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像幽灵的脚印,横亘在夜晚的落甲山上。因为各处钻出的灯光,蓝色的、褐色的,或土黄色的,像古老器物的包浆,涂抹在那些飞檐建筑群的墙上。蓝色的琉璃瓦缝间,一个红色的月亮,一个点,像白狐的眼睛闪烁在城垛样的屋顶。一些红色的秋树,如枫、槭,被灯光撵向山头,挤在一堆。情人坡明亮如昼,像暴雨来临前的荒野。在这里,一只白狐的出现是正常的。
他一辈子在野外工作,一辈子餐风宿露,对荒野敏感、亲近,有着童贞般的惊喜。在野外,蚯蚓是会唱歌的,信不信由你;狐狸会发出“呱——呱——”的小儿哭声。会发出小儿哭声的,还有娃娃鱼、灰雉(神农架叫夸夸鸡)、赤麂(黄猄)、海狸鼠,等等。有一種蝼蛄,乡下叫地蛄子,它发出的声音有二十只蝉和一头小牛的声音大,简直是昆虫中的男高音歌唱家,是夜晚土地的歌手,它们的嘶叫代表着大地和荒野的力量。
今天,他,施金教授,意外地走了三里路,这是近几年最远足的一次。
他来到校园的情人坡,他拄拐杖,他的双腿像绑了几块醋泡过的石头。他老了,他是个老人,他是老教授。他一辈子研究鳞翅目昆虫,是它们的分类权威。鳞翅目昆虫的分类是一个海量的研究,需要漫长的耐心,鳞翅目是一个大目,全世界已知达十万种以上,主要有夜蛾科(甜菜夜蛾),是该目中最大的科,螟蛾科(玉米螟)、蚕蛾科(家蚕)、刺蛾科(黄刺蛾)、斑蛾科(梨星毛虫)、灯蛾科(美国白蛾)、举肢蛾科(核桃举肢蛾)、毒蛾科(金毛毒蛾)、天蛾科(榆绿天蛾)、虎蛾科(葡萄虎蛾)、卷叶蛾科(苹果卷叶蛾)、旋叶蛾科(苹果旋叶蛾)、麦蛾科(麦蛾)、粉蝶科(菜粉蝶)、凤蝶科(茴香凤蝶)、蛱蝶科(葡萄蛱蝶)、灰蝶科(小灰蝶)、斑蝶科(斑蝶)、眼蝶科(眼蝶)……太多太多,数不胜数。
如果一个老人在这样的校园山坡上行走,就是没有分量的,乖张、孤零、缥缈,最好是身旁跟着一只白狐,那就更像传说一样遥远了。如果他开始回忆,他是历史。但是现在,他喘气,他太老,他完成了不可能的移动,从家里到情人坡,连他的老伴也不敢相信,说,是谁送你去的,坐轮椅?坐别人的汽车?
他的轮椅在家里。他是在“黄胖子面铺”里吃肥肠面时,听到铺里面的食客说的,说学校的情人坡出现了一只白狐。有人还在手机里翻出别人上传的图片,那只乖巧的白狐招人喜爱。因为网络,这个消息传播得比风还快,几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下子都知道了。这所大学的一条小路上出现了一只妖媚的白狐。去年出现过野猪,前年出现了猴子,保不定明年会出现什么,也可能是一头熊,或是一只豹子。
他放下面碗,决定去情人坡。
这的确很远,但他下了决心。
推动他“远行”的引擎来自山野的召唤,类似于回光返照。一个记忆力严重衰退的人,他对遥远过去的记忆就像现在这灯光照着的围墙,沧桑、斑驳、清冷、恍惚。但是在高加索高原上的一切,非常清晰地展现在他的记忆中,倏然凸显出来。那个海拔五千多米的厄尔布鲁士山上的雪峰,就像在琉璃瓦覆盖的老斋舍上空闪烁,天空湛蓝,雪山静穆,各种彩蝶在花丛间飞舞,白狐成群地嬉戏在草原上,这是上帝的后花园……
他突然死了过去。那是高原反应。
“Он плачет(他在流泪)!”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说。
他看到远处的白狐依然像白色的魂幡在草原上跳跃。他想到他不能睡去,他要回国,还有刚出生的儿子。他的确在流泪,他为自己清醒却无法动弹的身体而哭。他说不出。他不能动。他在心里大声请求他们不要丢下他。他们,苏联专家,他的同事,还有他的导师。
他听到说话的女性是他的同学катюша(卡秋莎),他叫她белая лисица(白色的狐狸)。他的导师叫米契诺夫,前苏联著名的鳞翅目研究专家。他在去往中亚高加索考察的四月里,导师只让他这个中国学生背着一架望远镜和一支******,此外他还有一本《普希金诗选》,这与他的专业毫不相干。
他不想死。后来他回来了。卡秋莎给他的嘴里滴水,他闻到了她身上芳香的气息,一个异域女子的气息。她的皮肤白得像冰雪,也像白狐,她有细密的体毛。
熊、羚羊和野狼,这些动物在周围影影绰绰的植物里窥伺,忽隐忽现。但背景不是今天这样的诡异和凋零,天蓝得像灵堂。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阳光在冰雪上,在河流中辉耀,细雨在彩色的泡沫中散开……我怎么能够忘掉那峻峭的峰峦,淙淙的流泉和荒漠天际的平原,炎热的旷野,忘掉那我们曾共享心灵的青春感应的地方……山间的流泉在远处闪烁,从万丈悬崖上一泻倾落;高加索沉入梦境的群山,已经披盖上云雾的帷幔……”
不,比这更美,比普希金长诗《高加索的囚徒》中描写的更美,山冈、河谷、洞穴、野花的田野、静默的雪峰……
米契洛夫长着一双鼓起的眼睛,但他是个瞎子。无论怎么你也不能相信,他竟然是一个著名的生物学家,一个对鳞翅目昆虫有精深研究的专家,他是怎么做到的?在二战前,他双眼明亮,可他参加了二战,一双眼睛被炮弹震瞎了。
盲人科学家、他的导师米契诺夫,无论怎样歌颂也不过分。但现在,他也老了,施金教授,回忆就像那闪烁在云层中的一星月牙儿,稍纵即逝。他必须再一次走回去,回到自己的南山教工宿舍B栋三单元三楼,为了爬上楼梯(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他要冒着再活一次的决心,与每一层楼梯上企图吞噬他的野兽搏斗。他用喘息为刀,争取打败死神。
他大汗淋漓。青春可能重来。但他遭到了老伴的一顿痛骂。
因为施金教授不用手机,所以联系不上,她害怕他栽倒在房子的哪一个角落,或者在阳台上坠落下去了。但这么大个活人,他不可能消失。门还反锁了一圈。他走失了,因为记忆力出错,他成了流着涎的、在灯影下踽踽独行的迷路老頭?他脊骨僵直,迎风流泪,寻找家……
他回来了。
“施大爷呀!你可别吓我,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叫夏吟荷,从学校图书馆退休,她毕业于这所大学有名的图书馆学系,退休前是学校图书馆副馆长。她是地道的汉口里弄的小家碧玉,施金教授是乡下小镇的乡村教师家庭出身。
“你吃饭了没?尿过没?拿钥匙没?丢拐杖没?”声音虽然严厉,但不带武汉人的“个板马”“婊子养的”这些脏字,是标准陈伯华式的汉口话,软绵得几乎像上海话,他们叫下江话。本来嘛,真正的汉口话就是有下江腔调,属吴侬软语,只是后来经历了文革、阶级斗争,武汉话变痞了,变硬了,变流氓了,变得不讲道理了。
她在学校的世纪广场跟老街坊老同事们练拍打功,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腿脚灵便一点。虽然都知道微信上说的白狐,但老教工老同事们谈的都是买菜做饭、养生吃药的事情,从不说婆媳不和什么的,教授们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去了国外,孙子都长大成人,有了重孙,说一口所在国的语言。老教工们成了落甲山上的空巢老人,这就是这一代老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八九十年代,他们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去,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只能自己承受。
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就笑,只有一茬火,然后没了。给他调热水洗澡,换衣裳。
“有一只白狐,在情人坡那儿。”他说。因为洗澡,因为走路,他的脸上有了潮色,皱巴巴的脸好像都打开了,头上所剩无几的自然卷着的白发,好像有了久违的光泽。
这是一个好玩的事情,吸引住了老头子,这很自然,他是一个生物学家,对动物昆虫有天生的兴趣。情人坡不就是学生们散步的小坡道么?一些草坪,一些石级,一些树。往前推三十年,那不就是一个草坡?是人们从学校行政楼往老斋舍去的一条近路,人们踏光了草坪,就成了路,于是学校做顺水人情,修了条小道,铺上平缓的石阶,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情人坡。这个坡很长,又有树阴又有草坪,是学生们谈情说爱漫长表达絮絮叨叨的好地方。
“你今天这么大的干劲啊?这白狐哪来的?”夏吟荷问他。
“不清楚。”
“你见到了没有?真的不是别人抬你去的吗?”
“没有,我自己走去的。”施金教授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自豪,自己走这么远,这几年都似乎没有了,他的活动半径就是自己的家到黄胖子的面铺。因为研究昆虫,长期的野外工作,跋山涉水,练就了一副好脚力,但这两年,突然膝盖不行了,走路非常吃力且双腿颤抖,几乎很少下楼,下楼要人搀扶才行。
“噢,我看到几个群里发的白狐了,施大爷,你看是不是这只……”
施金教授伸过头来看,要用放大镜。他细细地、用专业的眼光瞧这只可爱的白狐。白狐通体白净,像是一团雪,皮毛蓬松,大尾,尖鼻,蓝眼。在树木金黄的秋天里,这只白狐的出现的确像一个神秘的精灵。它不怕人,它优哉游哉,旁若无人,似乎知道这个校园里所有的人都不会伤害它。它若有所思,像一个季节的信使,像是被谁派遣而来。它有一双吊眉眼,如此美丽的眼睛,几乎有人的灵性,欲说还休。仿佛蓝色的眼珠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忧郁和秘密,但它还很小,很天真,很可爱,很不谙世事。
施金教授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再拿出纸,虽然动作迟缓,但几笔下去,就是一只狐狸的素描,而且惟妙惟肖。他用笔点着那只纸上的线描狐狸,说:
“昨天下午出现的,晚上还有人看到了。”
“现在呢?”夏吟荷问。
“我不是回来了吗?”
情人坡他就走了几步,他看着这个安静的校园,就像久别重逢一样。植物的气息,从林子里和草坪上漫卷过来,要细细地品。晚上的人不多,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摸着光滑沁凉的石头,他好像回到了荒野。松枝、灌丛、枫、乌桕,都有。这里本来就有原生态的植物群,杜鹃灌丛是栽种的,还有草。他看着那些沧桑已远的建筑群,看着那些高大的树木在景观灯朦胧的、随心所欲的照射下,似乎把人排斥在外,他不过是一个行走在这儿的旧时代的影子,是从学校的志书中悄悄蹿出来的幽灵。
没什么,他还活着,能够回忆。他回家爬上楼梯时每一个拐弯处他就会坐下来歇一会儿,胸口憋闷,喘得慌,虚躁,骨头里的疼痛到处奔跑。学校不属于他们了,学校永远年轻,因为学校永远只喜欢十八岁的男女,而且是人类最优秀的男女。他是一个苍老的人,他每爬上一步都要抓紧栏杆,手足并用。往上爬时他感到了要紧紧拽住生命,尽管有些困难,但他这一天比这几年的任何一天有力,他暗示自己有力。像过去的每一次,任何一次从野外归来,背着行囊,一口气登上这三层楼,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后叩响大门,喊着夏吟荷或儿子施杰的名字。他那时身体强壮,每年体检都正常,除了后来的高血压、痔疮,心脏很好,血管粗大,跳动有力。
他这一辈子在野外工作,喝过不少生水,涉过不少脏河,在血吸虫疫区竟然没有得过血吸虫病,没有一次肠道感染,甚至很少感冒,没有像现在的年轻博士硕士们,去野外带上一堆行囊、一堆药品、一堆衣裳。那时候,他们走哪儿睡哪儿,不需要维C、善存片、金施尔康,不要压缩饼干。除在高加索的那一次意外“高反”后,再没有犯过,在国内,他翻过云南的白马雪山,到过梅里雪山,去过西藏阿里,也翻过唐古拉山、天山。除了偶尔的头疼,在海拔4200多米的石渠县城吃火锅喝青稞酒,学生们却一个个高反得上吐下泻,生不如死。
他教学生们野外生活的经验就是在每顿饭之前,一定吃两瓣生大蒜,一些女生不习惯,后来慢慢习惯了,并把这个经验传给学生的学生的学生。大蒜比什么黄连素、诺氟沙星都有特效。
他是一个昆虫学家,在莫斯科大学读博士,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北高加索地区鳞翅目分类》。他的家里,最好的装饰就是那些蝴蝶、大蛾的标本,装进镜框。还有它们的水彩画和钢笔画。这些标本和绘画,是他为自己准备出版的《施金文选》做的插图。这些蛾、蝶的标本旁边,有他年轻时与妻子夏吟荷的照片,他个子不高,皮肤较黑,头发自然卷曲,鼻梁端正,眼神忧郁,看起来就像是亚洲版的普希金,真正是风流倜傥,踌躇满志,跟所有有外国留学经历的人一样,他曾经西装革履,礼帽,裤缝烫得笔直,不像现在大毛衣、大棉裤、老年防滑鞋,虽然夏吟荷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曾在大学时手抄过一本《普希金诗选》,因为普希金,他去了苏联。
深海鱼油。辅酶Q10。蛋******。善存片。乐力。香蕉一根。苹果半个。施金教授盯着这端上来的一堆东西,就像一堆垃圾让他无法一一吞下,有大有小,还有特别腻的香蕉。夏吟荷给他作示范,吃着那软不溜秋的香蕉,嘴里吧嗒直响,表示太好吃,恨不得把香蕉皮也吃进去。她吞下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并且去舔手指。
“你必须吃,再难吃,总比往屁股里塞开塞露强吧。”
他运动量少,便秘。
“我今天的运动量还不够吗?”
