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0年，我家养的几只母鸡都饿死了。最后剩下的一只也皮包骨头，因为没得吃，估计饿得眼冒金星。每天打开鸡窝，它都是跌跌撞撞地出来。白天满院转悠，除了泥沙，什么也吃不到，晚上又跌跌撞撞地回到鸡窝里去了……
一天，父亲持刀要将它杀掉吃肉，妹妹哭着求告父亲留它一条活命，毕竟它给我们下过好几年的蛋。
原先它每下完蛋，高声鸣叫时，母亲总要抓一把米犒劳它。后来有几次，看着它进了鸡窝卧下了，过一会出来也鸣叫了，然而母亲伸手去鸡窝里摸索，却找不见蛋，于是才知道这是母鸡耍的小聪明。其实也难怪它，如果不是饥饿，一只母鸡何以出此下策呢？
那几年，女人都不再怀孕了，例假都停了。因为鲜血富含蛋白质，这是人作为一种动物的自我保护。天下大小事本同一理，母鸡没营养哪来的蛋呢？
后来有一天，我趁父亲不注意，打开院门让它去自谋生路。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下午它又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好像比平常有了些精神。再后来，我每天放它出去，它准是按时回来，而且身体一天天地好转，羽毛也变得光滑了。我对此感到蹊跷，于是一天跟在它的后面，看看它究竟在哪里找到了吃的东西。
我终于发现，它在动物室外面的垃圾堆上刨食。那个垃圾堆是动物室里清理出来的废草料，我跟过去用木棍扒拉废草料，发现里面竟然有高粱的颗粒。我也慢慢地跟在鸡屁股后面捡拾，用了半个小时，竟然拣出一酒盅来。原来母鸡是在这里找到了生路。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鸡变得健壮起来，一天午间竟然下了一颗蛋。下蛋后的鸣叫也高亢有力，我们全家都欣喜万分，对它的努力表示由衷的感谢。
由于有了这个母鸡的努力，小妹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一直用面糊糊喂养、奄奄一息的妹妹，也有了生机。
我家的窗台下有一个鸡窝，可以容纳七八只鸡；鸡窝的上面还有两个鸡下蛋的小仓仓，都是父亲搭建的。那时，每天一到太阳落山，这只母鸡就早早入窩歇息了，父亲随后就用一块木板立在鸡窝门口，然后再用一块石头顶住这块木板。
一天半夜，睡梦中听到鸡在院里惨叫，父亲一边唤我一边披衣出门。只见鸡窝门前一片狼藉，鸡毛纷飞、血迹遍地，母鸡已不知去向。父亲说，鸡肯定是被野猫叼走了。黄鼠狼是只吸血不吃肉的，吸完血扔下鸡就走了。那晚，我们谁也没睡觉，都义愤填膺，这只可恶的猫断了妹妹的生路。父亲说一定要报复这只猫，不弄死它誓不为人。
第二天是星期天，父亲一早起来就叮叮咚咚地又锯又钉，他是在做一只捕猫的匣子。近午，那个捕猫的匣子做好了，父亲亲自给我演示。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断面是正方形的，一头钉死，一头开口，开口处两面有沟槽，沟槽里立一块能上下活动的插板。匣子上面的中央有一个支点，支点上架一根细木棍儿作为杠杆，杠杆的一端和插板门联系；另一端拴一根细绳，通过一个小孔和里面的挂钩联系。
门开启时，杠杆上的细绳与里面的挂钩有些许的勾连。挂钩上拴着一小块肉，只要猫钻进去稍微碰触那块肉，挂钩即与联系脱落，门板倏然落下，猫就成了瓮中之鳖。
当天晚上，父亲就把从食堂要的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肉，拴在了捕猫器的挂钩上，又将挂钩与杠杆做好一触即发的联系。捕猫器摆在鸡窝门口，插板高高悬起，大有请君入瓮之势。
俗话说，“由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当晚，那只猫就被我们擒获了。如何弄死它，我和父亲颇费了一番脑筋。记得是这样处理的：把捕猫器的开口处放置在一条麻袋内，然后慢慢地拉开插板，把猫驱赶进去。猫进入麻袋后，即把麻袋口扎死，再下来就是用木棒从麻袋外面使劲地击打那只猫。
至今想起来仍惊心动魄。猫真的有九条命，无论你如何击打，它在里面惨叫不已，就是不肯毙命。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功夫，总算把它弄死了，我和父亲都是一身的虚汗。
