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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森林里鸟的叫声 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鸟有多凶猛

时间:2024-03-06 20:07:16/人气:297 ℃

多年以前,我写过一本有关巴塔哥尼亚的回忆录[1],其中一章是围绕“眼睛”展开的,我提到,目睹鸟类标本总会让我身体不适。读者要了解的是,我所说的并非摆在陈列柜抽屉里的那种禽类外皮,这种标本对于鸟类学家而言必不可缺,对虽非专家、但对鸟类抱有学术兴趣的普罗大众来说也颇有用处。令我不适的是皮囊里填满羊毛、双脚后支着撑架,以模仿活禽的那类标本,它们有时甚至被摆在(噢,多讽刺啊!)所谓的“自然环境”里。按惯例,此类“环境”是这么布置或构建的:玻璃箱底铺上数种土壤——沙、石、陶土、白垩,或是砂砾;不论是哪个,那土壤都和一切“错位之物”一样,生出一种污秽萧条的面貌。土壤上栽着青草和莎草,还有灌木丛的微缩模型,这些都是锡制或锌制的,在绿油漆桶里上过色。回忆录的那一章里这样写道:“当鸟儿阖上眼陷入死亡的暗,它便不过是一堆死去的羽毛罢了(只有博物学家并不这么认为);水晶珠被塞进它空瘪的眼窝里,标本于是被赋予了模仿生命的大胆姿态,但玻璃球里全无活物的神采,那‘热情和含着生之源泉的活力’已然去影无踪,哪怕是由最鬼斧神工的动物标本剥制师为他不伦的艺术品赋予了生命,那至高之作也只能在人们的心中激起恼火、厌恶之情。”

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其实写错了。只有我,还有那些和我一样对活生生的鸟类知之甚深的人,心中才会被这种标本激起上述的情感。

鉴于我对安放在所谓“自然环境”中的鸟类标本有这样的感受,自然地,我总要避开这类标本的展出场所。譬如说吧,我曾数次旅居布赖顿,但我从来无意参观布思博物馆[2],尽管那里的英国鸟类馆藏是公认的齐全;我们知道那是一位富庶而热忱的鸟类学家的毕生收藏,这人不遗余力,将他的藏品打造成了同类收藏中的完美之作。大约18个月前,我在一位友人家过夜,那位友人的家宅离戴克路很近,于是第二天早晨,为了打发几小时的闲暇时光,我溜达到了博物馆。那次参观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尽管我本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乐子,但观展带来的痛苦却超出了我的预期。就在我参观博物馆之前不久,我碰巧观察过活生生的波纹林莺,那时,那迅捷难追的小巧生灵显露出了最可爱的身影,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那鸟儿的羽毛粲然无匹,更是因为它置身于无与伦比的环境之中——

金雀花沁人似乳香,明艳如火。

他那日的模样我在其他许多个金雀花盛放的场合也曾见过,并在本书用一个章节做了充分描述。但就在这个特定场合下,正当我观察我的鸟儿时,我从全新的、出乎意料的角度看见了它,激动欣喜之余,我在心中大喊:“这下我可见着金雀鹪鹩的最佳状态了!”

这画面或许是件稀罕事——这是种只在鸟羽上产生的光影效果,且我们通常在羽毛有金属光泽的鸟儿身上才能看到,在其他鸟类则极为罕见。正因这种光影效果,当斑鸠上半身羽毛沐浴在强日光中飞离观鸟者时,时常在距离两三百码远的地方显出一种炫目的白。

彼时,我已花了好几个钟头观鸟。我安静地坐在金雀花丛间一簇石南上,它们不时朝我飞来,半是出于好奇,半是出于关切,因为它们的巢就在附近,但它们总是躁动不安,从来只在我视野里停留数秒。其中最美最大胆的是一只雄鸟,末了,正是它飞到一处离我不过十二码远的灌木丛里,栖在一簇与我视线平齐的枝上,以其特有的方式向我展示自己:长尾扬起,羽冠竖挺,深红的眼里光芒闪烁,鼓起的喉咙送出他带点奚落的鸣音。但他不再是寻常金雀鹪鹩的颜色了:远观时,这种鸟的上半身羽毛总显出夹深蓝灰的黑色,近在眼前时,则转而变为夹深蓝灰的棕色;此刻这羽毛呈现出一种暗色调,上面缀撒着磨砂质地的纤巧灰白——氧化银的那种白色。这罕见的美景持续了约二十秒,但他很快掠到另一簇枝条上,那景象便消失了,他又成了原来那只有着栗色胸脯的深蓝灰棕色的小鸟。

我不大可能再有机会见到这样的金雀鹪鹩:阳光打在他背脊那暗色但半透明的纤细羽毛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华丽光辉。但这画面留在我脑中,和其他一千幕同样美丽的图像一道永远属于我。

当我踏进闻名遐迩的布思博物馆参观时,忽然...