“哈哈,施大爷,你这不叫运动,叫凑热闹。”
“凑热闹也是运动。”施金教授悻悻地说。
“这只白狐肯定是宠物放生,或逃跑出来的。现在的大学生,养些稀奇古怪的宠物太多了,什么大蜘蛛啊、毒蛇啊、变色龙啊,什么惊悚养什么。前不久不是有个女大学生从网上买条银环蛇,把自己咬死了……”
他看着老伴夏吟荷吃东西时,两边的嘴角下是深深的沟,跟德国总理默克尔一样,下巴像是一块木偶的下巴,拼装上去的。
“你怎么不说是民国时期学校的女生们变的呢?”
“你信啊!你身上全是荒野气,能碰上狐狸。”
高加索的白狐,这是施金教授经常说起的。
“白狐不是鬼。”
“说是女学生变的,不就是鬼魂吗?”
争论几句,一般不会往深处去,闭嘴沉默是大多数时候的状态。
夜晚的落甲山,安静如庙宇。从后头小山坡的树林间吹过来稀落的苔藓和植物的气味,树丛顶端天空的影子像在颤抖。黄绿斑斓,有薄薄的雾气蒸腾上来,可以听到松涛发出的荒远声,可以想象这是在旷野,风大之后,山上的落叶磅礴而下,仿佛是一场牺牲惨重的肉搏战,秋天依然充满激情。那些在夜空中高挑的飞檐,像静止的鹤,伫望着。那些幽幽闪闪的蓝瓦,在参差的树影里若隐若现,使这里的夜晚注定浸淫了古老神秘的气息。
晚上的睡眠对一个老年人来说,是一场折磨的苦刑。他翻来覆去,梦中惊厥、呻吟,无数次的呼吸暂停。这天晚上,施金教授更严重,因为长时间没有的步行和四肢的酸痛,他时而气息微弱,又时而鼾声如雷,有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或者内脏的动荡牵扯后疼痛而怪异地哼叫、蜷缩、抽筋。一个老人基本会噩梦缠身。这是身体的各部分衰老退化时暗示出来的梦境,在古怪的梦境里挣扎、厮杀、逃离,翻滚在稀奇古怪的记忆的漩涡。他一次次起夜,上卫生间,睁眼躺着,等待山坡林子里鸟的鸣叫。他们爱鸟,将和早晨最早发声的鸟们一起起床,他们被床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求尽快离开那个半软不软的床榻,那个近十个小时的煎熬之地,回到白昼中,宁愿站着和无精打采地坐着。
拉开窗帘,是新的一天。昨晚在床上的挣扎过去了,一个生命又复活了。
“我昨天晚上听到了白猸子在山坡上叫。”施金教授给老伴夏吟荷说。
他的确听到了那婴儿哭似的狐狸的叫声,但是未必是白猸子。白狐在神农架叫白猸子,它通体发白,比狐狸漂亮秀气,是一种专门迷惑男人的妖狐。施金教授在神农架时,当地人讲过一件事,说某乡有一个学校,住读男生们都声称半夜见到有一个年轻女子到他们宿舍,而且这些学生中,有的背上和颈部被啄出了血,有野兽的齿印。凡是受了伤的学生白天上课都无精打采。山里学校的住宿,几十个男生住一间,都是上下铺。这事反映到校长那儿,引起了校长的警觉,校长就晚上潜伏到学生的宿舍里监视。
到了半夜,一阵阴风掠过,校长看到窗户顶的望窗里一道白影一闪,一个东西就钻了进来,从肛门里喷出一道雾气,那气体飘到校长跟前,闻起来有点儿异香,校長就感到头脑开始迷糊。恍恍惚惚间,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学生的床前走来晃去,到处找熟睡的学生,然后摸学生的脖子。校长感到自己要昏睡过去了,他掐着自己的大腿,看这女子到底要干什么。只见她俯身下去,对准酣睡的学生,伸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学生的颈子,并吮吸学生的血。这时校长大吼一声,冲上去就挥刀朝那女子砍去,那女子马上变成了白猸子,放开学生,跳上窗户,逃之夭夭。这下真相大白,原来白猸子喜欢吮吸小孩的血。这以后,学校在学生睡觉前将窗户关死,不留一点缝隙,还在学生宿舍门口挂了个大木头吞口辟邪,从此后白猸子就再也不见了。
“施大爷,你说的是白猸子啊。”
“白狐就是白猸子。城里人叫白狐,山里人叫白猸子……”
“那敢情是来吸咱们大学生的血吗?从神农架跑出来的?”
“就是啊,这白猸子将年轻孩子的颈部啄一个洞,专门吸血的,就是吸血鬼,神农架过去有一个学校……”
他已经讲过两遍了。
“化成漂亮的女子,好啦好啦,要吸血那就是去老斋舍的老房子里去,那个房子最老,你听说那儿学生宿舍里晚上有年轻的白衣女进去吗?”
施金教授搔搔脑袋:“我哪知道啊。”
“到这边林子里来了?这可没有年轻学生,全是留守老头老太太。”
“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幻听。”
“你晚上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被白猸子咬上了?”
老伴夏吟荷就过来扒他的衣领,看他的颈子和他的肩头,有没有被咬的血洞。
施金教授有些恼火,推开她说:“咱这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送白猸子它都不会喝,喝了不健康。白猸子可是精明的动物,根本不会喝咱这脏乎乎的老朽血……”
“血不都是一样热吗?像你们这些老教授老专家呀,你们的血是真正的热血啊!谁能比得上你们这一代老专家,家国情怀呀!”
“狐狸的叫声,有点像青蛙,但最像小儿的哭声。”
“那在林子里听到了多可怕,你确定不是做梦?”
“做什么梦?睁着眼睛听到的。”
“这么说,白狐真的来了,它的窝就在我们这里?”
“反正我听到的肯定是狐狸的叫声。”
“那狐狸跟白狐和红狐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吗?”
“是狐狸,白猸子只是传说中的动物,有人说是狐狸白化的,有人说是另一种动物。”
“狐狸应该叫阿紫。”夏吟荷说。她一辈子埋在图书馆里,她知道狐狸精的别名叫阿紫,她把“阿紫”两个字说很大声,虽然她的老伴施金教授的耳朵并不聋。
“阿紫,嗬……”施金教授听清了,他会意地点着头笑了,并显得有些尴尬。
说归说,笑归笑,夏吟荷腿脚还好,得去食堂买早点,特别是每天必吃的热干面,还得为老伴打一碗回来,加上馒头、包子、豆腐脑。
……一九五七年的高加索,夏天也那么凉爽,野苜蓿和金莲花大片大片的,像草原上彩色的火焰从地底深处蹿出来,花和植物茎叶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漾动。
高加索的白狐似乎是森林或草原的独特精灵,它们没有人间烟火气,也没有神秘感,就跟那儿的雪松、野花、蓝天白云一起可爱、寻常。它嬉戏在阳光下,不与人亲近,是为那片草原而存在的。
落甲山山麓意外出现的一只白狐,意外地给城里人带来了惊喜和狂欢,这是他们疏离自然太久的大惊小怪,许多来看白狐的学生和市民,还有坐着高铁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游客,都在情人坡周围守候着那只白狐的再次出现,人们兴奋地谈着它,有的拿着白狐喜爱的食物,牛肉干、卤鸡腿、鸭脖,也有点心。夕阳红摄影队的长枪短炮都架在了视野最好的地方,有的人甚至不顾年老体衰,爬上大树。小摊贩摆满了情人坡周边的道路和草地,卖白狐T恤的,卖手绘地图的,卖充电器的,手机贴膜的,卖饮料面包的。逶迤的情人坡上,就像乡下赶集,挤满了各色人等。这么多人白狐会来吗?不会被吓跑吗?
于是有人给这只白狐编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说它是情人坡某个在此定情女子的化身,听说她殉情了,重现在这个校园的情人坡上。这个故事刚刚传出,就有人在坡上的树林里,看到了一个割腕的女孩,后来送到医院。这个故事有了现实的呼应,传遍了网络。夏吟荷经过那里时,感到这个校园已经是公园了,等同于每年三月下旬的樱花季。这还是大学吗?卖票吗?这只神秘的白狐在这里出现究竟是何用意?已经把男女老少都迷住了,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白狐不会来了,夏吟荷凭感觉。秋意已近的山坡上,风有了些凉意,但梧桐道上,年轻的学生们依然着夏日衣衫,他们因为年轻,浑身是火,对季节的转换并不在意。
夏吟荷提着早点,在回去的路上,竟然看到她的老伴施金教授出现在梧桐道边,拄着拐杖,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鼻子呼呼地响,臃肿迟滞,低着头自顾走着,好像在寻找掉在地上的魂,夏吟荷好一阵伤心,而且他好像不认识她一样,扭着头朝她看着。
“施大爷,你没吃你跑出来干什么?”
“噢。”他好像记起她是谁了,但又嗫嚅着说不出话。他们坐下来,她把保温盒打开递到他手上说:“你吃。”
热干面要趁热拌着吃,一冷就拌不开了。她将一杯豆奶揭开,倒了一点在热干面里,这样好拌一些。
施金教授放下拐杖,动作很慢。这时候,在野外吃东西,有种回到过去工作的感觉。有自然的风吹到碗里,靠石而坐,有鸟叫,有昆虫爬,如果有一只白狐在旁边讨吃,那不就是几十年前年富力强的状态了吗?高加索也好,神农架也好,二郎山也好,那是一种多么开阔的工作啊,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永远不再属于他。他现在就是个颤悠悠的老头,挑着干绷绷的热干面吃,喝豆浆。草坪上的草闪着露水的光芒,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将那些冷杉和枫树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如果落甲山更高一些,这场景真会让他想到神农架、高加索和二郎山。有蘑菇的草地,一汪汪湖水,雪峰下葱郁的松林或者巴山冷杉林,阳光像麦穗一样金黄响亮,和云彩一起向四周炸裂開去,散落到每个人心上。
“你说你这么早出来干什么?你是怎么下楼的?”她埋怨他,看他能走当然是好事,但他在外面见她如陌生人一样,会有一时的记忆停顿。他真的快走不动了,像在黑暗中摸索,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要下楼来,要来这个网红之地凑热闹?他长期不下楼,经常会半个月不出门,他如果像之前那样不能走,他也就差不多真正地老去了,而且他现在突然能走,不管怎样,能下楼,能走到远远的情人坡,这简直是一次再生,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施金教授,是他一辈子野外工作积攒的脚力,也有可能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这么想时,夏吟荷也没有什么伤感的,人总得老去,就是这么,活在这个世界太久了,该做的都做了,该享受得到的都享受得到了,有什么好伤感的呢?人都是顺道走,走到哪儿,都是自然现象、自然规律。人世轮流转,轮到有些人活着,轮到有些人死去,轮到有些人年轻,轮到有些人老了。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人皮枯毛落,除非你是一根钢筋,也除非你是一只狐狸精,妖精才永远不老。
施金教授的食欲一直很好,而且牙齿也好,前几年还能嚼炒蚕豆。这是他年轻时形成的习惯,在野外工作,无聊、困顿,在农民家炒一点蚕豆带在身上,蚕豆有嚼劲,练牙力,嚼食芳香四溢,又能去困意。他的板牙只不过有几处磨损,没有一颗牙齿坏掉,这是大自然赐予他的好身体好牙口。
收拾好空饭盒,打着饱嗝,施金教授说:“外头的空气很好,天气也好。”
“你带上钥匙了吗?”夏吟荷问。
施金教授忙去找钥匙,其实夏吟荷在看他找纸巾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就捏在手上,但施金教授用那只空手试图四处摸。
“钥匙不是在你手上吗?”夏吟荷说。
“哦。”他没有太吃惊,像是很正常,将钥匙重新吊在裤子上,他没觉得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寻觅白狐的游客络绎不绝,突然有一棵枫树猛烈地摇晃起来,像遭受了十二级台风。再一看,一个年轻人爬在树上猛烈地摇晃这棵树,想把树上的红叶全摇下来,造成红叶雨,他的女朋友在不远处给他照相。周围的人愕然地看着,只是远远地看着,因为这年轻人一看就是个社会青年,不可能是学校的大学生,举止轻浮粗莽。
眼尖的施金教授突然从石头上站起来,大老远地就挥舞着拐杖喊:“住手!住手!住手!”
