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至今都记得那天，她被佑兰死活堵在村口，又被生拉硬拽到村外的桥口，而爷爷正蜷缩在桥洞里睡得酣畅。
“美娥，你别信外面的谣言，这些天他就睡在这儿，帮我搬家也只送到门口，连我的门都没进过。”
几天不见，爷爷黑了却胖了，奶奶知道那是饿的浮肿，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像个拾荒者。
见奶奶不为所动，佑兰不知道哪摸出一把剪刀，吓得奶奶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佑兰那两条麻花辫便应声落地了。众人一阵唏嘘，这才吵醒了爷爷。
爷爷摇摇晃晃走过来，捡起佑兰的麻花辫哑着嗓子问：“佑兰，你这是干啥咧！”
佑兰没有回答他，却定定地看着奶奶：“美娥，你放心，我跟海哥的缘分早就断了，我嫁人的那天就注定我们这辈子绝无可能了。虽然我嫁的是个畜生，但我认了，这辈子不会再有其他男人。你放心，海哥只是可怜我，我求你们了，好好过日子吧！”
看中丈夫是孤儿，我招他入赘，得知他图谋我大着肚子提离婚。
说着，又一声声“咔嚓”“咔嚓”，只见佑兰的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直至露出青色的头皮。
爷爷别过了脸不忍看下去，奶奶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到不行。
那天，爷爷最终也没有搬回去。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半袋小米和半袋米面，天还没亮透便给奶奶送了过去。
那时闹饥荒，很多人都开始磨树皮煮着吃了，这半袋小米和米面在当时可谓奢侈品。可任奶奶怎么追问，爷爷硬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放下粮食，伸长脖子努力朝门内探着。
曾祖母知道他想看儿子，便进屋把孩子给抱了出来，可递给他的时候他却也不接着。偷偷打量了奶奶一眼，勉强冲奶奶露出一抹笑：“别生气，过了今天我就不出现在你身边碍你的眼了。”
奶奶故作平静，可眼底还是闪过一丝慌乱：“你要去哪儿？”
“跟柱子他们去城里找点活儿，给你跟孩子找点能吃的。”爷爷又憨笑起来：“咱村里就剩下泥巴没人吃了，咱可不能坐着等死咧。”
奶奶低下头想偷偷擦掉眼泪的时候，正好看到爷爷浮肿的小腿，眼泪就变得怎么擦也擦不完。过了半晌，她扭头跑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往爷爷手里塞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省着点，路上吃。”
爷爷又往儿子怀里塞回一个，还是那副憨笑：“多咧多咧，一个就够了。”
“好好照顾家里，别饿着，我，我走咧。”
奶奶怔怔地看着爷爷的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成，。她想劝爷爷留下来，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爷爷。她想，或许爷爷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面对佑兰，这才选择远走他乡的吧！
余光中，她突然瞥到拐角树荫处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头上裹着一方藏青色的头巾，她知道，那是佑兰。
纵使她决绝到自我断发，奶奶也看得出来她还是深爱着爷爷，而爷爷是否也同样爱着佑兰，奶奶没有问过，至死也没敢问过。
7
小时候，我唤佑兰干奶奶，因为我的爸爸唤她干妈。
奶奶至今都在念叨：“没有你干奶奶，就没有你爸爸，更没有你。”
奶奶生爸爸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偏偏奶奶又是早产加难产，是佑兰冒着大风雪去请了产婆。据说产婆见雪大不愿出诊，是佑兰连哭带跪才硬将产婆给求了回去。
那一次，奶奶依然做足了月子，月子期间依然没有碰过一点凉水，上一次是因为有爷爷，这一次是因为有佑兰。有时候，奶奶实在过意不去，想自己洗了孩子的尿布，可回回都被佑兰态度坚决地给抢了回去。
因为营养不良，奶奶产后奶水严重不足，饿得爸爸整日整夜的哭。佑兰居然跑回家偷了半个猪蹄回来给奶奶煲了汤，她端汤给奶奶的时候，奶奶看到她手腕上有些许淤青。
她骗奶奶说自己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蹭的，可奶奶还是猜了出来：“是不是你那没人性的兄弟打的？”
佑兰使劲往下拽着袖口，企图藏起那片淤青，似乎能藏起来，就能说明她不曾挨过打一样。奶奶还想说什么，她一句“我都习惯了”给生生掐断了。
那是奶奶第一次深深切切的同情佑兰，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这么自私，这么冷血的对待自己的血脉至亲。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她推下火坑，眼看她在人间炼狱里饱受折磨而无动于衷，甚至，还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
他们是她悲惨命运的主谋，也是她的施暴者，他们于她，简直不是人。
也就在那一天，奶奶做主让佑兰做了爸爸的干妈。她永远忘不了佑兰当时的眼神，惊愕，激动，不知所措，满含热泪。
奶奶出月子没多久，爷爷就回来了，他是算准了日子回来陪产的，却不料奶奶早产，回来的时候爸爸都会冲他笑了。
爷爷回来后，佑兰便再也没来过，有时候家里难得见点荤腥，奶奶主动让爷爷去叫佑兰来吃饭，佑兰也从未来过。奶奶也不强求，总是小碗装好让大伯给佑兰送去。
这下换爷爷奇怪了，怎么他一走，这两人倒好得跟亲姊妹似的了。曾祖母打趣道：“你还真别说，换在封建时期，我这傻闺女可真有可能让你将佑兰纳进门。”
晚上，爷爷和奶奶并肩躺在床上，爷爷握着奶奶的手说了声谢谢，奶奶很想问他谢什么，是谢她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是谢她接受了佑兰，但她最终也没敢问出口。
后来，爷爷每半个月都会去见一次佑兰，但他从不进门，就隔着门槛在外面看一眼，问一句：“佑兰，你最近身体可还好？”
佑兰从不邀他进门，也从不出门相见，也只是隔着门槛回一句：“我好的很呢，你回吧！”
然后爷爷便爽朗的笑笑，手背着手一脸憨笑的回家。
就这样，半月一次，风雨不改，爷爷坚持了十五年。
8
1976年，爷爷弥留之际留下了三句遗言。
一则给奶奶：“美娥，我没有负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
二则给佑兰：“别怕，下辈子你就不会遇到打你的男人。”
三则给了爸爸：“记得以后至少每半个月去看一次干妈。”
隔天，佑兰便吞下了一整瓶农药，孤独而又平静的躺在床上，穿着她最崭新的衣服，奶奶轻轻的替她盖上白布，脸上看不出悲喜。
下葬的那天，奶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将爷爷和佑兰合葬，谁也劝不住，她对佑兰说：“如果真有下辈子，海哥肯定舍不得打你。”
爷爷的坟是合葬墓，可和他合葬的却不是奶奶。
她对爷爷说：“生前没法成全你，死后我就大方一回吧，谁叫我还欠佑兰半袋米面和半袋小米呢！”
奶奶告诉我，她收拾佑兰的遗物时，硬是没找到当年她娘留给她的那条金链子。（作品名：《爷爷的两个妻》,作者：叫我静静静静静。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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