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周琦
人稍微上点年龄,就会怀旧,常思既往,这是初老症的征兆,我现在已经有一些了,经常会怀念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时不时没有由头地就想回老家村子转一转,爬到村东面的坡塬上,眺望远处的浐河和河对岸的杜陵塬,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喟,敏感的心思便如川塬一般起伏。
老家的村子叫做南江村,白鹿塬下鲸鱼沟边的小村子。黄土高原上的村落,却不知道为什么叫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也许是村西二三里就是浐河的缘故吧。站在塬上,看浐河川道是那么辽阔,想来在远古时候,浐河是波澜壮阔的,也许就叫做什么江,在这江边的村子也就顾名思义叫江村了。小时候,我们在村北边玩耍,在田埂下发现有沙石层,从中挖出过许多的螺蛳壳,可以想见浐河的水面曾经多么宽阔。不过,现在河水小多了,像蛇一样在几近干涸的河床上曲折流淌。
我们村子的历史沿革,我没有考据说不上来,名不经传的小村子也没有村史,也没有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另外的原因是,我很小就离开村子了,而且我的祖籍并不是这里,是爷爷辈从长安县马兴乡师村搬迁来的。师村原来叫狮村,据说唐宋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阵流星雨,村子里落下一块狮子状的大陨石,所以村名就叫狮村,后来几经改名,现在叫师村了。周姓在师村是大户,有一千多人口,据见过族谱(族谱毁于文革时期,甚是可惜)的老人们讲,明朝初年,周姓弟兄四人从湖北保康辗转南京,然后北上陕西,最后落户定居长安,六百年繁衍生息,子孙后代已经成百上千了。而南江村就我们一两户人家姓周,但我出生在这里,我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根我的故乡了。人是不能没有根的,那就会像豆芽菜一样,没有了渊源,没有了传承,灵魂会了无着落。
爷爷幼年时父母双亡,他的姐姐嫁到南江村,他便跟着姐姐,从十几岁开始在这里生活,后来也把根扎到了这里。师村其实距南江村并不远,三五里距离,中间隔了一个王乐村,现在那边还有几个未出五属的本家人。爷爷去世后,和师村来往基本很少了,逢年过节也不走动,除非是红白喜事,告知了才参加一下。父亲对师村已然没有什么感情,我更是没去过几次,很少认识几个人,所以我的老家就是南江村了,我生于斯长于斯,与这里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故园情结。
南江村离西安纺织城很近,水泥厂往南不到十华里。村子北面是鲸鱼沟,和高桥村紧挨着;东靠白鹿原八里坡,上了八里坡就到了大名鼎鼎的伯夷坊(据说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避世隐居的地方);南边连着长安区马兴乡的王乐村,这里是灞桥区和长安区的分界;西边过了公路和常家湾、赵家庄两个村子,就是八水绕长安的浐河了,夏天的时候,穿过映照着天光云影的绿油油的畦畦稻田,我们经常呼朋唤友到河里打江水摸鱼虾,后来农民因为粮贱不种田了,将好端端的稻田挖沙卖钱,曾经一度污染严重,只剩一条黑臭水蚯蚓样蜿蜒在干涸的河床上,近几年进行河道整治,种花种草,开湖建公园,沿河修建健身路径,成为环境优美的滨河景区了。
南江村很小,约三四百户一千多人,从南到北分成四个小组,早先人们依着坡塬居住,家家都有窑洞,冬暖夏凉,日子虽然清苦,但民风淳朴,生活也倒逍遥自在。现在,日子好过了,大多数的人家都搬迁到平地居住了,盖起了各式各样的小洋楼,或者千篇一律的楼板平房,西康铁路线从村子西边穿过,轰隆轰隆的,日子也变得喧嚣嘈杂了。
村子最北边是三组,以姓赵姓李姓琚的为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出了一个阴阳先生在方圆很有名,人们管他叫做琚师,会给人看风水,还会用巫术给人看病。据说他白天不出门,总是在天黑以后鸡鸣之前出门,行走都是小鬼抬轿,当然这是人们编排的故事传说,当真不得。
往南就是二组,以姓王的居多,这里出了一个很有名的人物,就是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主席、陕西画院院长王西京先生,那可是蜚声海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当年,他没出名时,村里很多人家过年的对联都是他写的,可惜没有人保留下来,现在矗立在村口牌楼上的村名就是他书写的,这是我们村人的骄傲。
二组再向南就是一组,我们家就住在一组,姓杨姓温姓耿姓贺的是大姓,杨姓中出了一个中医名家杨震,曾任西安中医医院院长,据称曾经赴京给周恩来总理看过病。温家圪崂有个抗日英雄叫温思聪,早年加入杨虎城的部队,是个营长,传说在潼关抗击日寇,手持机枪扫敌无数,后来在历次运动中屡受批斗,最后郁郁而亡。
最南边的是四组,其实是一个自然村,原来叫塔坡,后来划归到南江村,我们小时候叫它小台湾,姓马姓曹的多,马姓据说是当年“回乱”的时候,从西安城里逃到乡下的回民,看模样头发鼻子,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户口本上都写的是汉族,现在也慢慢同化了。曹姓是汉民,高桥村的桥据说是曹姓先祖捐钱修建的,《咸宁县志》记载,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由陕西乡绅陆永桐与曹相臣各捐千金修石桥,这是史实记载。
