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猫》跟我同岁，今天它修复重映了。在去影院之前，我看了一些宫崎骏的纪录片，其中有一段是他聊起自己的母亲。
画到《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里坐在轮椅上的辰婆婆时，他忍不住想哭：「回忆起老妈，我就受不了。」
他说起一件久久不能忘怀的小事：小时候母亲非常严厉，有一次他在学校受了欺负，想要母亲抱一下自己，结果被拒绝了。
或许你会说，这重要吗？正因为这样敦促他「独立」的母亲，才有了他这样伟大的成就吧？
本来只是看过就算的纪录片而已，但是在我最近又一次重看《龙猫》时，他讲述的这件事，连同我脑海中从未忘记过的情境，一同出现。
我想起大概六岁时候的某一天，我也是同样满怀期待仰着头跟家人撒娇，得到的回应却是：「去去，走开。」
每次想起来，我都会觉得有点酸酸的委屈，然后又接着为自己的耿耿于怀愧疚不已。
「应该不是我太小气吧，宫崎骏都77岁了还记仇呢。」一边自嘲，一边再去看宫崎骏的作品，好像又都不一样了一些。
即便是有了如此高成就的宫崎骏，那个6岁时渴望在母亲那里袒露脆弱，寻求安慰和温暖的小孩，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他的灵魂。
他把去世的母亲变成了所有作品里的角色：
《天空之城》里热闹强悍的朵拉、
《千与千寻》里面恶心善的钱婆婆、
《起风了》里温柔但是同样患结核病的里见菜穗子
……
给全世界的年轻人造了那么多的梦，但宫崎骏最想做的梦却是：「真想见到母亲年轻时候最可爱的样子啊！」
二
为了延续怀旧时光，我们最近全家的晚间活动，就是窝在一起看《龙猫》。
蔓妞很爱玩「扮龙猫」的游戏：趴在爸爸的肚皮上，还一定要他打个打哈欠，就像动画片里的小梅那样。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这个幼稚的睡前游戏，蔓妞总要重复一百遍。爸爸如果累坏了，动作略微敷衍，她就在肚子上狂蹦。
是啊！宫崎骏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他坚持了一生的纯手绘创作，带来的不只是想象力丰富的画面，还有动人温情，在世界的小小角落漫延。
「这位爸爸，你还缺女儿吗？」每次在旁边看到两个人疯闹的场景，都有点微微的鼻酸，觉得蔓妞好幸福，大概是因为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可以随便撒娇的时刻。
因为我们的父母从小视「娇惯」为洪水猛兽，坚持「坚强」的教育。因为那样才是好的父母该有的样子，是把孩子教育成人必经的途径。
比如我，12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一周打一次电话回家，哪怕刚被班主任误会打肿了手，也说一切都很好；想家想得要死，但是为了忍住不哭，绞衣角把手指头都绞紫了。
这样的教育，在宫崎骏出生的年代，在二战后期经济凋敝的日本，更为严格。
幼时，宫崎骏父亲经营一家飞机厂，成为了当时为数不多的富人，有城堡一样的大房子、花园、喷泉、马车……这些后来都成了宫崎骏动画中的场景原型。
母亲曾经是一位聪明而能干的女性，但在宫崎骏6岁那年生了肺结核，连翻身都变得很困难，《龙猫》里小梅和五月的妈妈都是以当时的她为原型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的形象在宫崎骏眼里，变得非常具有冲突的两面性：她的身体上是羸弱的，性格却依旧严厉强势。
他心疼母亲，努力达到她的期待。这些珍贵的特质，成就了他在事业上的伟大，也是他备受崇敬的原因。
三
宫崎骏一生都沉浸在动画中钻研，几乎每部作品都能获得艺术和票房上的双重成功。