从这个展柜前走开去别处时,我长舒了一口气,其他陈列品没那么糟糕,但和金雀鹪鹩一样,它们全都被摆在各自的自然环境里——鹅卵石、小片草皮、漆上颜色的叶片,诸如此类,最后,还要加上一幅辽阔世界的景象,也即碧绿阔土和湛蓝天空,它们被绘在冷杉木板或帆布上,组成玻璃展柜的背景。

侧耳聆听其他游客参观展厅时的对话,我听见许多真心的溢美之辞:他们确实心满意足,认为一切都妙极了。实际上,这是多数人在这类场合的共同感受,那么,假设这感受确然发自内心,对此显而易见的解释是,他们从没见过更好的。他们从未好好在自然环境中看过什么东西,在观赏时,他们的脑海和内在视野中总充塞着其他熟悉的事物——室内布景、物件,还有书本里描绘的场景。如果他们曾好好观察过野生鸟类——这就是说,带着感情去观察——那些画面必然会留在他们的脑海中;一旦有了比较,这些被摆在他们面前、聊作生命的重构与仿物的阴沉的死物残骸,便只会令人感到沮丧至极。

我们听闻此种展览有其教育价值。也许不得不承认,这些展览在某种条件下也许对学动物学的年轻学生有所裨益:把标本们在一大片区域里重新排布,排成松散的数组,以此来大致表现每组标本内部成员之间、相邻各组之间、以及距离更远的几组之间的(亲疏)关系。这样的安排对年轻学生有一点好处:它能帮他摆脱自己在学习课本上(动物)分类时不可避免会产生的错误印象,也就是,大自然令她的物种们排成一行或一列,或是命她的各属动物列成一条长链。但从未有人尝试过这种安排,多半是因为这只会对五百个游客里的一人有所好处,成本未免太过高昂。

就目前来看,这些展览毫无用处,其效果令人迷惑,在许多方面更是有损心智,对年轻人而言尤为如此。大量的标本被带到眼前,而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对大自然的歪曲和劣化,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是一堆或一帮毫不协调的形状,还有一团乱糟糟的色彩。唯一的慰藉是,比我们的君主更为睿智的大自然,她挺身而出对抗这种令大脑过载的粗鄙系统。她对她那些毫无节制的未开化的孩子们仁慈以待,至于那些过于充塞的大脑,她则替它们卸下重担。这些博物馆展品从未、也无法被人带着感情去观赏,不像我们注视活物与自然时那样;因此,只要我们仍是现在这样的人类,它们不曾、也不会在我们心上留下长久的印象。

在参观过那样令人失调的展览后,我在丘陵地漫步许久才重新与门外的世界合拍起来。但就在走出戴克路的那栋屋子前,我忽地忆起一段过往,令我慰藉甚多,以至于让我微笑起来。那段回忆有关一个发生在蒙昧时代的故事,是我在多年之前的青年岁月里听到的。

那时我在拉普拉塔河上[3]一个叫巴拉干湾的港口,正帮我一个朋友把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买的一群绵羊装上船运到东岸地区[4]——就是位于那条如海般壮阔的河流东边的小小共和国。那群绵羊大约有6 000只,被圈在河湾一侧,边上有小船靠岸停泊,由八个人把动物们运上船,他们把绵羊一只只背到背上走过一条窄木板,我则在边上记着数。那帮人都是南美牧人,只有一个例外——一位矮小、长相可怖的葡萄牙人,只有一只眼。这家伙是那帮人中的灵魂人物,他的笑话和滑稽举止让其他人心情快活。那是个格外炎热的日子,每隔一个钟头左右,那群人就放下活计,蹲坐在泥泞的岸上抽会儿烟稍事休息,每次休息时,那滑稽的独眼葡萄牙人就会说些逸闻野史以娱乐众人。其中一个故事与蒙昧时代有关,令我乐不可支,以至于到今天我还记得。故事的主人公是那遥远时代的一个男人,他由那个时代孕育,却对他单调的人生感到乏味不已,甚至连他妻子的陪伴也令他厌烦,她和他们村里其他居民一样蠢笨。最后,他下定决心出去看看世界,同妻子朋友道别后,他就出发去旅行了。他游历四方,经历许多怪奇有趣的冒险,这些历险我在此不得不按下不表,毕竟这不是本故事书。最终,他平安无事地回到故乡,此时他已摇身一变成了富人。当着妻子的面,他打开行李,向她展示无数金币宝石、昂贵首饰。一看见这些闪闪发光的财宝,她欣喜若狂,尖叫一声跳将起来,冲出了屋。见她没回来,他便去寻她,找了半天,发现她冲进了地下酒窖里,敲开一大桶酒跳了进去,随后在极乐中溺死了。

“就这样,他的历险记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那独眼人如此戏谑地总结道。说完,众人纷纷起身复工,继续把羊扛上船去。

在布思博物馆时,那男人旅行中的一次奇遇跃入我的脑海,正是它惹我微笑起来。有一次他行至一片人烟稀少的地区,来到某个村庄,途经教堂门口时,一番奇特的景象引起了他的注意。教堂是座圆顶的高大建筑,光秃秃的墙上没有窗,目力所及之处,只能看见一扇门,和村舍人家的屋门一样狭小。在他的注视下,一位瘦小的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双手提着一个空空的大口袋。他年岁已高,因体弱而佝偻着背,须发皆长,颜色雪白。他蹒跚地走到教堂庭院中央立定,攥住空口袋的顶端边缘,双臂前伸把口袋撑开,保持这个姿势五分钟左右;之后,他双手倏地一动关上口袋,又紧紧攥住它,以他那把老骨头所容许的最大速度匆忙走回教堂,消失在门后。他来回把这套动作做了许多次,直到旅人凑上前去问他在干什么。“我在让教堂亮堂些。”老人说。他进一步解释道,这座教堂虽然宏伟优美,装饰富丽堂皇,但室内却十分昏暗——暗到每次人们来做礼拜时,场面总是混乱至极,他们看不见彼此也看不见牧师,而牧师也看不见他们。教堂里素来如此昏暗,他接着说道,其缘由始终是个谜团。许久之前,他受村里神父们雇佣将阳光运进教堂点亮室内,但尽管他已在这任务上花去半生光阴,每年都运送数千袋阳光,教堂里却昏暗如故,没人能说得上来这是为什么。