民间传说就玄乎了,传说很早的时候,鲸鱼沟一带没有桥,南来北往的车辆在这里通行很不方便。鲸鱼沟南边有个塔坡村,村里有个做官的叫曹七。有一次他坐马车从京城回来,马车被阻断在这里,绕了几十里路才回了家。回到家后他对村里人说:“我如果官能做大,就在这里修一座桥,给老百姓办一件好事。”过了几年后,他确实官做的更大了,于是请来能工巧匠修建了一座高大雄伟的石桥。有个书呆子要试试桥有多高,手拿一块石头站在桥上,松开手后等了半天也不见落水。就在桥上斯文地踱开步子,从桥的这边一直踱到那边才听到石头落水的声音。他惊奇地喊:“桥北投石,桥南见声。桥高乎?够高也。”实际上,这书呆子松手后,石头并没有掉进河水里,而是掉进了袖筒,他并未发觉。是他走到桥的另一边一甩袖子,石头才落入水里。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桥就有名气了,大家就叫它“高桥”,后来成了高桥村的村名。
我十几岁离开老家外出求学,基本上是每个月就回家一趟,回家看父母和年迈的祖母。就是因了祖母的缘故,老人年龄大了,不愿意我离开西安,大学毕业就留在了本地工作。母亲做了一辈子小生意,老了也闲不下来,父亲退休后,两个人在老家开了个小商店,不为挣钱就是岔个心慌,一天忙忙碌碌的,七十多岁的人了,现在身体还很硬朗,气色也很红润,精神十足。父母在家就在,老人就是我们的念想和牵挂,每到周末节假日,我们弟兄几个就会像飞鸟归巢一样回到父母身边。
上个周末,老家邻居孩子结婚,老早就打了招呼,我和弟弟提前晚上就回去捧场。农村现在婚礼也排场得很,宝马当头车,一溜儿的红马六,给新郎父母画的五花脸,戴着高帽子,喜笑颜开地游街,司仪的醋溜普通话风趣诙谐,惹得人们哄堂大笑,早上香喷喷的臊子面,中午流水席十几道菜,传统夹杂时尚的风俗,乡土特色味道的宴席,农村的婚礼还是热闹有趣些。
婚礼人多热闹,我得空儿便上坡去转悠,蜿蜒的小路上长满了荒草,黄灿灿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野菊花独特的药香味。我沿着小路向上走,两边都是人们曾经居住的窑洞,现在全部废弃坍塌了,一派荒芜凄凉的景象。爷爷刚到村子落脚时的窑洞,早已坍塌没有了踪迹,而老邻居家的窑洞还破败地残存着,门窗什么的全没有了,塌方的落土在窑洞上方豁开了一道口子,触目惊心地刺眼。这家的女儿小学和我同学,我还在那孔窑洞里写过作业,他们家的窑洞很高大,在窑顶右上角还有一个小窑洞,我们叫高窑,是早先躲土匪用的,与下面住人的窑洞有暗道相通,爬上高窑撤掉梯子,土匪也奈何不得。
我信马由缰向坡上继续走着,过了废弃的窑洞区,路的左右两边是六七十年代开垦的层层梯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政府为了保护环境,又搞起了退耕还林,满山架岭栽上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现在坡上已经蔚然成林了。我站在塬畔,回望四野,当年麦浪滚滚的梯田,现在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满眼五彩斑斓的秋叶,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雀在树梢“喳喳”叫着,成群的麻雀扑楞楞地飞起,又乌云一样落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
我慢慢往回走着,不觉来到村里的土地庙前,几位敬奉神明的老人相继去世了,没有人打理照看,土地庙也破败倒塌了,神像已不知去向,庙堂里杂草乱长,腐朽的黑色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废墟中,透过眩目的阳光,能看到蜘蛛在墙角织着细密的网,这残败的景象令人唏嘘不已。
我一路走着看着,随手拍着照片,心里感慨着世事的变迁,这些年日子好了,村民们都盖起了现代化的房屋,窑洞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但从内心讲,其实我挺喜欢窑洞的,冬暖夏凉,自然惬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爷爷从坡上的窑洞搬到平地上,新宅基靠着崖壁,挖了两孔窑洞,前些年建新房整修院落,我提议把窑洞也用砖箍了。每次我回老家,就喜欢住在窑洞里,尤其是下雪的冬天,睡在父亲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心里很欣喜,睡得也踏实。
去年的时候,报纸上登了消息,说西安到十堰的高铁要从这里通过,要把高桥、常家湾、赵家庄、南江村这四个村征收拆迁,在这一片建一个居民聚居区,名字叫做幸福小镇。拆迁改造不能说不好,但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农民上楼就相当于赶鸭子上架,农民上楼了,村子不在了,炊烟没有了,灵魂的根脉还在吗?
村子里的人也没几个高兴愿意的,大家都在说,别说上楼住洋房,就是分一个小别墅也没意思,还是原来的院子住着宽敞舒坦。
村落是农耕文化的符号,是族人的根脉,逢年过节人们从四面八方回来,祭祖拜年团聚看望父母享受天伦之乐,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和信仰。
午后的阳光很好,和父母坐在石桌前喝茶聊天,看着偌大的院落,窑洞楼房,满院子的果蔬花草,老人心里黯然,满是不舍。
国家的政策,农民的思想,不好评说,咱是散淡人,就是爱这老家乡野,因为这里是我的灵魂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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