《龙猫》挽救了当时近乎破产的吉卜力，《千与千寻》成为了日本影史上的「票房怪物」，《悬崖上的金鱼姬》累计绘制了17万幅纯手绘。
他总是戴着一个围兜，参加记者招待会也是，永远都是刚从工作室匆匆赶来。
郑重宣布了许多次退休，明明都已经在大宅子里煮咖啡了，还是放不下动画事业，重新操刀。
接到一个又一个老友去世的电话，喃喃自语道：「没时间了，没时间了。」然后赶紧坐下来用已经不太灵便的右手继续画。
就这样，宫崎骏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动画导演，但是，也成了一个「不再会撒娇」的人。
有人问宫崎骏，如果母亲活到现在，可能会聊些什么？他说：「大概是‘还好吗？’‘还好’之类的对话吧，我和她生前就没什么可聊的。」
关于他跟员工还有亲人的关系，总有一些不好的舆论缠绕。
说他对作品过于苛求完美，责骂起员工毫不留情。还传言得力助手因此而抑郁，知名日剧《Legal high》甚至还把这事写进剧本里。
「他是100分的导演，但绝对是0分的父亲。」儿子如此评价宫崎骏。宫崎骏一直觉得儿子不够优秀，不让他踏足动画界。
38岁的时候，宫崎骏儿子靠自己的努力，受邀成为了《地海传奇》的导演，发布会上却被宫崎骏批得一无是处，两人因此反目。
四
这些新闻刚刚看到时，我会有一瞬间的动摇和怀疑。难道给我们带来那么多感动的白发老爷爷，真的是这么冷漠和严厉的人吗？
随着自己经历越多，越来越多地去看自己心底那个「小孩」，我也越来越懂宫崎骏。
我知道，跟员工还有亲人反目，不是宫崎骏的初衷。他最大的孤单，不是没有了时间和传承者，而是他的表达方式，总是被身边的人误解。
宫崎骏的底色从来都是温暖。
他把5岁时候的儿子形象画成了《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里的小男孩宗介；他会给前来录像的记者泡咖啡，过不了三分钟又问要不要喝茶；他坚持了一生的手绘，认为CG动画没有灵魂，但是看到年轻人的演示之后，也觉得还不错。
就算在批评后辈时，他也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要从人本身的情感出发。
在看工作人员制作一只菠萝虫宝宝破卵而出时，他说：「小孩子动作不是这样的，要有天真无邪的吃顿感，毕竟第一次看世界，需要认真观察才能做出来啊！」说着，他给从蛋壳里露出眼睛的菠萝虫宝宝加上了几根湿漉漉的小绒毛。
另一位CG动画师在向宫崎骏展示电脑科技如何使一个畸形的身体模型挪动，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严肃地说：「我一个残疾的朋友，他连举手跟我打招呼都很困难。想到这个，我就一分钟都看不下去。你们都没有考虑过人的痛觉么？」
宫崎骏把自己对世界全部的温情都表达在作品里，在山谷里的暖风和舞蹈的树枝里，在女孩跑起来时随风唱歌的裙摆里。
而我呢，得益于从小的「坚强」教育，我非常独立。生活过得不算轻松也不算难，遇到坎儿总能咬咬牙跨过去。
成年之后也在学着慢慢打开自己，尝试着索取拥抱，也张开双臂拥抱别人，被接纳了就欢欣雀跃，被拒绝了不必过于伤心；女儿伸手想要抱一抱的时候，就花1分钟蹲下来，问她一句「怎么了」，看着她跟爸爸打闹，也不去打扰她被「娇惯」的幸福。
只是偶尔，心底那个「委屈的小孩」还会蹦出来，在我总是无法与朋友有亲密联结的时候、在跟爱人吵架时把脆弱变成攻击的时候、在「娇惯」和「独立」的天平上不知该如何教养自己女儿的时候……
还好，我还是可以在宫崎骏的作品里，体会那些我羞于表达、不被允许表达、无法表达出来的感情。每过一个阶段，都能找到更多一点的安慰。
如果周末有时间，不妨去影院再当一次小孩，像小梅一样，也感受一下躺在龙猫肚子上的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