故事的后续无需赘言:读到这里,读者知道幽暗教堂最终会阳光遍洒,旅人得到了全村人的宴请与尊敬,他离开时,行囊里满载着谢礼。

通常说来,在如今这样一个民智高度开化的时代,这类寓言故事再没什么隐藏寓意可言,但说来也很奇怪,我们确实发现自己有种错觉,这种错觉类似村民们认为他们能把阳光装进口袋来照亮昏暗教堂。它是某一族室内错觉与幻想下的一个分支,而萨利先生[5]在他那本有关这迷人主题的书里并未提及。刚才的故事是我所说的这种错觉最原始粗砺的形态,接下来,我将举出一个更为细致的例子。

一位男子走在水边,偶然瞧见一只翠鸟飞过,它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蓝色,其美艳与光辉远胜他所见过的任何蓝,不论是天或水,花或石,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里的蓝色。一见到它,他便想将这珍美占为己有,天真地幻想这耀眼物事会成为他和他全家长久的喜悦来源——这装饰可媲美那穷苦渔夫在鱼腹里发现的宝石,这宝石白日里是他孩子们的玩物,到夜晚则成了他的蜡烛。他二话不说,提枪将翠鸟射下,命人做成填充标本装进玻璃柜里。但它与原来已全然不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鸟儿飞掠男人身侧的画面留在他脑海里,让他在望向那披羽的木乃伊时生出一种错觉,可其他人却看不见这耀眼光彩。

正是由于这种错觉极为普遍,翠鸟和其他美妙物种的填充标本才会遍布这片土地上数以千计的家宅,被摆在客厅里。但犯下这错误的并不只有这些宅子里的住民;若有人细心观察,会发现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此种古怪的错觉——即,我们看见的、赞赏的光华是来自于展柜、线圈,来自于可触可控的物质,而非内在的生命的精魂和外在的大气及创造奇迹的日光。

现在说回我自己的品味和感受,毕竟其他章节都以“鸟类与人”为主题,这章里总得容许我写一写“人(也就是我本人)与鸟类”吧。一直以来,至少从我记事以来,我的志向和主要志趣就是观察和聆听每一只最佳状态下的鸟儿。此处的“最佳状态”是个相对的说法,含义仅仅是鸟儿异常吸引人的一面,或是远超寻常的一面。这种状态可能源于一连串的机缘巧合,或由那生灵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独特和谐所致。另一些情况下,如上文波纹林莺的例子里,最佳状态是由阳光的某种罕见效果营造出的。再有其他某些情形下,罕见的动作举止——不论是格外优雅,还是怪诞可怖——也可能留下最佳印象。这样的印象进入脑海后,观者可能会在日后记下另一个同样精彩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第二个印象并不会抹去、或叠盖住第一个;两种印象并存在脑中,成为其永久珍藏,于是我们可以在脑海里存下同一物种的数张图像。

碰上人们怀有特别兴趣的对象和场景时,所有大脑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接下来的例证能为不习惯关注自身思维过程的读者阐明这件事。当任何寻常物件(比如椅子、铁锹或苹果)被思及或提起时,人们眼前会立即浮现出它的图像来,他们看到的并非某把特定的铁锹或某个特定的苹果,而是存在于思维中随时待命的、代表了这一物品的一种理型。至于这理型——这脑内铁锹或脑内苹果——的来源,在此我们不必考虑太多。假如被思及或提起的对象是动物——比如说,一匹马,在多数情况下,脑海中涌现出的图像就会如前例一样,是既存于脑海中的理型,而非特定个体。但如果某人对马兴趣浓厚,是个拥有许多马匹、热爱马儿的骑手,他所熟知或曾以欣赏眼光注视过的某匹特定的马的图像便会跃入他的脑海中;他同时也将能忆起十几甚至几十匹马的图像,都是他认识或青睐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去想一只耗子,我们不会看到任何耗子个体,而是望见一个理型,因为我们对这样一种生物并无兴趣,也不抱特殊感情,于是我们接收到的它的所有图像都融合成一个——也就是脑中既有的理型,多半是在婴幼儿时期形成的。但如果对象是狗,情形就大不相同:狗与我们更亲密——我们熟知它们、关系密切,而且也许曾喜爱地注视过许多有名有姓的个体;因此通常脑内浮现的图像会是我们认识的某一只狗。

要注意的是,尽管我们看见的一切都会在脑内留下印象,并可能在几分钟、几小时、乃至几天后被回想起来,只有那些我们满怀感情地注视时留下的视觉印象能够永存。我们也许记得,有许多事物,我们在目睹过一段时间后,为了获得满足感甚至是实际利益,需要重现它的图像,于是我们绞尽脑汁去回忆,结果却徒劳无功:它们已永远遗失在脑海,因为我们恰好对那原物不感兴趣,注视它时漠不关心,无甚感情。

