐,而我,只有你。”对于卡普说来,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是,我先前始终未曾意识到。我们每一天早晨风风火火地出门,谈天说地,嬉笑怒骂,阅人无数,百般滋味;卡普竟日枯坐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等待我们回返的那一刻。无论我们是春风得意、酒饱饭足还是身心俱疲、烦恼丧气,卡普总是等在那儿,决不失约。这种交往当然不对等,可是它心甘情愿。下班之后返回家里,卡普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焦灼地蹦跳、吼叫,要求得到及时的安慰,甚至委屈得声音都变了。我常常觉得不耐烦,记不起来它的焦灼积累了一整天等待的重量。我们以主人自居,慷慨地提供食物和居所,可是,这并不能弥补对于它的感情亏欠。

不少时候,感情债务的偿还要比钱财难得多。一个明智的做法是尽量削减感情投资的往来。太太多次表示,内心要与卡普保持一些距离。我当然听出了她心里的纠结。一条狗只有短短的十余年。当它不得不离去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因为收不住脚步而狠狠地摔伤。然而,这种担忧的存在表明,我们的感情投入已经太多了。

这时,九句话之中的最后一句提醒我们,不能仅仅沉溺于伤感,或者说,伤感不能成为后退的理由:“当我已经很老的时候,当我的健康已经逝去,已无法正常的生活,请不要想方设法让我继续活下去,因为我已经不行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但请接受这个事实,并在最后的时刻与我在一起,求求你一定不要说‘我不忍心看它死去’而走开,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能在你怀中离开这个世界,听着你的声音,我就什么都不怕。”

卡普到来之后,我已经没法继续推托还没有准备好。我开始接受太太使用的“缘分”一词,当然,需要重新解释:“缘分”不仅意味了一个注定的偶遇,不仅是开心地相聚、逗乐或者一同到草地上嬉戏;也不仅是购买食物、遛狗、洗澡以及收拾狗屎,而且,“缘分”还包括直视一条狗的生与死,承受由之而来的各种精神损耗。一条狗总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抛给了主人,所以,“缘分”的认可包含了承接的勇敢——这种勇敢意味的是,用一双胳膊托住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发表于《作家》 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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