后来，父亲把那只猫剥皮肢解。然后架起大铁锅，给我们煮了一锅猫肉。那是我第一次吃猫肉，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猫肉到底什么滋味已记不得了，反正不太好吃，好像有点酸涩。母亲没有吃，妹妹也好像吃了一点，那个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其实我对此事一直心存疑虑，半懊悔，半自责。记得儿时听姥姥说，雁北乡间只有醉鬼闲汉，才敢打杀猫食肉卖皮，正经人谁也不敢动它们的毛梢。猫比黄鼠狼之类少鬼气而多仙风，要打杀一只猫，需要非凡的勇气。为此姥姥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民国年间，阳高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养的猫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斩断了一只猫前腿，那只猫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斩断猫腿时，正怀着孕，后来她生出一子，缺了一只胳膊，此子虽缺一臂，但极善爬树，极善捕鼠。此子乃那猫转胎而生。
我曾将父亲杀猫事披露于人，有许多人很愤激地说我：狗是人类请来防盗的，猫是人类请来捉鼠的，它们都是我们的朋友，因此猫狗是不能吃的。但我想不通的是：如果猫狗是朋友，为什么猪、牛、羊之类就不是朋友？ 记得梅斌先生在《漫游法兰西》一书中就用这个问题把法国人问得无言以对。
还有人诈唬我说：“猫是绝对不能吃的，不信你去问身边吃过猫肉的，是不是晚上做噩梦？是不是经常被鬼压床？是不是都有过倒霉的经历？”
“吃猫肉？你完了！死了过不了奈何桥，等着遭报应吧！”
其实我们当时实在顾不了这么多了。饿极了，人肉都敢吃，莫说猫肉了。奈何桥？奈何桥在哪？当时的中国人都在奈何桥畔站着呢！吃饱了再说，做鬼也要做个饱鬼，不做饿死鬼！至于噩梦，那时即使不吃猫肉，许多人也天天噩梦缠身。
虽然我吃猫之事已逾半个世纪，但心中留下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今天由不住再次说出，属忏悔也属自我救赎，希望得到今人的理解。
二
后来才知道，西方人也不都是圣徒。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无肉可吃时，也曾用猫肉解馋。因此，羊头狗肉行为是一种跨文化现象。在西班牙语中有“Pasar gato por liebre”一说，意为猫代兔肉；而葡萄牙人则说“Comprar gato por lebre”（买猫代兔）；英国人干脆把猫当成“Roof-rab bit”（屋顶兔），还说“There are more than one way to skin a cat”（剥猫皮方法不止一种）呢。
（法）儒勒·凡尔纳在《八十天环游地球》中也描述过西人以猫肉冒充兔肉之事：福格先生办好了签证手续，走出领事馆，不慌不忙地向车站走去。他准备去车站吃晚饭。饭店老板在所有的菜中，特别推荐了当地特产“白葡萄酒烩兔肉”。然而当福格先生品尝时，却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于是他叫来了饭店老板：
“掌柜的，这是兔子肉吗？”
“是啊，老爷。这是一只在灌木林里长大的兔子。”
“你们宰兔子时，有没有听见它‘喵喵’地叫？”
……
维京人（古挪威语：víkingar），别称北欧海盗，他们从公元8世纪到11世纪一直侵扰欧洲沿海和不列颠岛屿，其足迹遍及从欧洲大陆至北极广阔疆域。
维京人也曾盛行过吃猫的风俗，其中把威廉华莱士吊死的长腿爱德华一世就是最著名的猫肉老饕。因猫此时已经被占星术使用了两百年，故他在吃猫肉时，会在厅前高悬一面家徽，同时即使是大白天也要将所有窗户的窗帘悉数放下。由仆人用银盘盛放猫肝，猫肾，猫脊背肉各一条给他食用，据说在黑暗中进食猫肉可获预知未来的本领。
蛊毒，苗疆的不传之秘。在中医上看来，特指蛇虫鼠蚁产生的疠气。一般来说，如果古代人没来由的突然出现呼吸困难，心口绞痛，呕血便血，心意烦躁，印堂发黑，面色青紫等症状，多半会认为是被下了蛊。于是古人深信，如果从年少时就开始吃猫肉的话则可以避免。