至于鸟类,我心理上看待它们的方式有两种:凡是我认识并观察过其野生状态的物种,在我脑中都有一个理型——每当我思及这一物种时我总会看见这图像。除此之外,对于同一种鸟类,那些在极好的时机出现,并令我兴趣盎然、欣喜无比的画面亦会浮现,这种图像少则一两幅、数张,多则可达五十。

在结束这一话题之前,我会从数百张这类最寻常物种的不朽画面中选出一张细加描述。

北长尾山雀,或称瓶山雀,在小型森林鸟类中属它美得最纤细精巧,在我的珍藏里——我那不可捉摸的无形相册里,存有好几张他的图像,我原以为再难以逾越的,直到两年前的一天,一幅更胜一筹的画面落入我手中。二月的一天,天气晴朗,寒风料峭,我正在巴斯[6]数英里外沿埃文河[7]行走,河流不过三四十码宽。对岸长满灌木,生得离水面很近。河水涨满,许多灌木的根系和树干下部都浸在水里;这片低矮植物后方,地面陡升,形成一个绿意盎然的狭长山坡,其上覆着高大挺拔的山毛榉。我停下脚步欣赏溪流对面的一丛灌木,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它是哪种植物:它的枝桠低矮,在水面近处展开,光秃秃的细枝上点缀着如黑杨树杨絮一般的柔荑花序,有人的小指长,呈浓重的深红或褐红色。大约有一打北长尾山雀正以平常的闲散样子行过,或说是飘掠过整一行灌木,来到这一丛上。它们一个接一个飞到我正注视着的这棵灌木上,发现它避开风口,便选择停驻此处。在大约十五分钟时间里,我快活地凝望鸟群,为这罕见机缘欢欣不已,正是这机会将鸟栖木间的美妙场景带到我面前。深红的长花序垂下来,浅色小鸟身披玫瑰色与灰色的羽毛穿行其间,尾巴修长优雅,脑袋小巧浑圆似鹦鹉;它们有些安静地栖在离水面极近的枝上,另一些则来回飞动,在顶生的纤细枝条下悬停——而这一切都倒映在下方水面上。河水与日光的奇妙效果为这场景添上了一抹如仙似幻的气质。

此类场景的美丽只有亲历亲见者才能感受:这些画面不可言传,也不能以画笔重现——哪怕笔上蘸的是东方颜料,更难以凭借照相技术再现,后者只会将万事万物削减成一片扁平、单调、无色的阴影,令人不忍卒视。

接下来我们从对视觉的考量过渡到听觉,只可惜这两个主题非得先后考虑,而不能同时讨论,毕竟在鸟类身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比起其他任何生灵都更为密切;在展现鸟类最佳生存状态的画面里,这两者有时密不可分——那生灵的轻盈形态,和谐精致的羽色,还有优雅的动作;而那啼鸣,不论响亮或低沉,都一样轻盈,与它的外表协顺调和。

我们知道听觉和视觉类似:我们曾仔细聆听、侧耳欣赏,或只要是倾听时投入过任何感情的声响都会留在脑中,以待听者随时起意、回想重听。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听觉的回忆能力无疑是远弱于视觉的,但按理说,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迄今为止,我只遇到过一个缺乏这种能力的人,是一位女士:声音没法在她脑中留下印象,因此,听觉之于她就像是嗅觉之于大多数开化的文明人。我说“开化的文明人”是因为,我确信这种能力在我们之间已经退化淘汰,但似乎仍存在于原始人和较低等的动物身上。最稀松平常的自然或人为的声响,最熟悉的鸟儿鸣啼声,奶牛哞哞的叫声,她至亲挚友的嗓音,最简单的歌或曲的旋律,这些全都不能在她脑中重现:她记得这些声响令她愉快,就像我们都记得某些花草香气沁人,但她没法在脑中重新听见它们。应该没多少人和她情况相同;但在这种事情上,他人大脑思维的真实情况很难为人所知。我们的故交新友拒绝仅仅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心而分析自己,或是把自己翻个底儿掉,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纯属没事找事。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也许对此抱有一种迷信态度:他们大脑的秘密思维过程是属于他们的秘密,或“私事”,它就像某些原始部落里人们的真名和秘密一样,不能公之于众,否则就是冒很大风险,可能会赋予他人掌控自己生命和财产的神秘力量。但比起那些缄口不言的、迷信的、乃至单纯愚笨的人,想象力太过丰富的人则更为糟糕,他们过分乐意回答一切询问,抓住你对问题的解释,凭直觉猜到你想要什么答案,然后立刻(并且是无意识地)编出点东西告诉你。

但我认为,保存声音的能力和记忆图像的能力一样普遍存在,这点可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一般来说,听觉印象不及在智力层面更高级的视觉印象那样完美、持久;另外,这种能力因人而异。更进一步地说,从作曲家和多数献身艺术的音乐家的例子里,我们看到,这种能力可以通过训练达到出类拔萃的水平。手握钢笔坐在静室里写乐谱的作曲家能听到人声与不同乐器,独奏与管弦乐队的声响,而这些都只来自他心中。他着实是个创造者,能在心中听见从未有人听过的旋律;但对于那些从未在现实中听过的音符或音符组合,他便不能想象,无法在心中听得。在创作时,他从存于脑中的无限声音图像里加以选取、重新组合,产生新的效果。