他几乎是用命跑过去,跌跌撞撞,对着那个年轻人呵斥:“不像话,住手,不许摇树!”
他因为喉咙里喷着火,气急,喊出的话半截堵住了,但他的愤怒表达周围的人听见了。一个人站出来,更多的人就站了出来。阻止、批评、斥责,这个年轻人和给他照相的女孩灰溜溜地钻进人缝离开了。
夏吟荷忙过去扶老伴,老伴爱管闲事的毛病有几十年了,可没了机会。今日出来,让他撞上,他的老毛病有了机会再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施金教授的愤怒还在嗓子眼里,他是全身心地愤怒,像个老愤青。这让他的气息无法调顺,肺部在起伏动荡。
满地鲜红的叶子,本来应该挂在枝头,现在他望了望枝头的红叶,所剩无几,学校门卫是怎样让这些社会闲杂人员进来的?没有人能阻止,谁都可以长驱直入,并且来破坏学校的景观。
“白狐一定会抗议,会为这些行为伤心。白狐是一种灵兽,不会与这些滥人为伍……”在回家的路上,施金教授心里愤愤地说。
回到家里,心情悒郁,摔书,丢拐杖,他像个孩子一样。因为没看到白狐,他的情绪突然变坏了,急促地喘气,喉咙里像一口锅在煮,这一趟弄得他够受的。夏吟荷打开热水器,逼他洗澡,说,你这一身都汗湿了,小心回汗感冒。硬是将他拉进了浴室。施金教授磨磨蹭蹭洗了一个小时,她又问他腿咋样,可他没回答,还在生气哩。
“你吃不吃点大蒜?”夏吟荷知道,只有大蒜才能治他的脾气,也是不依不饶地逗他。人老了就会这样,回到小孩儿的脾性,而且他记忆力变差,有老年痴呆症的征兆。
施金教授站在阳台上,那儿已经无处下脚,堆满了各种礼品盒子,茶叶盒子、保健品盒子、酒盒子、快递盒子……这些施金教授不愿扔下楼,他说这是他的学生们送的,盒子保存留个纪念。阳台堆得危如累卵,快到了楼板顶,有两米多高,而且更要命的是施金教授会从外面捡回些礼品盒、鞋盒,是别人丢弃的,这不行,这破了夏吟荷的底线。她会拼命地将捡回的盒子丢下楼,她会哭,她坚持说不吉利,特别还有保健品盒,这是病人用过的,谁捡来谁就会捡到别人的病,如果别人有绝症呢?
给他按摩,膝盖一定受不了,有骨刺。尽管这样,躺在藤皮安乐椅上施金教授还是会翻来覆去,因为膝盖疼痛,还会时不时地抽搐。夏吟荷想到,固执的施金教授一定要继续看下去,只要一天没看到,他爬也要爬去的,这就是施金。如果冬天到来,落甲山被白雪覆盖,一只白狐行走在雪地里,该有多美!浪漫的施金教授一定会勾起他的浪漫,死了也要浪漫,他一定会去看,那就坐轮椅去吧。夏吟荷就想将轮椅搬下去,放在楼梯口,加一把链子锁,再说轮椅也不值钱,不会有人偷。可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搬不动。这么想时,他的学生邵武来了,就好商量了,就当场让邵武搬下楼,让他去帮忙买一把链子锁来,事情就办成了。
邵武是学校生物系的主任,也是著名的鳞翅目分类学家,山东人,黑脸大汉。就像每次来一样,给老师带来了一些大蒜制品,还有干海参、海贝什么的。他负责《施金文选》的编辑出版工作,时常在老师这儿来坐一下,看望下二老,也请教些文选中的事宜。这位爱吃大蒜的学生,在读施金的博士期间,在新疆阿勒泰蝴蝶谷考察蝴蝶,他爱上了一个哈萨克族女孩。就是因为吃大蒜口气太重,女孩不情愿,告诉了家人,家人要揍他。此事闹到学校,当时的考察队队长是农业部的,将此事报告给邵武的学校,说他的行为是破坏民族团结,还关了他的禁闭,以便让当地政府处理。
这事让施金教授知道了,极力反对说,年轻人谈恋爱难免有冲动,是大蒜惹的事,如果没吃大蒜,也许女孩就同意了,这不是一个民族团结的佳话吗?马上以系里的名义,派人将邵武接回来,邵武才避免了一次处分,否则博士学位也不会给他。邵武是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孩子,肯定会操之过急没有经验。据说,事后那个哈萨克女孩后悔得不行,再来武汉找邵武,邵武哪会原谅她,差点把他的一辈子给毁了。因为导师替他说话,才躲过了一劫,所以邵武对导师感念终生,隔三岔五来家里看望。
搬下了轮椅,喝茶,还是施金教授兴致勃勃,谈到白狐,谈到二郎山高加索神农架,仿佛他这一生只去过这几个地方,而且邵武还得聚精会神地装着是第一次听,其实他听了无数遍。
夏吟荷就得打断施金教授的话,要重起一个话题,不然施金教授会继续重复讲他的故事。夏吟荷问邵武:“你见到白狐了吗?”
邵武平时话少,问他什么答什么,在施金教授和师母面前永远像个小学生,山东大汉却是轻言细语。他回答说,事情太多,实验室太忙,还有许多会,又去外省讲课,没有见到。
夏吟荷问:“你说这狐狸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啊?是不是你们实验室的?”
邵武只是笑,说,不是的,不知道哪儿来的。
邵武来了,又走了,每次都是这样,没有话说。这人太闷,但心很细。他给导师的儿子施杰说过,老师和师母就交给他了,他还有硕士博士,都可以来照顾。但说实话,这种学生的照顾没有太大用,各有各的事,在生活方面,学生们无能为力,依然要靠两个老人的互相扶持,相濡以沫。说白了,他们不可能天天来,如果两个老人哪天倒在家里,发臭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夏吟荷想通过二楼的护工小汪帮他们找个钟点工,但施金教授就是不同意,他不喜欢外人打搅他的生活,肯定要将那些阳台上堆放的盒子给全部处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可以叫一碗黄胖子的肉丝面来对付一天的生活。他生活简单,目前还不需要钟点工护工什么的。
“白狐是灵兽……”等邵武走了,夏吟荷还听见施金教授在喃喃嘀咕。
晚上下了一场雨,林子里腐殖质发酸的气味重了,秋雨开始搜刮大地的热量,像剥掉山的皮一样。在这山峦上,下一点小雨也会有很大的征候,好像是世界末日的挣扎与呼号,有一种林子遭受冰雹狂揍的虐响,大自然一样会夸张它们的际遇。风吹过山口时,发出狂乱的林涛声,像漩涡一样在后山不停地旋转纠缠。后来,谁也不知道是狐狸还是山林的啼哭。每一场雨都是这样,雨一层一层地从树冠穿越而下,一直灌入地底,这其实是漫长侵蚀凌辱的过程。
在林子边听雨,犹如置身旷野,听见一万条鞭子在抽打树木。但这并不影响睡眠,恰恰相反,雨聲是催眠曲,那种持续不断飘向远处的风雨喊叫,树木的无助和冰凉的呻吟,而在床榻上和被子里,让人有安宁和温暖的感觉。窗户隔绝了寒冷秋天的骚动、夜雨的泣号与折磨。用不了几天,那片林子的所有树叶都将落光,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成为被树林排泄掉的污物。
天亮得迟,但鸟声依然在雨后的清晨出现,甚至更鲜亮。在整夜的秋雨里,这些鸟都躲在哪儿呢?鸟声叫,就意味着今天是晴天。果然,天空闪出了缝隙,被扒开了大口子。树林平静下来,仿佛昨夜的蹂躏是一场梦,跟老年人的醒来一样。太阳即将被鸟声唤回,这些鸟有强脚树莺、白颊噪鹛、煤山雀、黄臀鹎、戴胜、灰冠鹟莺、斑鸠等。所有的树又活过来了,抖掉雨水,挣出悲苦的命运,假装没事,直挺挺地撑着没有叶子的精瘦枝丫。
“白狐昨晚又叫了……”
夏吟荷一大早就听到这话,火就上来了:“又是小孩的哭声?咋这么瘆得慌?好可怕,你究竟碰见了什么鬼呀?”
“我说了,像小孩哭声的动物很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就不能说点光明灿烂的话吗?全是些恐怖吓人的,难道就你耳朵好使,人家全没听到?”