中国古人认为猫神秘无比，故食其肉寝其皮也一定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就有“凡预防蛊毒，自少食猫肉则蛊不能害。此亦《隋书》所谓猫鬼，野道之蛊乎。”这一点东西方的观点不谋而合。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讲过一个血淋淋的杀猫食肉的故事：一个女人因为喜欢吃猫，就将猫丢在一个盛放生石灰的大缸里。当猫惊恐万分往上爬时，马上往里面倒入开水。水和生石灰化合释放出大量的热，将猫活活烫死。而毛皮也被石灰腐蚀而自动脱落，根本不用麻烦去拔了。用这种惨无人道杀死的猫，体内的血会全部流到内脏里去，肉质洁白如玉，要比童子鸡好吃十倍。所以她每天都要拉网设机关，抓到的猫不计其数。
最后这个女人病危将死，发出的呻吟声如猫叫一般，这样被疾病折磨十多日后才死掉。或许她在死之前也能体会到，在狭小的瓦罐中，被热水和石灰侵蚀皮肉的痛苦吧。
看似危言耸听，实则是循循善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所做出的，必将十倍奉还。如同现在提倡的动物权“可以杀害，但不能虐待”一样，无论个人口腹之瘾还是沽酒卖肉之利，都应报有慈悲怜悯之心。
“猫”字从“犭”从“苗”，是说这个动物最初生活在农田之中。田鼠是农耕时代庄稼丰收的天敌之一，人们对田鼠常无能为力，猫则扮演了除害的重要角色。古人创造 “猫”字，也充分说明它是庄稼丰收的保障。
《礼记》中这样写道：“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飨农及邮表畷，禽兽，仁之至、义之尽也。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
明·张澜之在《无二谈笔录》中说：“天赠血食与我，弗取，逆天；戾之，逆己也。”
猫肉一直在喜好“菊花龙虎凤”的华南地区流行。现在蛇类是保护动物，有法律作为护身符，而猫仍在“法无禁止即可为”之列。前数年不才去广州游玩，曾看到一饭馆。门口高挂一灯箱，上书：“老猫煲”。门口皆为铁丝矮笼，数十只橘猫缩卧其中。只见有人用手指指点点，顷刻便定了一只猫的生死。店家随即用大钳夹其颈而出。一猫哀嚎，同笼哀嚎，俄而一片哀嚎。笔者不忍再看，快步而过了。
广州是最具城市记忆味道和脉脉温情的好地方。但出售的食物却如此让人心焦。猫狗皆为宠物，本来会成为家庭中的一员，此刻却沦为肉食。
人人心中皆有对错、善恶的判断标准，却无所适从。那是因为利益蒙蔽了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双眼，私欲战胜了道德伦理和公平正义！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善恶皆在一念间。曾子《春秋》说“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人而不好善，祸虽未至，福其远矣；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作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后记：
猫有九条命之说源自佛经：《佛经》：“佛正集诸弟子讲经，有一猫蹲佛座下，屏息静听。弟子有询佛缘故，问此猫是否亦通经典？佛曰：猫有灵性，其命有九，人只得其一。故猫之灵性，殊非人类可及耳。”
佛经《上语录》也明白地指出：“猫命有九，系通、灵、静、正、觉、光、精、气、神。”
西洋亦有谚语：“你取了猫命一条，它剩下的八条命就要来向你报仇的。”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里也有：“提伯尔特：你要我跟你干么？茂丘西奥：好猫精，听说你有九条性命，我只要取你一条命，留下那另外八条，等以后再跟你算账。快快拔出你的剑来，否则莫怪无情，我的剑就要临到你的耳朵边了。”
猫专在暗夜里活动，悄无声息，双眼透出的光泽令人不忍卒视。古人因此认为猫可通灵，是来往阴阳两界的动物。所以猫不入俗世的属相，不到万不得已，人不会选择吃猫。
在西方的一些故事中，猫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中世纪的西方巫术中，猫是一个重要的道具，所以西方人一般也不吃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