就声音储存能力而言,技艺精湛的音乐家和分不清不同曲调、对声音的印象转瞬即逝的普通人,这两者大脑之间的区别无疑是巨大的,其天差地别大概就有如一位大学逻辑学教授和安达曼群岛[8]或火地群岛[9]上的原住民在逻辑思维能力上的区别。我们看到,这是个训练多少的问题:任何一个大脑功能正常的人,只要习惯于欣赏特定的声响,不论那是自然的或人为的,一定会在脑内存储下这些声音的图像。而一位长居野外的博物学家,他对鸟类语言兴趣浓厚,曾愉快地聆听过许多种鸣声,理应在脑中留下了相当多的此类印象,就像音乐家脑内存有许多乐音一般。不知不觉中,他一生都在训练这种能力。

至于这些声音图像的持久性,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说到鸟类,只有那些时不时通过新鲜的感官印象来翻新、重储(姑且这么说吧)的图像才能永葆鲜活明晰。这是多数人会自然而然、首先得出的结论,因为他们脑中的声音图像都是常见于他们自己国家的物种的叫声,这些鸣叫他们常能耳闻,哪怕在某些情况下两次听闻之间隔了很久。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事实并非如此:一个男人远离他所熟悉的鸟类,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上安家超过二十五载,此间他已经对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鸟类知之甚深,但却发现那些从未被新的感官印象更新过的声音图像仍历历在耳、清晰如昨,而且似乎永不会磨灭。

我承认,仔细想想,连我自己都为这段经历惊讶不已,在一些人看来它一定难以置信。也许有人会说,在人类曾耳闻的无数鸟鸣中,一定会有相当多鸣叫声与其他岛屿上其他鸟类的鸣啭类似,因此,尽管听起来并不完全相同,那些鸣啼、呼唤和鸣啭的老旧图像得到了间接更新,得以保持鲜活。我并不认为这种间接更新对我有过任何实质帮助。于是,我尝试回忆某种多年未曾想起的鸟类,它的鸣叫声应召来到我的脑海。我在心里倾听它的不同调声,其中没有一个音符和任何英国鸟类的啼鸣相似。因此,这些图像从未翻新过。当两种鸣叫彼此相似时,比如矶鹬和另一种鹬鸟那三音节的啼鸣,我先在心里细听其中一个,然后再听另一个许久以前记下的,发现它们在我心中都十分清晰。我将两者相比较,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异还是颇大的,其中一个比起另一个更细、更尖、更缺乏音乐性。另一个例子与乌鸫有关,这种鸟的语言变体颇多,但所有变体中都有一种相同的细小啁啾声——一个短小圆润的降调音,如同铃声一般富有音乐性。凑巧的是,有一种和我国的欧歌鸫相似的南美鸫鸟,它能发出几乎一模一样的银铃般的啁啾,于是,凡涉及这个短小降调音时,老旧图像可能通过崭新印象得到更新。我甚至可以说,在黑背鸥和小黑背鸥的例子里,其中一者那笑一般的叫声的原始印象之后会被另一者的鸣叫覆盖。但就鸫鸟而言,除去那个短小的降调音之外,两个物种的语言截然不同。两种鸫鸟的鸣啭旋律各有其完美之处:异域鸫鸟的歌声不如乌鸫那样柔和平静、音色类似长笛,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有种哀乐交织的特质,我们在某些清新而美极的人声中也能欣赏到这种特质,就像洛厄尔[10]在《致歌者珀迪塔》(To Perdita Singing)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

它染上一抹忧伤,

却非忧伤;

它饱含清晰欢畅,

却非欢畅。

不仅如此,那异域之歌由许多音符组成,如溪流般倾泻而下,好似云雀引吭高歌;而且它在暗含人类情感的旋律和一个纯粹金属感的、银铃般的乐音之间形成了独特非凡的对比,那个铃音间隔着响起,产生了管乐队里三角铁的效果。这美妙歌曲在我脑中的图像清晰至极,就如同我去年夏天每天在各种葱郁绿地里听见的乌鸫鸣叫所留下的印象一样。

毫无疑问,我们当中有不少甚至许多鸟类学家曾远赴异乡观察遥远国度的鸟类,他们回国之后,却发现自己记下的声音印象不能保持,或者说,即使它们没有完全消散,也变得模糊微弱,越来越难忆起。他们再不能在脑中听取那些远隔重洋的啼鸣与旋律,像听这些一样:杜鹃唤取春日,林鸮桀桀鸣叫,云雀高歌,林鹨引吭,夜鹰颤声啼啭,林地松鸦尖叫惊动听者,渡鸦嗓音低沉似人,杓鹬狂鸣百转千回,还有赤颈鸭优美野性的呼哨声,响起在寂然深夜里某处偏僻小湖。

其原因在于,这些和无数其他声音是他们故土故乡的鸟类的声音。聆听这些鲜活音色时,他们正值年少,感官比起现在更为敏锐,热情也更高涨。实际上,这些声响在他们心中激起异国鸟类从未能激起的情感,而既然倾听时有了这情感,留下的声音图像便难以磨灭。

