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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我一生的坎:那是我一次生气最长的童年

时间:2023-09-30 01:43:32/人气:103 ℃

【传记•我的自传那是我一次生气最长的童年

【正文】

瑾的风筝高过我了。

瑾说风对她好呢。

此时,能从田野上吹一忽风过来,我就会赶上瑾的。

和瑾在一起,那是我的童年,后来瑾走了,至今没见回来,童年也就过去了。想想,也只不过把风筝撕下来,把线拉断,随风飘去的方向,就是我20年前的那抹记忆那片天空。

瑾除了放风筝,还和我一起放羊。

羊在瑾的身边左闪右突,风筝在高高的山岗,一停一冲,一冲一停,越飞越高。我看风筝的时候,死看瑾的脸。从母羊胯下探出头来的小羊,瞅我。我整颗心在它好奇的眼里上下起伏。瑾扭过头看我,一跺脚,哭了。母羊磕磕绊绊地挟着腿间的小羊,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松树多,草嫩,一个低下头,啃几口草走一步,一个一步步跟着,从后面去吃奶,把头挤进去,一下一下用头撞,小尾巴摇得像铃铛。大尾巴左一抖右一抖,像牛的耳朵拍打头上的花苍蝇。

我想回家,我跟瑾说。

瑾揉了把眼,看着我,眼睛像挂着露水的葡萄。

把梦说成葡萄,除了酸外,就一串串闪着,坠在心头。

傍晚,瑾坐在小园子里的一棚葡萄下,藤儿疙疙瘩瘩上去,曲去,伸去,叉去,打弯儿,翘头儿,缠架儿,一条一条,一节一节,枝枝条条,横了斜了,像网呢!那葡萄熟了,叶也落了。瑾整天数着,直到一纠纠剪下,卖了。瑾把偷下的一纠揣给我,每一颗都紫的,一撕皮,红厚厚的肉就水汪汪地抖着,闪出一点点湿亮。

梦就理所当然被瑾覆盖着。

那棕黑色的根、皮一片片掀裂着,一张明晃晃金黄的叶子落到地上,羞涩的瑾,小巧玲珑的像张网,撒开来,一个个网眼里都是一堵儿葡萄,一对对水灵灵的闪着泪水。

瑾和我上学的第一天,把辫子剪了。

圆圆的头,短短的发,我喜欢她这样子。

瑾个矮,坐在我前三排,走过来,跟我说,她怕老师,像她妈,怕要揪她的头发。

瑾的妈叫瑾死丫头,一天到晚死在外面,还愣着。

那时,我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抬头看了瑾一眼,就顺手捡起桌上的铅笔刀,削,用力削,削尖。削尖了一笔×瑾妈不得好死,一笔×老师,像瑾妈一样也不得好死。一笔一笔,很铭,如刀刻。削了半支,摆到地上叽叽磨两下,声音就躲到瑾的眼里,一惊,再一惊。用橡皮一擦,纸破了一个大洞。

三角眼,走过来,两三笔把我的名字,写在比课桌还新的书本上。瑾回到了座位上。我看着几划架起的名字,看着看着,啊哈,有三角犁头,还有一个洞,柴刀一样弯呢,我喊了起来,嘶地从书里撕下一页,照着样,在上面架自己的名字。

好,好,这从肩后砸来的两声,吓了我一跳。是最后那声“好”吓的,谁?是谁,我很火,回过头去,一只大手正要下来,三角眼。笑笑,还是把那只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不!两下,刚拍下来我耸了一下肩,他就再用力一压,这不是两下?

名字是一种不伦不类不痛不痒的东西。像村书记动不动把公社里的话拿到话筒里去说,那味道“喂,各位社员,喂——”

杀——,我举着自己的名字打架抓特务狼捉小鸡,整个教室狼扑鸡飞,满地鸡毛狼毫,凳翻桌歪,又嚎又叫,个个拍手拍桌子,坐在凳子上摇身子,哈哈哈死笑。那把没柄的大裁纸刀,在走廊上挂着的那块铁上敲出的上课钟声,没人听到。