“我是在野外搞研究的,我的耳朵就是比人家尖……”老头说话就气急,还咳嗽,并且有委屈感。
“你快九十的人了,你对你的耳朵就这么有自信?好吧,陪你去找吧,找到那个哭泣的白狐,我不信就逮不住它。”
施金教授似乎不在意这种激将,本来他吃过早点拿起放大镜准备看他的“文选”初稿搞校对的,听说风就是雨,放下放大镜,竟然喜滋滋地拿起拐杖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今天太阳很好。”
夏吟荷要去超市买东西,她将要买的一一写在了纸上,不然一出去就全忘了,她感觉也有了老年痴呆症早期征兆。扶着施金教授下楼梯,在二楼正好碰上小汪出门去买菜,小汪就赶忙来帮扶施金教授。小汪人热情,是照顾数学系郎教授的,郎教授也是空巢老人,老伴去世了,两个女儿都在国外,而且基本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整个大学是典型的空心村。小汪有四十多岁吧,曾经在乡下的福利院干过,照顾瘫痪在床的人有经验。夏吟荷与小汪经常一起买菜进出,还经常练拍打功在一起,就混熟了。
到了楼下,擦净轮椅,让老伴坐上去,可施金教授就是不坐,他看着这个轮椅,就像看到一个怪物一样,今天怎么啦,突然发犟。“等会儿再说。”施金教授说。夏吟荷也不嫌累,就推上空轮椅,施金教授就走在旁边。夏吟荷想的是老伴的年纪真的太大了,要让他习惯坐轮椅,这比扶他走轻松。虽然白狐这事很闹心,可他突然想到外头多走走,晒晒太阳,增加点维生素D也是好的呀,整天关在屋里不下楼,人会像地窖里藏了多年的逃犯,浑身的汗毛都会一根根发白。
往靠阳台的这片山坡林子里走,一场夜雨洗清秋,树木闪闪发光,黄栌黄得鲜亮,红枫红得发烫,都英勇地袒露在阳光里。啄木鸟的笃笃声穿过薄雾,节奏分明地传来,一些树脂在树干上闪着琉璃样的光点。天空像一块大青瓷,一两株山楂的红果就像暴露秘密一样,出现在林中小路的转弯处。这几年,施金教授都是从阳台往下看的,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浓密的树冠。树冠几乎一样,真正的林中的气息离他咫尺天涯。他的脸现在有了暖色,像晒过的花岗岩,眼睛像刚刚冬眠醒来的小兽的眼睛,僵直、生动地看着周围。带着潮湿的空气富有弹性,搬运来许多植物的清香。还有些蘑菇,夏吟荷不认识它们。而施金教授不会往地下看那些细小的物件,他对一切都似乎无动于衷,似乎有了上帝的视野和胸怀。
“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施金教授问。这里荒无人烟。
“找白狐呀。你这记性!找白狐的窝和洞。”
“那哪儿成啊!”施金教授笑了,他现在坐上轮椅了,他累,他想歇会儿,又没有可坐的地方。夏吟荷看到他的笨拙,坐上轮椅他就是个服老的老家伙了。他坐在轮椅上,眼睛朝林子里打量,似乎木讷,似乎若有所思,似乎在观察和判断。他的眼神是散漫的、梦游的,出入在现实与梦境两界。从树丛间射过来的阳光格外柔和,照着他的长寿眉,微微张开的嘴和打皱的喉结,像是一个高原上的老活佛。过去他脾气甚烈,现在慈眉善目,可也垂垂老矣。鸟在树上啄食果实的声音噇噇作响,草丛里有很细小的神秘声音,会吸引人的目光。不会是狐,有可能是鼠或刺猬。
“应该是在这一带,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施金教授指着这一片说。
“这么个小树林子里能有什么?鬼都藏不住啊。”
施金教授说:“狐狸跟黄鼠狼一样,会打洞的,要藏身很容易。我感到不是一只,是一只不可能在城市生存,毕竟它的生存环境是被割断的,像一个生存孤岛,但落甲山往东湖去,是一个群山,那边的生存空间应该很大,是偶尔误入这里,再也出不去了。如果它的前世是一个学生,回到校园是它不错的选择啊……”
“你也信?哈哈!不过这儿的空气真是好。”夏吟荷说。
“我这一辈子都是在空气好风景好的地方干活。”
“你也没带我去玩过一次呀。”
“你不是也在上班吗?现在都不上班,可以玩了,人也走不动了,唉……”
“身体好就行,这不很好么,这不也是风景区吗?还蹦出个白狐猴子野猪什么的。”
施金教授的手指着山坡下一带,说:“过去全是一片枫树林,比神农架二郎山秋天的红叶海不会差,现在全没了,全是房子。学校的各个学院各自为政,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学校挤得透不过气来。还有一些有钱的人,想捐一个什么馆什么中心什么院,以便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个百年校园里,流芳百世,结果把学校的整体布局破坏掉了,一个国家、一个学校,真是钱害的啊。狐狸也是,也跑到这个地方来凑个热闹……”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时夏吟荷手机微信的视频通知声响了。她打开,是远在墨尔本的儿子,他们一家四口正在亚拉河谷的热气球上。夏吟荷看得有些晕眩,那么高,很蓝的天,很辽阔的草原和海滩。墨尔本与这里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差,等于基本没有时差,也就是那儿的中午。这儿接近初冬,那儿却在初夏。
夏吟荷看到兒子媳妇和孙子孙媳妇。
“爸他还好吗?”
“好啊,我们正在树林里玩着呢。”
“爸坐轮椅?”
“他自己走下楼的,比先前强多了,我让他坐上的,轻松些。”
“妈,听说学校里有一只白狐?”
“你们在那里也知道了?”
“不是成网红啦,谁不知道。”
夏吟荷心想,现在这网络,一只白狐全世界一夜间都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活没活着,谁都不知道。好在儿子还经常电话和视频一下,感谢现代网络,这不就天天可以见到了么,就像没有出国一样,但毕竟还是有点不同,这奇怪的见面,天天见,也天天没见。
“太高了,你们以后不要坐这种热气球,好吓人。”
“没事,现在开始下降了,非常安全的。”
有太大的燃烧的声音,也不知喷出的热气是什么东西,太吵,就听儿子施杰大声说:“妈,我寄回的深海鱼油和卵磷脂过几天就收到了……”
“还有,还有,别寄这么多。”她对儿子说。
但儿子只能这么尽孝,他不能回来,他只好寄一些澳洲的深海鱼油啊卵磷脂啊袋鼠皮啊。
关了手机,夏吟荷弯腰问施金教授:“还想不想走?”
前面是个坡,无论是推还是走,都会吃力。他想下轮椅,从轮椅上下来还要点技术,还不熟练。而且,他坐下来就不想站起来了,身子太沉,不再是年轻时的运动健将,行动迟缓,好像大病初愈卧床不起的样子。当然,谁的结局都是卧床不起,只要不在心脑血管上出问题,心脑血管疾病会“走”得很快,也很难说,中风偏瘫的病人也可以要死不活地挣扎十年二十年。
一阵风来,有树叶残落的沙沙声。施金教授拄着拐杖,拨拉着路边草丛,像是在寻找什么。一些蒿子、马塘草、牛筋草、狗尾草、飞蓬。
两个人就这样在林子里慢慢走着,没有说话。回到了自家楼下,正好喊二楼阳台上的小汪,将施金教授扶上去,锁好轮椅,她再去买东西。施金教授吩咐她,中午就带个黄胖子的肥肠盖浇饭。
在黄胖子那儿等两个盖浇饭,小汪路过,夏吟荷就问:“施教授在楼上吧?”小汪说,好着呢,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小汪话多,一口鄂东普通话。她进来跟黄胖子打招呼,黄胖子也是鄂东人,但说一口不三不四的武汉腔,当他把“甜”说成“甜然”时,他鄂东乡下人的身份就暴露了。黄胖子说,网上有人说是学校的炒作,故意放一只狐狸,为增加学校的能见度。夏吟荷说,学校够有名了,又不是二流三流大学,不会的。小汪就说他们村里也有过一只白狐,住在村外乱葬岗,有路过的男人它就化作年轻女子勾引别人,让男人跟它走,进了乱葬岗,就脱衣挑逗男人,男人一吸它的奶就昏迷了,它就吸男人的血。黄胖子说他听说过九尾狐的事,狐狸有九个尾巴,也是吸男人的血。小汪说他们村那只白狐后来变成一个支教老师,帮助学生娃子补课,吸他们的血,后来被武装部的用枪打死了。
等小汪和黄胖子讲完,几个食客都张大了嘴巴呆愣,黄胖子过来说:“那白狐也是来喝大学生的血的。”
小汪说:“吸不吸血没哪个晓得。”
有的说:“狐狸是妖兽,不管红狐白狐,都不吉利。”
“倒是蛮可爱的……”有人翻出手机上的白狐图片,指着说。
“那些传说都是乡下鬼扯的。”有人说。
“什么是鬼扯呀,有人看到过,都是有根有据的,我也不会编,不要瞧不起乡下人嘛。”
黄胖子说:“白狐越可爱越出鬼,聊斋电影不是这样的吗?狐狸精一个比一个漂亮。就是太漂亮了,才成妖精……”
夏吟荷提着打好包的两个盖饭离开,不想讲这些事,这白狐把老头子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小汪也要走,就帮夏吟荷抢过去提装饭盒的塑料袋,说:“夏老师您好节约哦,你跟施教授两个几万块钱的退休工资,儿子又在国外,就吃这个?”
夏吟荷说:“这个好,这个好。”
小汪他们说到不吉利的白狐不到两天就应验了。之前的一天又有人在情人坡的小道上看见了这只白狐,它不避人,学生给它的汉堡和肉干大都吃了。这只白狐的各种呆萌照片又一次在网上爆红。施金教授不上网,并不知道。不过在夜晚他的睡眠很差,老是听到狐狸的叫声,好像固执地呼唤什么、倾诉什么,这不是幻听。他于是在夏吟荷不在家的这天上午,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下了楼,拄起拐杖溜达,走着走着又到了情人坡。
白狐最初的惊奇已经退潮,网红就是几天,他走到情人坡时,并没看到多少找白狐的人,就有几对男女散在草地上,或坐或躺,玩自拍。他慢慢吞吞地行走在这个草坡上,风吹白发,拄着拐杖,异常吃力,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学校了,像从一个人间来到了另一个人间,这世界对它非常陌生。他坐在路边那块曾经坐过的石头上,知道学校的学生此时都在教室里,几乎没有闲人。校园和情人坡都是静悄悄的,像是走进了公园的深处。两只喜鹊在树冠上跳跃,发出令人愉悦的喳喳声。还有几只斑鸠,在地上神经质地嘀嘀咕咕。
施金教授坐在石頭上,石头有些冰凉,硬,凉气直往骨头里灌。那些坐着的游人视他为无物。一只白鹡鸰飞过来,在他前面跳跃着,尾巴像装了弹簧,它们就叫点水雀。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树蔸上坐着一只白狐,是白狐,是在别人的图片上见到的那只。这白狐正打着盹儿,也许是吃饱了,身上的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透明如玉,一根根像霜一样。但阳光拱进它的身子,微微的红晕,让它的身子朦胧如雾。
施金教授不由自主地轻轻叫了一声:“阿紫!”他实在是太惊喜了,绿色的草坪和白狐,这种幻觉般的现实,把他一下子推到了过去曾经有过的记忆……厄尔布鲁士雪山……高加索……欧洲最高峰……
“这里,乌云在我脚下俯顺地飘逸,透过乌云,我听见喧响的瀑布,峥嵘赤裸的层峦在云下耸立,下面则是枯索的苔藓和灌木,再往下看,已经是翳翳的林阴,小鸟在鸣啭,群鹿在奔驰……”在那个高原上鼓腾起的无尽的云朵,像大海的泡沫往天空爬升,越过山峦,它们有时就是连绵的雪峰,雪和云彩,变幻着成为令人仰望的高度。那些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成蜿蜒的河流,潴积成镜子般的小湖泊。厄尔布鲁士,“闪烁”和“熠熠发光”的“高山”,它的光芒一直在施金教授的心里,像一盏长明灯,幽幽闪烁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
他慢慢地走近它,这只白狐,他的眼前仿佛有些雾,看东西有些恍惚,那只白狐端坐在那儿,楚楚动人,又显得非常孤独,像是等待着有个人去与它说说话。它眼睛睁开了,也许压根儿就没打盹,那双眼睛让你看不清眼珠子,但前面的尖锐的白爪看得真切,蹙着眉,若有所思……这是真的!
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但他的该死的拐杖碰到了石阶,发出响声。那白狐一惊,跳下树蔸,一下子就没影了。那最后的一团白影,像雪一样融化。他还想着究竟这是真是假,但往树丛跑去的白狐是他真切所见,他不能欺骗自己,他的心怦怦跳着,不会无缘无故,他想大喊:“白狐!阿紫!阿紫!白狐!……”
他太兴奋,像个小孩,他快速地追进树丛,没有了,就那么些树。他要回程,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伴,可惜他不用手机,否则拍上一张照片,那就好了。不管怎样,他真的看到了白狐。
在下坡走过无名湖的十字路口时,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一下子撞倒了他。那个大山里出来刚送了两天外卖的年轻人,急风急火地要赶去接单,一下子就撞上了过马路的施金教授。教授本来步履不稳,仰面倒地,头砸在水泥路面上,顿时鲜血直流,昏迷过去。
施金教授在ICU重症监护室度过了七天七夜的鬼门关,他醒来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他因为脑出血,开颅,缝好后依然昏迷,CT显示颅内渗血,又开颅,清理残血。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两次开颅,连他的学生们都不抱希望了,不相信他还能醒过来。但是他醒过来了。他用陌生的、非尘世的眼睛看着老伴夏吟荷,他从阎王殿兜了一圈,重又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他的身边又围起了许多的学生,教授、博士、硕士,他又看到了窗户外的阳光,看到了树,看到了一些昆虫和飞鸟,看到了蝴蝶——这些鳞翅目的美丽精灵。他研究它们一辈子,他一次次大难不死。
“我是谁?”夏吟荷问他,想勾起他的记忆。
他想了一下,说:“卡秋莎。”
夏吟荷听了半天才听清,卡秋莎这三个字是谁啊?他吐词含混,三个字,竟然是一个俄罗斯女子的名字,是一个叫卡秋莎的姑娘。她想起来他说过的故事,他的文章里也写过的,在亚美尼亚的高加索雪山下,当他因高原反应突然死了过去,有一个叫卡秋莎的姑娘没有放弃他,给他喂水喝。这个前苏联的同事,是他埋在心底的心上人吗?而且是唯一的。
“呵呵,卡秋莎?我是黄头发蓝眼睛吗?我是俄罗斯人吗?”