对我来说,祖国的鸟儿们反倒才是“异乡”的,只因这一个理由,我对它们比任何人更陌生;但我避开了英国博物学家或多或少含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见——祖国的鸟儿比国外的更值得聆听。末了,来到这个国家时,我无法冷漠地倾听鸟鸣,反而兴趣浓厚,但英国博物学家却会冷漠地倾听,比如说吧,昆士兰州[11]、缅甸、加拿大或巴塔哥尼亚的鸟类。我之所以兴趣浓厚,是因为这些是我的祖先们熟知并听了一辈子的鸟儿,我的想象力因先人对它们的魅力的描述而迸发,这种描述倒不见得来自冷漠的鸟类学家笔下,而是出自一长串伟大诗人口中,从乔叟一路到当代诗人。于是,在那样满怀情感地聆听它们之后,它们的啼啭永恒地印在了我脑中,我发现我幸福地拥有了一大堆鸟类语言的声音图像,范围涵盖两个相隔遥远的地区。

说回重点——视觉和听觉印象的持久性。

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在时隔26年后,剩余印象的数量和相对强度(或者说鲜活度),只是思索一下这个问题是不够的,于是我列出一张表,上面是我在拉普拉塔[12]和巴塔哥尼亚这两块毗邻区域观察过的鸟类的名称。在每个种类名称边上,我写下仍未遗忘的视觉和听觉印象;但在第一次填写表格分析时,新的细节浮现脑中,一些已然黯淡的画面重新亮起,为了把这些加进去,整个工作要从头来过。之后,它被搁置一边,整件事被扔进潜意识里待上数日,然后我将它重新拿起,把表格分析都重写一遍。我认为这下它就比较准确地记录了这些陈年印象在记忆里的储存状态。

我不完全是为了自我满足才这么做的。我承认,我对其他野外博物学家在这点上的思维过程十分好奇;鉴于这些博物学家(至少是其中一部分人)可能和我一样试图对他们邻居的大脑一窥究竟,各位也许可以尝试我此处给出的试验方案。

我的列表包含226种鸟类——要记下这么多可不容易,我们要考虑到这比全英国鸟类还多出16或18种;这里的“全英国鸟类”是指真正属于英伦三岛的,而除去了那些偶尔迷途流浪到此处、被误认为英国鸟类的罕见来客。在226种里,有10种鸟类的视觉印象已经模糊难辨,还有一种我已彻底遗忘。该鸟类的标本也许能复原失去的图像,让我在看到标本时回想起鲜活的野生鸟儿的画面,但我不确定。去掉这些还剩下215种,每一种我都能在脑中清楚看见,就像我能在脑中看到我惯于每日观察的英格兰常见种类一般——鸫鸟、椋鸟、欧亚鸲等等。

说到语言,情况则完全不同。首先,至少有34种鸟类我完全没收到过声音印象。这包括那些习性安静的种类——摇晃鸟喙咔咔作响但自己并不发声的鹳鸟、彩鹬、黑头鹮鹳,等等;有些鸟类本身少见,也不发声——神鹫、疣鼻栖鸭、角雕等;还有些鸟类只能在过冬或迁徙时观察到,而它们在这段时间里一贯安静无声。

于是,我听到过的鸟类只有192种。这其中有7种的声音我已经彻底遗忘,31种的声音印象或多或少地变模糊了。去掉这些在我脑中失声或难以听清的,我仍清楚记得的还剩154种。这就是说,当我回想这些鸟类,它们的语言——鸣叫、呼唤、鸣啭,和其他声响——都能在我脑中重现。

由于列表上各鸟种是按照彼此血缘亲密度排序,因此只要研究一下表格,很容易明白为何有些鸟类的语言被我遗忘,或是变得模糊不清。有一些是因为该种鸟类的啼鸣既没有特色,也全然不吸引人;另一些则是因为声音图像被亲属种类更鲜明的图像覆盖清除了。在霸鹟科和鴷雀亚科这两个均非鸣禽的美洲鸟科下,某些血缘密切的种类的嗓音之间存在惊人的家族性相似。在聆听它们的各种鸣叫呼唤时,训练有素的鸟类学家能轻松分辨、认出每种鸟类,但经年之后,比如说,一组四五种里,两三种嗓音更有力动听的鸟类的声音图像会将余下的合并覆盖。我在英国鸟类里找不到类似事例来阐释这点,除非是草地鹨和石鹨这俩。这两种鸟类降落地面时,会唱出稳重而叮当作响的旋律,尽管这旋律会在脑中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不听上数年,没人能分辨二者或是在脑中将二者分开对待——即把它们的声音图像看做两首不同的歌。

至于那片遥远地域里动听的鸣禽们,我发现它们的声音始终保持清楚分明,对此我举燕雀科和拟鹂科这两个悦耳家族为例;拟鹂科是一个美洲家族,与燕雀科血缘接近,但长相类似椋鸟,许多种类都有鲜艳的羽毛。对第一个家族,我熟悉其中12种,第二个则有14种。

这下我们就有26种十分善声的鸟类,其中我能清晰记住旋律、呼唤、啁啾和其他声响的有23种。剩下三种里,一种长年沉默——这是种罕见的小型候鸟燕雀,像文须雀一样喜欢栖于芦苇间,有长尾,体型纤细,羽色也有些类似。我试图聆听它的歌喉却徒劳无功。剩下的两种里一种属于燕雀科,一种属于拟鹂科。燕雀科的是种美丽鸟儿,外表如锡嘴雀一般小巧,全身羽毛都显出可爱的淡灰蓝色,它是个糟糕的歌手,歌声低沉杂乱。拟鹂科鸟儿和椋鸟一般大小,羽色类似金黄鹂,但更为艳丽,它的歌声短促鲁莽,由喉音和清丽音符夹杂而成。