三角眼就是带着这种钟声从后门进来的,拿了一根棒,比瑾剪掉的辫子长不了多少,从背后走到瑾身边,突然转过身来,眼睛,像,像爷爷叭嗒叭嗒抽出的烟,向我冒来。

呼地站起来,被三角眼这个土匪总司令扫出战场。罚我站厕所,那天浑身臭哄哄,一片惨败。

明天去不去上学,不管瑾的事。

厕所就一扇门,里面两排木架,挖出一个个孔的板上,灰蓬蓬的,只那搁屁股的横杠,红褐色的光溜,中间树起一排木板,隔为两半,右男左女。几块板钉在一根条子上,上下栓两匝铁丝,够——嘎,砰——那边是瑾她们的。上厕所的人,进去看我一眼,出来又看一眼。一个戴眼镜的老师推了我一把,让我挨墙边站,石灰墙上都是蜘蛛网,一簇簇积着灰尘。三四个女的,扯着衣服半推半搡从我身边进去,一个个都噗噗地笑。一整天,独不见瑾上过厕所。

明天不去了。

被母亲的两只手拉出被窝,把我拉着瑾的梦收拢了。

爷爷走过来,用烟斗磕了我两下,头上高起两个疙瘩。

母亲朝他下楼的背影白了一眼。

站在锅前,粥上浮起的一锅热气,一缕一缕飘过来拂过去。

园子里那只老不死不早点让我吃肉的老公鸡,走到后门啼了一声,得得得从我面前走到堂前,跳到墙边的石磨上喔喔两声。其实太阳,早就满面通红地站在我面前。从后门的一扇窗里进来的,难道它没看到?

父亲用筷子搅着粥汤,唏唏溜溜喝了一碗,一摸嘴,掴我一个耳光,让我捂着脸把粥吃了,把书去读了。不去!我回来收拾你,你今天——哼。

母亲急忙找书包。我昨天把它藏起来了。

妹妹走过去一把将书包从楼梯缝里抽出来。我想哭极了,跑上去,你——举起手,妹妹逃出家门,两根羊角辫,一翘一翘。

母亲推推搡搡,陪我到学校。

当着三角眼的面,母亲把书替我翻开。三角眼扔了剔牙的火柴梗,又翻了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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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眼睛,两撇眉,一个鼻子,两片唇。不像,一点也不像瑾。圈两滴眼泪,有点像了,噢,像瑾,像瑾,像死了。a——

星期八(八个屁,供你读书,还读出个星期八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星期八的前一天,从爷爷的狗窝里抱来最后一只狗崽,小狗吐出舌头舔舔瑾的手,屁股朝着我,拼命摇尾巴。

死丫头,你还死在这里,知道天日夜吗?瑾走了,小狗提起左脚,抓抓我的衣服。

小狗总是那样坐着,屁股蹲地,前脚直立,挺直身子。左边是我,右边是瑾,中间是小狗。

汪汪,小狗一本正经。

别在爷爷裤带上的烟斗,一晃一晃地摆过来,像瑾回家的背影。

第二天,没见着瑾。

她妈说瑾到她姐姐家去了。瑾妈生下瑾就死了,这是后妈。

没瑾的日子,我跟爷爷上山打猎。

山总是那座山。

路总是那么远。

看到的总是摆在山腰里的那间茅草铺。

看不到的总是那铺里的老头。

听到的总是爷爷的声音,大声说话,或叭嗒叭嗒死抽烟。

那老头也打猎?

我第一次弓起身子,门前一块坪地上的影子像“?”

在擦枪。

那爷爷整天擦?

擦。

今日,明朝,明朝还明朝,也擦?

擦。

夕阳在爷爷的脸上红出一种酒后的表情。

三角眼,书,瑾。

一面小红旗,第一次插到我的名字上,爷爷仍在打猎,仍上那座山,和那个老头……

第二次放假,瑾还没有回来。

爷爷的眼里全是血丝,像铁丝网。用爷爷的话说,那是绷着的山兔眼。还说,昨夜梦见一片唢呐,一面招幌,一把香,一篮纸钱,满路飞扬……

爷爷也不带我上山了,仍擦那枪,擦好了,让我带上,去,去那山,那茅草铺,给那老头。

那枪,一块木头,一根铁管。

铁冰黑,木绯红。

瑾还没有回来。没回到这个锅底形的村庄,不见我这个哥了。她走,也不说一声,我会写她的名字了,要不,我写给她看,再画一只风筝。

瑾除了风筝,什么都不要。

不要就不要吧!那次我用新书里最好的一页硬纸折了一只飞机,给她。不要,不要就不要吧!

我教你做风筝,瑾说。

嗯,我呼地擦了一把眼,还是笑了起来。

瑾明天会回来吗?