她的质问和伤心被施金教授的学生拉开了。她坐在走廊里黯然神伤地说:“我不生他的气,我只是可怜他,什么也记不住了……”
他们几十年鹣鲽深情,夫唱妇随,施金教授从年轻时就表白,夏吟荷是他唯一的爱,每次接受记者的采访,也说他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夏吟荷,可谁知道他心里深藏着一个俄罗斯女子,一个留学时的同学。如果不是这场灾难,他会把这秘密带进土去,而夏吟荷蒙在鼓里一辈子,夏吟荷真的有点伤心。一个老太婆伤心有什么用?简直是浪费感情。老太婆不必为这种事伤心了,她释然,一个没有了记性的失忆的老年痴呆症病人,让他胡说去。那个心上的卡秋莎,不知老成什么了,俄罗斯女人不经老,就年轻漂亮几天,一生下孩子就完蛋,就成为一团圆球,成了肥嘟嘟的大母猪。
心里咒骂着大母猪卡秋莎。邵武在医院照看了几天,邵武的夫人也给夏吟荷送饭,当施金教授终于醒过来,夏吟荷指着邵武问“他是谁?”施金教授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摇摇头,只是笑。学校的领导,他的所有学生,他都认不出了。
邵武指着夏吟荷问他:“她呢?她是谁?”
“卡秋莎。”
“这是师母,夏吟荷,图书馆的副馆长夏吟荷。”
施金教授摇头。
彻底的失望,一个失忆老头,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这就是一个鳞翅目分类学家的结局。
“你吃饭吗?”
他的吃饭就是去叫一碗黄胖子的肥肠面或者肥肠盖浇饭,这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夏吟荷一辈子不吃这个,但是农村出身的施金教授却一辈子好这口。肥肠不就是装猪屎的袋子吗?这也能吃?且吃得津津有味。
“黄胖子店里你想吃什么?”她故意问。
“随便。”他说。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原谅他吧,可怜的教授。
儿子是在施金教授醒过来之前回来的,ICU病房下了病危通知书,有可能醒来,有可能不行了,脑干出血,回来就是等着办后事的。但施金教授生命力强大,没有死,活过来了,醒过来了,这让儿子施杰也松了一口气。儿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在国外生活不易,显得比较苍老,头发所剩无几,但澳洲的阳光很好,让他精神不错,还算健壮,满头冒着热气。孙子已经结婚,找了个北京女孩,都在墨尔本。结婚两年,居然没有动静,据说小两口都没有马上要小孩的打算,夏吟荷盼望的重孫看来没影。
施金教授不管儿孙们的事,从来都这样。他的说法是,儿子都很少回国来,还能指望孙子重孙?你爱他们爱得要死,他们能回赠你什么?他们爱咋咋的。尽孝在这样的全球化时代,几乎没有可能,什么尽孝,是封闭的农耕社会的产物。你只给孩子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开心,就是对你的回报了。死了眼睛一闭,谁还记得你?后代有学文科的,写一篇纪念文章算是大恩赐,学理科的,就算了吧,早忘记早舒服。怀念?怀念有什么用?你已经不在了,成了灰一把土一把,所以万事顺其自然。这是施金教授经常劝夏吟荷的话,等于是给她洗脑。但现在,施金教授已认不出他的儿子,可他却乐呵呵的。
儿子施杰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慈父,如今的失忆老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但话他还得说,那就是让父母亲到澳洲去度晚年。这有可能吗?夏吟荷和施金教授说过多次,不去,前些年都不可能去,现在更不可能了。澳大利亚去过两次,玩得开心。从堪培拉、墨尔本,到悉尼,到布里斯班,还到了黄金海岸,但那都不如落甲山校园自己的这个三室一厅老房子,老楼房、老楼梯、老门窗、老柜子、老床,甚至还有一些她舍不得丢弃的老物件,这才是真正的家。对于施金教授,那些阳台上的各种包装盒才是家的标志。
“如果不去,妈,是不是给你们请一个护工来照顾爸爸的饮食起居?”
病房里到处是送小广告的,施杰已经拿到了几张。他给他妈说:“这一家家政公司,我电话问了一下,请个做饭打扫的阿姨,如果和你们一起吃饭的话,一个月三千八。这里写的是住房两室一厅,每增加一房,加一百,就是三千九。再增加一人,就是包括您,再增加两百,也就是四千一百元,做两顿饭、护理、家务,是能自理的,半自理的基础价是四千,不能自理,四千二,精神障碍,四千三……如果把失忆和老年痴呆都定为精神障碍,基础费用就是四千三,再加那个房和人的一百和两百,共四千六……”
“贵是不贵,但现在没这个必要,”夏吟荷说,“我可以照顾你爸,我身体还行。”
施金教授醒来就可以下地了,行走跟车祸前一样,都得拄拐杖,但腿有些僵直,只能在病房里来回走几圈。
“那只白狐害了他,狐貍精狐狸精,哪知道它出现在这里是专门来害你爸爸的……”
“妈,不要迷信了,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只能正视现实。”
“你回澳洲吧。”夏吟荷对儿子说。他看到儿子内心的压力,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眼睛里全是内疚。儿子对她来说已经陌生了,相当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仿佛她与施金教授相依为命的两人生活从来是他们的全部,从来就是如此,她已经习惯。送走老伴,然后自己去养老院,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接近尾声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儿子。当初施金教授极力撺掇施杰出国留学,因为他自己是新中国比较早的留学生。施金教授出力出钱,把儿子送出国了,所以这所有的结果,都是自己找的。他说别人的孩子都出了国,你也应该去,到国外学几年再回来。可是儿子在澳洲发展得很好,没有了回来的念头,那就顺其自然呗。儿子出去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工资也不高,没有什么钱资助他,记得施杰出去才一个月就开始打工,几乎没要父母的钱。
邵武和他的学生劝施杰说,施金教授就交给我们吧,你别耽误了你的事。说是这么说,交到谁的手上,最后还是交给夏吟荷。
施杰回国,看到父亲因为开颅,头上的白头发稀稀朗朗,像一把掉毛的鞋刷子。因为二次开颅,已经切了气管,脖子上插着管子,醒来后恢复了自主呼吸,但脖子上、头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的生存质量几乎为零,只能说他还有一口气。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见父亲一次了,就是这样,人生就是减法,亲人们一个个在你的面前走散、消失,然后,你也走散、消失。
推着父亲在医院的小道上走,然后在阳光下,蹲下来帮他修剪指甲,也剪胡子。这个老人像小孩一样温顺,任他摆布,然后他不止一次地问:“爸,我是谁?”施金教授看了看他,摇头和不摇头,只是羞涩地笑。他就大声说:“我是施杰,从澳洲回来看您的!施杰!施杰!您想起来了吗?”这下施金教授就要坚决地摇头了,说:“施杰在澳洲。”“我不是回来了吗?”“施杰在澳洲。”“我就是施杰!”“施杰在澳洲。”“他在澳洲哪里?”“……在澳洲墨尔本的皇家理工大学当研究员。”
施杰真的掉泪了。他指着树上的一只鸟问:“爸,那是一只什么鸟?”“那是……黄臀鹎。”“这种是什么花?”“菊苣。”“那——”“蜀葵。”施杰终于看见一只蝴蝶飞过来了,落在一丛月季花上。他忙让爸看,“那只蝴蝶——”“这是红点豆粉蝶。”他能记住这些植物飞鸟和蝴蝶,但认不出儿子和老伴。父亲那一头卷曲的头发,那潇洒的形象一去不复返,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把所有自己的余光都含在眼里,望着他前面的虚空。对,前面的他,就是虚空。
擦干眼泪,阳光很好。
在施杰的印象中,父亲是个铁人,是满世界跑的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很少在家,很少管他。有时候到父亲的实验室去,看到的都是一些蝴蝶蛾子的标本。从他出生记事起到出国留学,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天天风风火火。他以为,父母是永远不会老的,永远健康的,永远不会失去的。这一次回来听到消息,他作好了诀别的准备。哪晓得父亲又活过来了,这等于是赚了,这样安慰自己,不失为一种减轻痛苦的办法。
就这样了,施杰走了,回澳洲了,一切都交给天意和时间。夏吟荷要把他送到机场,每次都是这样,老两口,送了几十年,每次走,进候机大厅、办理托运、进入安检通道时,她都要把儿子的影像录下来,这是她一贯的做法,过去使用相机,现在使用手机。这次还是这样,邵武开车送的,他就走了,要去广州转机。
施金教授回到家里,身体一天天好起来,面色红润,体重增加,食欲大开,这让夏吟荷多少有些宽慰,这就是施金教授长期野外工作打下的底子,经踹,打不死的程咬金。
好了之后竟然还记得那只白狐,他说,我不是回来给你讲我见了白狐吗?那只白猸子。夏吟荷想,是呀,见到白猸子不就出事了吗?
“我正在那儿坐哩,就见那只白狐像个小孩儿坐在树墩上打瞌睡,往那儿走近些,哪知拐杖敲倒了石头,弄出响声,它就跑了。我就寻思着赶快回来告诉你……”
“我是谁?”
“卡秋莎。”
“……好吧,我问你,卡秋莎问你,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没有啊,这不是回来告诉你嘛。”
“比如……被车撞倒,有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
“我不走回来告诉你的嘛……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那你摸摸你的头上……这里……是咋回事呢?”她抓着他的手引导他摸自己的脑袋,那上面开颅的******。
“这是……这是我在四川雅安采集蝴蝶标本的那次一跤摔的,头磕在石头上,没事……那一次我们采集到了喙凤蝶、褐凤蝶和宽尾凤蝶的标本……蝴蝶是大地的精灵,会飞的花朵……”
一切就这么了。
头两个月,邵武和他的学生来得很勤,常送吃送喝,嘘寒问暖,还帮忙打扫卫生。他当然也不认识邵武了,但他记得邵武,他说邵武是他的第一个博士生,他说那一年招收了三个,只有邵武干了当初读博士的本行,其他的要么出国,要么经商去了。
“邵武非常优秀,你们不知道,”他给邵武和他的学生们说,“当年他在新疆认识了一个哈萨克女孩,喝了点马奶子酒,要强行亲那个哈萨克女孩……”
夏吟荷就立马堵他的嘴,“施大爷,你讲些什么呀?你喝茶,你喝茶,”她用茶水把他的嘴强行填满,“瞎说的,瞎说的,你们不要听,他说的是在苏联时他同事的事,在哈萨克斯坦……”
每当这时,邵武就会满脸通红不自在,虽然师母解释圆话,但两次之后,邵武不仅不敢带学生来,他自己也来得稀了。
有时候,夏吟荷感觉下楼去不便,就到二楼叫小汪,买菜时帮她捎带点菜,然后给她十元二十元的跑腿费,也送她一条围巾、一件已经不穿了的外衣和裙子什么的,让小汪很高兴。有时候,小汪没事来坐坐,跟夏吟荷说说话。
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活对夏吟荷来说,还能过得去,可一不小心,施金教授就要打开门出去,虽说夏吟荷已给他在兜里、在袖口上都绣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但还是不能让他出去,就将铁门反锁了。可施金教授非得出去不可,让夏吟荷无计可施,摇撼着铁门,就像要逃出监狱似的。
“卡秋莎,让我出去,让我出去看看白狐。катюша,Я посмотрю белая лисица!”
他飙起了俄语,只有放他出去,让他出去死吧,这个死老头子,你就认那个俄罗斯臭娘儿们。她翻出施金教授的相册,找到了一张在高加索的合影,那里的卡秋莎一点特点也没有,穿着一件列宁服,扎着绑腿,头发披散在肩上,是不是金色的看不清。就是这么,该死的俄罗斯卡秋莎,你有什么魅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去下楼找他。这个名声赫赫的生物教授正蜷缩在楼梯下,在别人家放置的一张小板凳上双手抱着拐杖木木地坐着,头上全部是汗水。天色都暗下来了。
夏吟荷见到他,一阵伤感和愧疚,不该生他的气,让他走丢了就麻烦了。如果走丢进林子里更麻烦,一夜会冻死。他的裤腿上都是灰,身上是灰,双手和袖子上全是灰,估计抱着楼梯扶手下来的,谁知道他挣扎了多久。
“回去吃饭。”她对他说。
他耳朵没问题,听到了,乖乖地让夏吟荷扶起来,上楼花了半个小时。她听到他的喘息声就像干渴了一个月似的,像邻居林教授过去养的一条老狗,被强迫遛狗时发出的呼呼声;那条老狗的命很长,严重风湿关节炎,每天林教授都要逼它下楼,它下楼也要喘息几次,走几步就不愿走了,林教授就会哄它,那种痛苦的喘息在这楼梯间重复了至少七八年,后来消失了,死了,现在轮到老伴。听到施金教授的声音,她就想到那只可怜的狗,虽然这联想不好。
打开电热水器,先洗澡、换衣,再吃饭,像伺候一个祖宗。穿好衣裳坐在沙发上,先吃上自己该吃的药片,再给他药片和水果。
拿着削了皮的苹果递给他,故意问:“你就不想感谢一下我吗?”