这种鸟儿的羽色和喜人的社会习性都令人印象深刻,但为何它极其独特的鸣啭却不能像其他拟鹂科鸟类那样让人清楚记住呢?我认为这是因为很难听到单独一首歌的缘故。它们总群聚在树上,像极乐鸟那样,只要有一只鸟开口,所有鸟儿都聒噪起来,它们的歌声混杂在一起,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撞击听者的鼓膜。但要补充说明的是,尽管这两首旋律在表格里被列为“模糊难辨”,它们也不是那么模糊不清,当我闭起眼在心里倾听时还能更清晰一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与因其他理由为人所欣赏的声音图像相比,优美有力的音色留下的图像并不会更持久。如果声音听起来像腹语术那样,或是有些神秘感,或是令人联想到人声,其图像就有极强的耐久性;这种音色多见于猫头鹰、鸽子、鹬鸟、秧鸡、、夜鹰、?鸟、美洲鸵,和部分雀形目鸟类。另一方面,作为鸣禽,燕子的歌喉没有鸫鸟、雀鸟和其他善歌鸟类那么美妙,但因为它们内在的魅力和美、有趣的习性,还有它们所激发的情绪,我们满怀情感地倾听它们;于是我发现,我过去习于观察聆听的五种燕子的语言长存于我脑中,和烟囱雨燕一样清晰,而后者我每年夏天会在英格兰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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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章里,我原本计划就最佳状态下的鸟儿给出三四个或半打例子,而不是只给出一个——即北长尾山雀的;我本还打算给出一样多的声音图像,来阐释旋律产生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罕见效果。因为景象和声音是一样的:声音同样有“特殊的时刻”,同样有“独特的优雅”。但这一章已经超出预计字数了,可还有个话题仍未提及。

有时候人们会这么问:你发现自然有什么魅力?或者说你认为你发现它有什么魅力?这些描述的词汇是否真挚,还是说它们被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变得空洞无味,像其他无数用来描述别的事物的词汇一样?就比如鸟儿吧:除去鸟类学家对这主题必然怀有的兴趣之外,这些腼腆的生灵还能让人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快乐呢?它们大多小巧,难以看清,在我们靠近时飞离,即使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不过细若游丝,与我们震撼心灵的人类音乐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简而言之,这是室内派的看法——最可能拥有这种看法的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生活里充斥着工作和娱乐,整体来看,长期处在这种环境里所造成的自然后果是,大脑的许多功能会衰退甚至彻底麻木,尤其是长年甚至终生保存栩栩如生的自然印象这一最绝妙的能力。

大约五六年前,我听爱德华·格雷爵士[13]做过一场关于鸟类的演讲,他说对鸟类的热爱、欣赏与钻研比起间接的兴趣和传统的娱乐更为鲜活明亮,可惜当今太多人试图用后一种方式生活;观察倾听鸟类带来的愉悦感比任何兴奋事更纯粹、更绵长,且长期来说,“比个人成功更幸福”。这句话应该被牢牢记住,有些听众很可能没能理解它。让我们设想一下,在大脑那储存无数看过听过的精彩画面、并应召在脑内重现的奇迹能力之外,还有那么一些天赋异禀的人,他们拥有一种关联能力,能将这些珍藏画面任意灌输到他人心中。让我们进一步假设,有一位听众对上述那句话十分好奇,觉得它晦涩难懂,请我加以解释;作为回答,我瞬息之间向他连续展示了20张甚至100张鸟儿最佳状态下的画面——超乎想象的可爱,阳光照耀下的色泽,形态和动作的优雅,还有那婉转旋律——即使只是朝那未知新世界里投去惊鸿一瞥,那效果该多么显著呀!如果我那时接着说: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一座宏宇里无数屋阁中小小一间所存的画面——终究不是最主要的东西;光说无益,不论说多少遍,你不亲身感受一下是不会懂的;只能这么讲——留存下来的画面不过是一种既有情感造成的偶然结果,它们可遇而不可求,是大自然送给她的崇拜者的赠礼。——那句晦涩难懂的演讲在少顷之前听着还像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我把这些话告诉他,他一定能从那句话里品出深意、窥得一丝真理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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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有趣,在写这几句总结时,我年轻时读过的、此前遗忘许久的几句诗行突然浮现脑海,好像有个隐形人坐在我身边,觉得这几句诗十分契合这主题,便将它们耳语与我一般。这诗行原本是一位美国诗人献给梅里马克河[14]的——我不清楚这位诗人是否有名,我连他名字都忘了。在某一小节里,他提到“年轻的布里索”[15]注视着河川的闪耀水流——

并载着这画面越过渊洋

以慰藉殉道者愁哀,

又在他烦扰不安的睡梦里

用它为囹圄四壁漆上欣快。[16]

在大西洋这一边,一般不把布里索视为“殉道者”,而在他的市民同胞们(尤其是那位如海之为蓝一般不可动摇之人[17])开始以他们对待兄弟的方式渴求取他项上人头后,他也没能享受多久“烦扰不安的睡梦”。但我们很容易相信,在身陷巴士底狱的黑暗日子里,那千里之外的美丽河流的画面对他而言一定是无上的慰藉,胜过他的渊博学识,胜过他为了劳苦大众的利益而制定的一切计划,也许甚至胜过他的人生哲学。