到山脚,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这枪真重。

下午收了阳光。石头温热。风一层层响过,山上,倏倏的,树摆的特别有力。坐在石头上,凉酥酥的看山腰,一股青烟喷出来,冲上去,淡淡化开,像朵吹散的棉花。

走。

爷爷。

爷爷。

我爷爷让我来,爷爷——

我看清那老头的脸,是在第二天。早上,送我到门口,回头时,看的。

那老头青天白日的不说话,晚上,灯都不点。

擦枪的时候,跟爷爷抽烟有些像,跟瑾坐在小园子的葡萄架下也有点像,一个劲地坐着,擦着,数着,都不说话。

瑾明天回来吗?

嗯——,嗯——,小小狗,绕着我的脚,尾巴摇得想哭,还跳起来用力抓我的衣服。

昨夜睡在老头脚后的那只猫,我抱着老头的脚睡,抱到它了,一动不动,肚里咕咕咕响个不停,把它的爪压到我的手心里,捏,它也不动。狗就是不像猫。

猫的背脊,一峰骨头,和老头的脚骨一样,凉冰冰的,还猫暖和吧。

傍晚的阳光,卷着,像昨夜的猫,暖乎乎的,发痒,犹瑾的手塞到我的腋窝里来。忍不住,撩起衣服让太阳晒,一丝风过来,肚皮很凉。对面那山岗,往日曾常随瑾去放羊,在向阳的这面玩。瑾从身边抱来一只小羊,摆在怀里,顺着背脊抚它的头、它的颈。毛茸茸的小嘴光滑得很,两边的眼睛闪着,一会儿转到我这边,一会儿扭到瑾那边。小狗和它走来走去。它扭头用劲蹦跳,小狗冲冲冲赶上去,前脚点地身往后倾,做出像跟它玩的架势,哪知它卜得卜得朝母羊去了,小狗立住,看它钻到胯下用头撞奶,收架势,耷拉着耳朵走回头,嗅着沙地里几处羊屎,用爪刨刨。那屎被雨水浇了,红褐的沙里一粒粒白的,很好看,小狗都不知道,全被它用爪搅了。

山岗的对面是一片杉林,夏天瑾就在那放羊,杉树林里草嫩,又荫。

现在瑾在姐姐家还放羊吗?还抱小羊一样抱她姐的小孩吗?

四月的夕阳,很快沉了,山野升起一层雾霭和蛙鸣。

山腰的那茅草铺已给山遮了。远处的山色被雾湿了薄薄的一层,柔柔的像一道眉描在天边。

山上嫩黄的新叶让我心动。那枝映山红,黄里泛青的叶儿,上面耸着许多白毛,底下细柳柳的杆支着,两瓣叶上的苞儿,像画中的荷。荷不曾见过,却见瑾画过,下面带些圆滑,头儿尖尖的,她说荷就是这样。涂了红,荷就是映山红了。瑾真聪明。我噗地笑了一声,小狗看着我,看看那一片青山。小狗一定不知道那枝涂了红的荷,瑾画的。走。小狗摇了摇尾巴,走在前面。

蛙鸣一阵阵筛抖在小狗的耳朵里,仍然是一片傍晚的寂静,它一路小步前去,走了没几步,转过身来,看看我,又走回过头来。小狗很让我喜爱,它和我一起听那蛙。鸣它是不懂的,懂的是瑾咯咯地笑,全身这样抖呢。漾了水的田里,一小片一小片,蛙就伏在一片明亮之中,头朝暮空,挺颈鼓鸣,小狗对田边那只止住了声的蛙,伸脚去抓。蛙不懂狗爪,蛙只在大片黑云突然盖过头顶时,扑的一声,跳到别处,小狗把脚收回来,沾了点水,用舌头舔着,理毛上的水。而别处的蛙,仍然鼓,那只刚落入一片明亮之中的蛙,又鼓了,那吹气球一样大了小了,把我的思绪,吹到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回小溪,水清,流细,凉滋滋。瑾脱了鞋,坐在水渠上,把脚伸进水里打。我耐不住那久久的乞恰乞恰的打水声,到水草里捧了把小蝌蚪,一点点黑黑的密密地粘在一团透明的糊液里,很滑,在手掌滚来滚去,有些从手指缝里流下去,痒丝丝的。走过去,从背后悄悄放到瑾的手臂上,让它往下滑。

那次瑾哭了。

你哭啥,我还没放到你脖子里呢!

你欺负我,连你也欺负我。

三天,瑾都不理我。

想想,怪对不起她的。

到家还远。四面的山,静的,静的像瑾跟我赌气。路灰白,一出山口就望断了,顺山脚拐去,没了影。我踢呢!踢路上的小石子。撩呢!用手撩路上的麦子,麦穗拽过去了,又笔公公摆回来,翘着。我是在跟谁生气呢?

很多时间在这气中想瑾。

这就是我生气最长的童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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