“Спасибо。”
“谢谢谁呀?”
“катюша。”
“……你能回忆起来,你第一次亲吻我是在哪儿吗?”
“在克里姆林宮的红墙边上,头上是那颗高高的五角星……”
他们亲吻了。
“幸福吗?”
“幸福。”
“……那我们第一次上床是在哪儿?”她惊心动魄地问。
“没有,我们没有那样,我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你为了照顾双眼失明的导师米契诺夫,终身未嫁,你是一个伟大的苏联女性……”
噢,这位俄罗斯女子也是个苦命人,那我就放心了,她促狭地想。
“真的没有上床?你记不住吧,你说了假话吧?你做的事能逃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吗?”
“没有,我们没有,绝对没有。”
算了算了,打住打住,都八九十的人了,大半个身子入土了,还管他年轻时睡过没睡过外国小妞,就是睡了,也是替咱们祖国争光!这样内心幽默了一下,万事大吉,睡觉。
一宿无话。第二天小汪来说今天帮她带点什么菜?她就把门锁反锁上了,与小汪一起下去买菜,心情好了,腿就有劲儿。
路上她对小汪说,让她帮忙找个钟点工,做顿饭和打扫下卫生,得花多少钱?小汪说钟点工现在是五十元一个小时,一天两个小时就行了。钱倒不贵。老伴不行了,她也做不动了。于是小汪就打了个电话,是一个家政公司,好像不远,用方言打的,夏吟荷也没听懂。打完了,小汪说,帮你请了一个,是我老乡,我们学校有几家钟点工都是请的她,她姓张,您叫小张,每天就一顿晚餐,再打扫卫生,反正不足一个小时也按一个小时计。
第二天下午,张姓的钟点工就来了,是小汪带来的,比小汪小,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染了黄头发,看起来倒也实在憨厚,尖削脸,还有一个高鼻梁,有点像新疆人,穿一件夹克,自带有围裙、鞋套、水杯。菜已买好了,先做饭,再保洁。这小张手脚麻利,看了菜,熟悉了厨房环境,油盐酱醋的地方,夏吟荷老两口的口味,就开始淘米煮饭了,对城市电器、煤气非常熟悉,一看就是在城里做了多年家政的。筒子骨先煮,再放藕,再加作料。炒小白菜。大葱炒鸡蛋。多放蒜子,是施金教授的口味。这人一辈子一股大蒜味,夏吟荷不仅习惯了,也学会了吃大蒜,但施金教授也学会了喝藕汤,吃热干面。
当饭菜端上桌,小张与夏吟荷老两口一起坐下来用餐时,施金教授突然对桌子对面的小张愣愣地望着,看得小张不好意思,问夏吟荷,夏老师,施教授是怎么啦?夏吟荷说:“小张,我们施教授身体不好,你都知道,别在意啊。”可施金教授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小张,夏吟荷就提醒老伴说:“喂,施大爷,吃饭吃饭。这个小张是二楼小汪介绍来帮咱们做饭做保洁的,你这样看人家干什么?”
施金教授说话了,迷惘地指着小张说:“你是不是卡秋莎的妹妹叶莲娜?”
“我……”小张睁大眼睛怔怔地对夏吟荷说:“施教授说的啥呀?”
夏吟荷忙摆动筷子,“小张别听他瞎说,我也搞不懂。”对施金教授说,“先吃饭,施大爷,人家小张专门为你做的弯骨藕汤,还有大葱炒鸡蛋……”
“嗯嗯,卡秋莎,你的妹妹叶莲娜是不是从普斯科夫州来的?”
“人家是从黄冈罗田县来的,罗田县归前苏联管吗?”她笑。
“卡秋莎的妹妹住在离普希金流放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才三十俄里地,也就三十多公里,一俄里等于一點零六六八公里……”
“施教授有八十八岁了,”她跟小张说,又问施金教授:“八十八岁是多少俄里呢?”
这两个老人都有病,小张一定想。她做了两个小时,收了一百块钱就走了。
这是能忍受的,知识分子家庭,待人和蔼,不挑剔,不吹毛求疵,也不防她。有的人家怕东西被偷了,对你脚跟脚、手跟手的,像看一个小偷一样。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什么卡秋莎的妹妹叶莲娜,就是两个很老的老人,安静的屋子,陈旧的物件,电灯亮着,但人影挪动的步子很慢、很轻,像是梦一样的空气,能把人飘浮起来。
“施大爷,你没有想想你的老伴夏吟荷去哪儿了?你看见她了吗?”她凑到他眼前、耳边这么问。
施金教授只是笑。
第二天,第二次,施金教授竟拿起了小张的手:“你是卡秋莎的妹妹。”他坚定地说。
“我有这么个小妹妹吗?”夏吟荷愤怒地反问。她平常跟他讲武汉话,她今天讲的是普通话,显得义正词严。她突然想到那个女儿,不死也比她大两轮呀。那个女儿叫施小索,现在想来,施金教授就是想纪念高加索之行的卡秋莎,还美其名曰是求索的意思,永远学习求索。
那是施金教授在二郎山调查蝴蝶的一九六四年,夏吟荷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一天夜里,风狂雨猛,四岁的施小索竟然高烧谵妄,连连喊着爸爸。她抱着小索去医院,淋得像落汤鸡,可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没了气……这是她最大的痛,有时候梦见她,就会悄悄上落甲山,在那个大致的地方去烧点纸和纸衣,算是一种怀念和安慰吧。多年前还有个小土堆,现在被灌丛埋住了,也就不想管它了,渐渐地淡忘了。如果有个女儿,兴许孝顺些,至少会给你嘘寒问暖,但是这都不可能了。
拉着小张的手不放的施金教授简直太失态了,但他是个阿尔茨海默症的失忆老人,他在那儿夹杂着俄语和普通话说普希金,并且能背诵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流放时的诗句,什么“风暴肆虐,卷扬着雪花,迷迷茫茫遮盖了天涯,有时它像野兽在嚎叫,有时又像婴儿咿咿呀呀……”什么“你怎么啦,我的奶娘呀,为什么靠着窗户不声不响?我的老伙伴呀,或许是风暴的吼叫使你厌倦?或者是你手中的纺锤,营营不休地催你入眠?我们喝吧,我的好友,我可怜的少年时代的良伴,含着辛酸喝吧,酒杯哪儿去了?喝下去,心儿会感到甘甜……”
还有他过去在青年时代最喜欢朗诵的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你,有如惊鸿一瞥的幻影,有如纯美无瑕的精灵。在悲伤绝望的苦闷中,在嘈杂喧嚣的忧郁中,我耳畔传来了你温柔的声音,我梦中出现了你可爱的面容,岁月流逝,雨骤风狂,吹散了往日的旧梦,让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和你那天仙一样的倩影……我的心在狂喜中跳动,因此啊,一切都已重现,又有了上苍,又有了激情,又有了眼泪、生命,还有爱情……”
他的眼睛竟然濡湿了,他深情地、呆呆地望着小张,那个松弛的眼泡,就像一块猪囊膪。难道还能一切重现,有了眼泪、生命、激情和爱情?……
可怜的施金教授,可怜的老伴,他把他的浪漫一辈子压在心底,可他从没有跟我浪漫过,出差回来了,走了;走了,又回来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生活。走了是大部分的时间,家只是两三天的事情,一辈子在研究他的鳞翅目分类。他的学生给他们这些老知识分子总结的是叫“家国情怀”。也罢,就算是吧,可怜可敬的施大爷,激情与爱情早就不在了,一具衰老的皮囊,日薄西山。你再次开颅活过来,就是为擎起这不肯毁灭的、久久在心底的激情和爱情啊?
后来小张明白了,就让他拉着。小张上过高中,终于听明白这个施金教授说的什么,她竟然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给他买了一本《普希金诗选》送给他。
但是小张勉勉强强坚持了一个月,因为施金教授要她每天给他读普希金的诗,给他讲普希金的故事,还要问她一些事,她答不出,让她不胜其烦。施金教授要小张讲米哈伊洛夫斯克的故事,小张就瞎编说,米哈伊洛夫斯克的凯恩,后来就嫁给了大别山罗田县的一个军长,是红四方面军的。凯恩跟着军长参加了长征,是唯一一个参加长征的前苏联人,后来晋升为将军……
“凯恩是一个商人的妻子,不是你这么说的,凯恩长得很漂亮,我曾经看过她的照片,你哄我的……”然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小张的离去也与夏吟荷有关系,夏吟荷要小张把染黄的头发染回来,恢复黑色,并且要小张最好穿老式的衣服,小张在淘宝上弄了两件扣襻布衣,夏吟荷又说太差、太难看。当然,她还有另外的原因离开。小张的老公是个不安分的人,觉得在武汉做物流搬运太累,看别人搞抖音搞快手直播赚钱,就商量与小张一起回村里搞直播。小张不同意,她老公就找上了他好吃懒做的表弟一起搞直播。
小张老公家里有渔网,会撒网,就在网上搞起了撒网捕鱼的直播,这东西城里人喜欢。三个月才搞了三万多粉,设备花去了一万多,包括电脑、专业摄像、各种辅助设备。有时没鱼的地方还要自己买鱼放进坑里再撒网,一天赚不到一百块钱的打赏钱。在村子周围十几里地的野塘都直播了,有一天跑到别人家的精养鱼塘撒网直播,被养鱼的塘主抓住打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小张只好请假回罗田去照顾老公。
每天,小张来夏吟荷家干活的两个小时里,平时冷冷清清的屋子充满了生机,年轻人阳气足,全是正能量。晚餐前后是最美妙的时光,即使超过了两个小时,小张也只收一百元,她对这个研究蝴蝶的老教授非常尊敬,而且家里都是蝴蝶标本和绘画。老教授年轻时在前苏联留过学,会唱《卡秋莎》《一条小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而她的祖父跟施金教授同龄,一辈子就待在乡下种田,什么也不懂,牙齿都掉完了,穿力士鞋,差别好大。晚餐以后,如果有时间,她还把施金教授扶下楼,让他坐在轮椅上,和夏吟荷一起,推着他在林子里散步。但是,小张说走就走了。
小张一走,家里又好像空出了一大块,这种感觉几十年前儿子出国留学时强烈地、长久地出现过。每次儿子回来,再离去,那种空荡荡的、惆怅得想哭的感觉又泛起来了。但后来,对儿子不在身边,她和老伴都完全习惯了。最早,儿子、媳妇、孙子的鞋子是要留一双放在门口的,哪怕落满灰尘,后来就收起了。有一阵子,儿子想把孙子弄回国,接受一段时间的中文教育,但这个孙子对祖父母没有一点感情,十分孤独,而且老是咳嗽、感冒,要每天戴着口罩上学才会舒服点。他完全无法适应国内的空气,在雾霾严重的武汉,留给他的就是上呼吸道感染,又加上没有朋友,只待了一个学期就回到了蓝天、白云、阳光、海滩的墨尔本。
现在,晚餐后,或任何时候,夏吟荷没办法将老伴弄下去散步,只能让他待在堆满礼品盒子的阳台上,遥望着山林中的薄暮和夕阳。
“你还能听到白狐的叫声吗,施大爷?”她问。
他的耳朵也像不好了,奇怪的是他的右脸上的肌肉开始下陷,这是开颅后出现的问题,可能伤害到了什么神经。每当他无法回答时,就会憨厚地笑着,他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它的思维很浅。夏吟荷只想故意这么问,看一个失忆的痴呆老人怎么回答。这是有罪的,阿弥陀佛!