正是这存于我们心中的陈年日光带来的“欣快”——如果我们习于在万物中发现美,并以赞赏的目光看待一切美丽事物的话——这种记载了转瞬即逝景象的无价画面,构成了我们最好、最珍贵的宝藏之一,也是我们永远的快乐来源。

“人们渴求什么?”乔叟高喊,接着吐出泣血的字句称“爱人正在身旁”,他却很快就要“躺进那冷坟里,孑然一身,了无陪伴。”[18]

我猜,他所渴求的是颗蓝宝石——求不得之物;与此同时,更深究一步的话,那是些美妙的事物,只是会在享用过程中损耗殆尽。

这些美妙事物不应遭人轻视,但它们无法在心灵饥渴之时提供食粮,也无从慰藉被年老体衰、感官退化所禁锢的人。恰恰相反,如前所述,在悲苦之时忆起这些美妙事物只会为当下的痛苦徒增一份酸楚。

有一位已故的美国诗人,他曾经站在夏日阳光下,眼前是开阔的林丘,心下一阵快慰,他将这慰藉以华丽辞藻宣之于口:有朝一日,当他陷入衰败与坟茔的暗,至少他曾在大自然中目睹,即使只是惊鸿一瞥——

上帝衣摆的光辉。

[1] 指作者于1893年出版的《巴塔哥尼亚的闲散时光》(Idle Days in Patagonia)。巴塔哥尼亚,南美一地区,在阿根廷及智利之南部,作者曾在那里度过一年。(译注)

[2] 布思博物馆(Booth Collection):即布思自然历史博物馆(The Booth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位于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布赖顿,具体地址即是下文提及的戴克路194号,1874年由博物学家、收藏家爱德华·布思(Edward Thomas Booth)创办。(译注)

[3] 拉普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阿根廷及乌拉圭境内一河流。(译注)

[4] 东岸地区(Banda Oriental):全称为乌拉圭河东岸地区(Banda Oriental del Río Uruguay)的一片历史区域,位于拉普拉塔河北部,与现在的乌拉圭大致是同一片区域。(译注)

[5] 萨利(James Sully,1842—1923):英国心理学家。此处作者提及的是萨利的著作《错觉:心理学研究》(Illusions: A Psychological Study)。(译注)

[6] 巴斯(Bath):英国城市,旅游胜地,位于英格兰埃文郡东部,是英国唯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译注)

[7] 埃文河(River Avon):英格兰中部一河流,流经莎士比亚出生地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译注)

[8] 安达曼群岛(the Andaman Islands):印度洋北部群岛,位于孟加拉湾和安达曼海交界处。该群岛由576个岛屿组成,总面积6408平方公里,人口314,084人,最大城市为布莱尔港。群岛大部分属印度,小部分属缅甸。(译注)

[9] 火地群岛(Tierra del Fuego):南美洲最南端的一个岛屿群,由主岛大火地岛及周边小岛组成,总面积73,753平方公里,分属阿根廷和智利。(译注)

[10] 洛厄尔(James Russell Lowell,1819—1891):美国诗人,评论家,散文家,编辑,外交家。(译注)

[11] 昆士兰州(Queensland):澳大利亚的六个州之一,其名字是为了纪念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位于澳大利亚大陆东北部,首府布里斯班。(译注)

[12] 拉普拉塔(La Plata):阿根廷东部大西洋岸城市和重要港口,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首府。在拉普拉塔河口南岸,西北距首都56公里。(译注)

[13] 爱德华·格雷爵士(Sir Edward Grey,1862—1933):格雷第一子爵,英国政治家,曾任外交大臣11年(1905-1916),是历史上未间断任此职时间最长者。任职期间最大的事件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他对此所作的评论成为人所共知的名言:“灯光正在整个欧洲熄灭;我们有生之年将不会看到它重新点燃。”(译注)

[14] 梅里马克河(the Merrimac River):美国东北部河流,源出新罕布夏州中部的怀特山脉,向南流入马萨诸塞州,折向东北注入大西洋。全长177公里。(译注)

[15] 布里索(Jacques-Pierre Brissot,1754—1793):法国政治家,记者。法国大革命期间吉伦特派领袖。他的资产阶级温和派政治主张(对内反对处决国王、主张温和革命,对外对奥地利宣战)遭到罗伯斯比尔和山岳派的反对。1792年10月10日被逐出雅各宾俱乐部。1793年吉伦特派政权被推翻后,布里索在逃亡中于穆兰被捕。经革命法庭判决,被送上雅各宾专政的断头台。(译注)

[16] 出自美国诗人约翰·格林里夫·惠蒂埃(John Greenleaf Whittier)《我们的河》(Our River)一诗,此处首行中“画面”(image)一词为作者误记,原诗为“回忆”(memory)。(译注)

[17] 如海之为蓝一般不可动摇之人(the sea-green incorruptible):指罗伯斯庇尔,处死布里索的雅各宾派实际首脑之一。这句评价语出托马斯·卡莱尔,意指罗伯斯庇尔的政治信仰狂热而不可动摇,就像海水是蓝的一样不可能改变。(译注)

[18] 出自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骑士的故事”一章。(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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