重阳节时学校组织离退休老干部去九宫山登高看红叶,来回两天两个晚上,夏吟荷想去,就想到给施金教授做好共三顿饭,每一顿饭菜用碗装好,只需要在微波炉里转动两三分钟热一下就行了。
与小汪一起去买菜时,两人在楼下的花坛边聊了会儿天,也交代小汪,时常到楼上瞄瞄,帮照看施金教授。她说起万一不行的话,现在有好的福利院,他们老两口就去福利院。这想法也跟儿子商量了,去福利院要近一点的,有事可以回来做点菜带去吃。住福利院的好处是施金教授就可以不用管了,不担心走失,一日三餐也不愁。夏吟荷深深感到快干不动了,不仅身累,心也累。
哪知小汪一个劲打破说,千万别去福利院,千万别去!她说她过去在福利院搞过护工,如今的福利院只是赚钱,并不管老人死活,特别是老年痴呆的、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就等于到了地狱。她说话是有点夸张,见她说得这么可怕,夏吟荷说:“你说的是过去乡下的福利院吧,条件有限,会有这种事,现在你不知道,有很贵的养老院和老年公寓,一个月要上万元呢。”
小汪说:“上万元的护工就是这个素质,现在的人只顾赚钱,哪有爱心啊!夏老师,武汉的一些老年公寓一个样,还有以房养老骗老年人钱的。乡下有的福利院真的好差,把老人送进去就是让折磨去送死的……”
夏吟荷說,你看到的不应该是普遍情况吧。小汪说她在乡下的福利院干过十多年,那些老人都是有儿有女的,可把老人送进福利院就不管了。她是凭良心干活,从来不虐待老人。有的护工偷老人的衣裳,偷钱,如果老人有老年痴呆,有的就绑在床上,有的大小便失禁就不给老人吃喝,连喝口水都没有。她说她认识一个老油条护工,很坏,一个老人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她就不给他吃,有一次,三天不给水喝,说您不相信。我每次去看那个老人,杯子都是干的,毛巾从来都是干的。
我给了他一点水喝,马上就尿在床上了,那个护工还怨我多管闲事,你说这样的护工是人吗?生活也差,餐餐吃萝卜青菜,说是鸭子炖萝卜,每人打一块鸭子,还是骨头。我在一个镇上的福利院,院长让年老的院民去养猪,只是保证每周院民吃一顿肉,老人们养了那么多猪,杀了被院长卖的卖,送的送,又是县民政局,又是镇政府,不送不行啊……
小汪说得夏吟荷心情灰暗,心里十分难受。她越说越带劲,全然没看夏吟荷的脸色,还说起乡镇福利院的一些奇闻,说老人死前都是有征兆的,说福利院老人快死的时候,身上会冒出许多黑点点,乡下叫土斑。土斑多起来的人就要入土了。一般你发现他身上土斑多了,不出一个星期可能就会死。她说还遇到一个老人,明明脸上一颗痣长有一根长白毛,有一天给他洗脸毛没有了,可这老人能吃能喝,跟没事一样,她观察痣上毛没了,一般不出一周就会死,果然这老人一周后就死了。
还有的快死前会浮肿,身上一按一个窝,出现浮肿,不出十天就会死。还有人身上长红斑,紫红色的,叫尸斑,出现尸斑,不出三天就死。小汪很迷信,说一些孤寡老人是前世做了恶人的,他们到死是会“挂标”,挂标就是眼前看到的全是秽物。她说她见过许多挂标的老人,有的挂蛇标,有的挂蜘蛛标,有的挂蜈蚣标。就是给他盛一碗饭,他看到碗里的全是蛇,全是蜘蛛,全是蜈蚣。他如果吃,还吃得脆崩崩响,吃得满口是血,满碗是血,后来就不敢吃了,活活饿死……好多老人最后死得好可怜。她说她当了这些年护工,在福利院送走了八十几个老人……
小汪神神道道,毕竟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但她见过这么多老人的死,一定对生死有许多独到的见识与感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按她说,施金教授挂的就是白狐标,白狐勾引他,把自己差点撞死了,不然,他平时根本不下楼的,咋那几天鬼使神差三天两头往楼下跑?跑不动也跑,结果让一辆神秘的电动车撞倒了,那个电动车就是白狐变的……
但关于恐怖的福利院的故事,人之将死的种种奇闻,还是让夏吟荷分外惊吓。平时没有时间思考死亡,可是老头子成这个样子,不得不让她面对什么黑痣、白毛、黑斑、红斑、土斑……
回家给老伴换衣,仔细观察了有毛的痣和斑,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拖着脚步,在屋里来回走动,他现在没有痛苦了,因为失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但是生活的问题越来越多,身体的状况越出越多。
他记住了小张,他后来叫她小张。小张走了,施金教授却念念不忘,问夏吟荷:“今天小张咋没来呢?”
夏吟荷就搪塞说:“小张不是刚给我们做了饭吃了吗?”
“要给她钱了,小张有孩子和老人在乡下要生活。”
“不是给了她三千块钱吗?你不是看我数的吗?”她说,反正他没有记性。
白天他会昏昏沉沉睡觉,晚上却睡不着,起来,不停地走动,拿着拐杖戳这戳那,那双棉拖鞋是小张帮做的,说要送给施金教授,是个硬邦邦的生胶底,加上脚很沉,走路拖拖拉拉,每天敲打着楼板,让二楼瘫痪的郎教授睡不安生,小汪也睡不安生。小汪就几次给夏吟荷说这事,呵欠连天,但没有办法阻止半夜爬起来到处走动的施金教授。而且,大半夜他还会摔东西,把卫生间存水的塑料桶踢得烂滚,还有一次摔坏了他用镜框装裱好的蝴蝶图,他说画得太差了,要打碎重画。
有时候,最恐怖的是,正在酣睡的夏吟荷突然发现有响动,睁开眼睛,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前,像一座墓碑,因为施金教授的身板非常笔直,一动不动。夏吟荷摁亮灯,冷汗直冒,说:“施大爷,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睡不着。你为什么睡到我家的床上?”
这是最糟糕的时候,这是要把人胆吓破,魂吓掉,如果身体不好,会吓得你中风、偏瘫、心梗。但这种极糟糕的时候不多,他身体好时,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记得一些事,更多的是远事。他会讲在四川雅安二郎山头磕在石头上的事,讲在高加索昏死过去不能动弹的事,讲在神农架山里,看到过美蒋特务空投的宣传品和降落伞,还看到过残余土匪的帐篷和国民党的军服。他会翻来覆去地说,一连说三遍,跟他的学生一样说,学生们尊重他,不敢打断他的重复,忍受着这个老年痴呆症老师的啰唆,只好恭敬地装着是第一次听讲。
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坐在堆满了礼品盒子,连脚都插不进的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或是下午。那个地方每到下午五六点钟,会西射来一会儿阳光,阳光还被树挡着,落到阳台的时间很短,但他会很欣慰,眯着眼睛享受阳光射到脸上的抚摸。其实,他是在打盹儿,而且不会想什么。一个老人,真的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何况心里那么安静,是衰弱的心让自己安静,就像一座长满杂草的老庙。
有一次,他静静地哭起来。问他他什么也没说,谁也不知道他心底想起了什么悲伤,后来他的眼泪干了,没事了。
“你刚才哭啥哩?”夏吟荷给他几瓣丑柑问他。
他就吃,但他像没听见一样。
“你究竟哭啥?想什么?是想儿子施杰还是孙子大卫?还是卡秋莎?”
“……”
“又想在神农架碰上了土匪?”
“可不是。”
“想神农架的蝴蝶?”
“神农架有三尾凤蝶、中华虎凤蝶,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很漂亮。还有金裳凤蝶,是中国最大的蝴蝶……我捕金裳凤蝶在山里钻了两个月,浑身爬满了旱蚂蟥……标本都在学校的蝴蝶馆里……”
“外面的风大了,小心着凉,你回屋里,施大爷。”
施金教授松弛的眼泡里,汪着眼泪。他是否有一辈子的遗憾而未跟夏吟荷说?是否他在家里的生活都是言不由衷、心不在焉?问题是几十年,漫长的五六十年,他会对一个人虚与委蛇地敷衍过去,假惺惺地应付这种婚姻?那他不是太亏了吗?
已經老成这个样子了,没什么抱怨的了。死都快死了,暴露出点隐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笑了之就好。何况他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是一个病人。对于一个失忆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的灵魂早就不在身上而先于他的肉身进了天堂。一个衰老的、没有清醒意识的肉身,就是一架躯壳还晃荡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很痛苦,他自己感受不到了,永远感受不到,只有他身边的人,他的亲人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何况,他是一个知名教授、学者、科学家。
晚上的秋风一阵一阵的劲厉,被隔绝在门窗之外。他像一个游魂,行走在各个房间。他孤苦伶仃,皮包骨头,颈上的皮就像是一件被扔弃的旧衣裹在那里,风会把这些褶皱吹起来飘荡。他穿上了棉睡衣、棉拖鞋,是夏吟荷强行给他穿上的。
“你又听到白狐的叫声没有?”夏吟荷指着楼下的林子。
他完全答不出了。
自从他两次开颅手术死里逃生,元气大伤。按民间的说法,开肠破肚就是泄了从娘胎里带来的元气,开天灵盖伤更大的元气。但他的眼睛却变得纯净了,就像孩子的眼睛,单纯、天真,他真的返老还童了。
有一次,他摔倒在卫生间爬不起来。夏吟荷外出买菜,等她回来,没有看到施金教授的影子,她到处寻找,门口,没有看到老伴脱下的拖鞋,莫非他是穿拖鞋外出的?她四处慌慌找寻,听到卫生间传来了轻轻的哼叫声,进去一看,施金教授侧身躺在地上,裤子脱了一半,有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粪便味,一看,地上、裤子上都有大便。他是因为急于如厕,让褪了一半的裤子给绊倒了。
拉起他来要一把劲儿,他毕竟是个男的,虽瘦了,但身体的架子依然在那里,她一个老太婆实在很难。就在地上脱了他的裤子,真的呕吐,扫地,清洗,将他拖到淋浴间里冲洗。实话说,她没有嫌弃过他,这一辈子。一个老人的粪便在坐便器中冲了,虽有气味,还可以忍受。如果是拉在身上和瓷砖上,那种气味就跟死尸的气味没有两样。
欲哭无泪的夏吟荷喘着呕着流着汗,心想这个臭老头,让卡秋莎爱你去吧,让你们天天朗诵普希金的诗句去吧,让你天天喝罗宋汤吃黑面包……
“施大爷啊施大爷,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可不要害我呀……”
埋怨归埋怨,看到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垂头丧气地任她摆布、擦洗,心又软了,检查他的腿脚,还好,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吼他、唬他,他都一声不吭,他又不是故意的,人到老了就这样了,何况,他没有记忆,他回到了三岁之前。
这一次她累瘫了,她感到她也要完蛋了,要先他而倒下。听见他那美妙的鼾声,看见月光溜进屋里。树影投射到阳台上,树枝几乎扫到窗棂。这荒凉的、无声的、狠毒的、阴险的月光,慢慢变成了葛藤,变成荒草,变成苍苔,要蔓延到他们的房里,缠裹着、啃啮着,将这个屋子占领,填满,覆盖,吞噬。总有一天,而且是不远的一天,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这些房子曾经住过比施金教授更有名的科学家、大教授,那些民国的名人,他们也不存在了,被月光扫地出门,月光是永久的,它们最后将成为这儿的主人,一茬茬地看着那些人来来去去……
小张再次来他们家做钟点工不到一个星期,夏吟荷的一对耳环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是儿子从澳大利亚给她买的,“澳宝”镶嵌的,七彩宝石,让人爱不释手。虽然不是很贵,但是儿子的孝敬礼物,放哪儿了呢?最后不想推断怀疑的,就是小张拿走了。
小张是夏吟荷央求小汪劝来的,小汪多次打电话,夏吟荷还为小张快递去了给她老公的药品,小张被感动了,小张再次的到来让夏吟荷感到一阵轻松,原来多个人分担就省许多事,毕竟她年纪大了。做饭、保洁、读诗,家里多个人,多了一份难得的生气,但是她的一对耳环却不见了。
小张也没在这儿住,每天回家,是哪天不见的,哪天她拿走的,是上一次她走,还是这次来后,她好问吗?这是不能说的,如果人家没有拿,不是会冤枉别人么?她的记性也不好了,哪天不见的,她完全没有印象。这事跟老伴说吗?就跟石头说一样,他基本不存在了,他不是一个倾听和说话的对象,活着跟死了一样可怜。
又暗暗地找了两天,不排除自己的记忆力衰退严重,但耳环放哪儿,她是有固定地方的,就是床头柜的上屉格里,而且会放在显眼的地方,在左下角。那里面不会乱放东西,有一个小手电、一副老花镜、一些纸巾、空调遥控器,还有一把刀子。不是防贼,是壮胆。人老了,胆儿小,刀子是铁,铁在枕边不远可助睡眠防噩梦。她一生不爱首饰,但儿子买的她戴。后来也戴一天放一天,人老了,对这个兴趣不大了。
几次想开口,想了各种词儿,想问下小张,开不了口。观察小张,还是那么勤快做事,还是热心读诗,没有做过贼的样子,大大方方。她就想找小汪说说,让小汪旁敲侧击去问问。这事儿她还是忍不住给小汪说了,她甚至这样说,小张为照顾施金教授很费心费力,又有文化,不应该是那种小偷小摸的人。
小汪听了,说,不会吧,小张是个很好很正派的人,从没有听说过雇主家里丢失东西的事,比较厚道老实,不然不会给夏吟荷介绍。小汪好像生气了,意思是给夏吟荷做了好事没讨到好,好像她与小张都是坏人。就说她若真拿了,那我可不客气了,取出手机就要给小张打。夏吟荷连忙拦她说,不要打电话问她,也许是我记错了放的地方。可小汪坚持要打,拨通了小张,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拿了夏老师的耳环?小张矢口否认并且在电话里大哭起来。两个人用方言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小汪白着脸对夏吟荷说:她说她没拿,用全家赌毒咒,说拿了她全家死光。
第二天,小张就没来了,五天的工钱也没结,五天五百,这钱夏吟荷交给了小汪,让小汪转给小张,还是希望她再回来。小汪不接,说再也不理她了,等于把小汪也得罪了。
现在,买菜做饭,又得夏吟荷全部亲为。夏吟荷本想找小汪帮忙再介绍一个,但是小汪有几次都有意躲着她,让她无法开口。
到哪儿能找一个“卡秋莎的妹妹”,而且能给老伴读普希金的诗,以平静他内心的烦躁?这样的钟点工可真是稀罕。“澳宝”耳环三千多元,不就三千多吗?就送给小张也没大不了的,这该省去多少事?
做了晚饭端上桌,施金教授东张西望,还嚷嚷着差一个人,说那一个人呢?
“谁呀?不就我们俩吗?”
“还有一个。”
“谁?阿紫?”
莫非这个小张也是一个狐狸精?
破碎的月光蹿进屋子,深秋,入冬的寒厉和空寂开始侵入房间。林中落叶萧萧,好像所有的树木都恐惧着,在夜里瑟瑟发抖。
夏吟荷又找了一家家政公司,她的条件就是要高中毕业的,至少四十岁以上的,不染黄发的。但她也希望小张能回心转意回来,她给小张发了短信,小张回了三个字:知道了。但等了一天两天三五天,再没有消息。也是,人家怎么好回?偷了你东西,断定不会回,以为是你设的套子要抓她;没偷,人家窝着一口气,也不会回。就这么,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买菜。
寒潮和冷雨和北风都一起来到了落甲山,风刮进屋后山坡的林子,落叶像浪花一样在山坡上翻滚,马上被雨水制服了,好像调皮的孩子被一伙人用大棒打下去。夏吟荷打着伞,想抄近路去超市买菜。她想煨藕汤,再买点肉和几棵大白菜。天冷,下雨,就大白菜炖肉,一锅煮,施金教授也爱吃。还买一点干果榛子、核桃什么的,电视上说这些东西增加记忆力,不得老年痴呆症。风太大,用力撑着伞在山道上走着,突然一阵响动,她往林子扫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她的心一阵突跳,再定眼找那个影子,没有了,消失了,被灌丛遮掩了。还有雨雾,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心里一凉,猛然想到,这不是消失的白狐吗?它还在这里!可是一阵风猛然将她的伞一扯,像一只无形的手,要把她的伞生生抽走。她本能地紧紧抓住伞柄,就连伞带人一起带下了路边三四米深的岩坎。
夏吟荷虽说摔下去再不能动弹,右胳膊疼痛难忍,但她头脑异常清楚,知道失了足。她用勉强能动的左手去找挂在胸前的手机,还好,还在,还是亮的,谢天谢地,没有手机,她就会死在这里。她喊了几声,这荒僻的小路上本来就人少,风狂雨猛,她纵然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她拨通了小汪,好久小汪才接电话,她告诉她,从路上摔下岩坎了……
当小汪看到夏吟荷时,她正挣扎在泥水里。那里是一个老防空洞的洞口,荒草已经封了门,铁门锈迹斑斑。
夏吟荷摔断了胳膊和腿,最严重的是,下半身失去了知觉。
她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她的远在郊区的妹妹来照顾她。妹妹也过了八十,而且带着两个孙子。
学校派了人给施金教授做饭,他们的学生也来两边照顾他们。
現在,她虽然不能动弹,躺在病床上,但还惦记着施金教授。医院没有了家里的凌乱,简陋的床头柜、吊瓶、随时叫唤护士的按铃。就这么在病床上,大小便也全在床上,好像一生的奔波劳役结束了,生活变得简单了,都清理了,带着自己不能动弹的身子,来到医院。可她仍旧头脑清醒地活着,只是不经摔。她的生命突然改变了。
她给儿子说她还好,没有时间就不必回了,因为刚回来没多久。她一动不能动,这不能给儿子说,也交代邵武别给儿子说,只是说胳膊摔断了,不是很严重,是桡骨头那儿有点破裂,让他放心。她希望能够恢复,医生说,有了点知觉,但这康复得要时间。
她在病床上,想着在林子里看到的那个白色的影子,也是怪呀,看到这东西自己就摔下了,还一阵黑风。究竟是不是白狐?肯定应该是那个家伙,害人的家伙!让她一脚踏空,成了如今的惨状。是条白狗吗?是个大白野猫吗?是鬼吗?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老眼昏花,只看到了那么个稍纵即逝的虚幻的影子,就瘫痪在床了。心一阵阵冷,又不可说,现实这么残酷。
半个月之后夏吟荷拉回了家。学校给她找了个护工,是学校后勤部的,不住她家里,每天做三顿饭,打扫卫生,还要负责夏吟荷双腿和各个穴位的按摩。这是个五十来岁的护工,叫她杨姐。杨姐老实,闷声不响地干活,像一架机器,把家里的施金教授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还做了可口的饭菜,是一个熟练的护工,曾经照顾过学校里中风瘫痪的院士,那院士瘫痪了五年,都没生过一个褥疮。她说,就是要心细,勤翻动,对夏吟荷也是这样。
瘫痪病人的多功能护理床是学校提供的,大半新,一定是别人用过的,现在轮到夏吟荷了。这张冰冷的铁床运到屋里,可以用电动控制左右翻身,调整睡姿,在容易长褥疮的部位有软垫、气圈等。便盆放在床下,也用一些尿不湿。这样,一个人就回到了婴儿时代。
夏吟荷想到她的外祖母,临终前一两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那时候,就是将棕床剪一个大口,外祖母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大小便可通过剪开的口排泄到床底下,床底下有一个大破铁锅,里面放着烧煤的煤灰,每天,母亲都会为外祖母擦洗身子,然后拖出大破锅,更换里面的煤灰。那时候,夏吟荷还是个孩子,可一晃,就轮到她了,不同的是,她有专人伺候,有设备更先进的床。
夏吟荷那只左手只能稍有动弹,甚至拿不起勺子吃饭,杨姐要给夏吟荷喂过饭才走,她回家去吃,她老公在学校做保洁,她还要回家给家人做饭。她收拾停当,就将门反锁,将这老两口圈囿在屋里,就相当于饲养了两个老人。明天早上等她开门,才开始了这一家的生活。
施金教授似乎明白了,老伴夏吟荷在外摔了一跤,导致骨折瘫痪。他会坐在她的护理床前,他甚至不再在半夜走动,有时还帮杨姐去给夏吟荷翻身、擦洗身子和处理大小便,有时还在厨房给杨姐择菜。
等吃了饭杨姐走后,他拉门不开,就去拉冰箱的门。看到剩下的尚有热气的饭菜,端出来,想到老伴还没吃吧,自己是吃了,就将饭菜端起来,对夏吟荷说:“你还没吃,你得吃点。”
他用勺子喂给夏吟荷吃,夏吟荷紧闭着嘴巴,咬着牙齿说:“我吃过了,杨姐喂我吃了!你把它放回冰箱里去!”
“你可不能饿着,明明没吃,没吃会饿出胃病的。”他用勺子撬开夏吟荷的嘴,硬是将一勺子饭菜塞进了夏吟荷的嘴里。
有了一勺就有两勺。这是一场吃饭与拒吃的搏斗,毕竟施金教授是一个男人,加上他心疼夏吟荷,为了不让她饿着,有坚定喂食的决心,锲而不舍地撬她的嘴,强行喂。
“我不吃,我不是卡秋莎!”
“你吃一点,你要吃一点。”
固执的施金教授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完成他的爱心,他自己张着嘴,希望夏吟荷也张开嘴,他说:“你不吃饭我难过,总得吃几口我才安心呢。”
这场战争持续了两个小时,吃几口吧,这个没了记性的死老头,就是个魔鬼,就吃两口,牙齿都撬出血来了,连嘴唇也磕破了,吞咽了几口,再给她水喝。肚子胀得不行,以为他会喂几口就罢手的,可他还是不停地喂。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竟摁着她的头,不让她摆动,饭和菜弄得到处都是。
“我这是在替那个俄罗斯的白狐受罪。”这样想时恨意袭来。
他坐在床沿,只有一些稀疏的头发,他的颈子耷拉,他用吞咽和咂嘴的动作帮助他喂饭,就像给小孩喂饭一样,可他动作粗笨决绝,她每吃进去一口都会磨出泪来,她只想哭泣。施金教授干瘪枯瘦的手不停地伸过来,像填一只鸭子那样,粗暴地将饭菜塞进她的喉咙,她呛得大吐。她把那些饭菜吐到他脸上,吐到被子上。他不惊不恼,手放在夏吟荷的下巴边,等她挣扎得没力气了,再喂,并把那些吐出来的饭菜捡干净,再用抹布擦干净,等于是销毁了罪证。
第二天,夏吟荷给杨姐说了,要她晚上收拾一下,将剩余的饭菜全部藏起来,或者干脆全部倒掉,不留一点,让冰箱空了。
等杨姐一走,施金教授找过冰箱又去翻箱倒柜,他找出了饼干、萨其马,找出了放在床头为夏吟荷准备的奶嘴水瓶,可以躺着喝。
这个没有刮胡茬的、曾经风流倜傥的施金教授,就像个流浪汉、神经病,像个疯子,而且老得惨不忍睹。
“施大爷,你去用剃须刀剃剃胡子……”话没说完,枯燥的饼干就像磨刀石往嘴里塞來。
“你又没吃,你要吃一点……”
他总有办法让她张嘴,无论夏吟荷如何反抗,如何咬牙,施金教授都能将饼干弄进她的嘴里。他不依不饶,掰开萨其马几乎是捅进她的口腔,还要用奶瓶喂她喝水。
这是恐怖的夜晚,他老是心疼她,恐怖地惦记她,盯着她的嘴巴,怕她没吃。
夏吟荷吐着摆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人老了,吞咽功能本来就差,喉咙的协调性也差了,喝口水都会呛个半死,这下,饼干的碎屑呛进了气管,呛进了肺部。她感到快窒息了,猛烈地咳嗽,但怎么也咳不出来。她想让施金教授将床摇起来,让她坐着,但她已不能说话,只是咳嗽。施金教授看着老伴在咳,脸都咳黑了,额上青筋鼓起,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像是母鸡要下蛋。
夏吟荷泪水滚滚,她的头朝向阳台,她呼吸困难,出现了紫绀,她哀求的眼里看到阳台上闪过一个银白的影子,在夜晚的月光里像一堆雪,她看那影子跳下阳台,悄没声息。她吃力地扭头追循着那团白影,那个白色的影子烟一样呛过来,扩大着、漫漶着,覆盖了整个屋子,最后像雪一样盖住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