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之
原标题：外婆的海峡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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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在回想起都觉得好笑。
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会，跟同学组团去听了周杰伦演唱会，在安可曲他唱了一曲《外婆》。台下的同学听得如痴如醉，我在人群中却哭了起来。谁知道我们这副窘态会被精明的摄像发现，偌大的荧幕上我那张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就在万人面前出现。
如果你有去看，一定会发现这个男孩还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外婆，你好吗。”
2
我小时候又白又瘦，虽然是家中独子，但是一个病秧子。记忆里，脑袋整日被药水灌得发胀发晕，导致反应慢，思想又迟钝。他们都说我体弱多病，以后难有出息，纷纷劝我妈再生一个。
我妈性子一向烈，她坚决不听我爸的话，后来爸爸急了，俩人吵了几次，我妈硬着脖子，说，“我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说着说着，突然就蹲地上哭了。
我那时懵懵懂懂，只觉得老妈哭得异常悲伤，我不知道她是因此想起外婆，还是想起我的病，我只知道后来她妥协了，我记忆里这是她唯一对一件事情做让步。
于是我妈后来真的又生了一个弟弟，那时候计划生育严厉，我只好被寄养去了八千里外的外婆家。外婆住在一个盛产芒果的南方小镇，地理坏境宜人，空气清新，民土风情淳朴。可初来乍到，我严重水土不服。每日昏昏欲睡，夜里被外婆的戏匣子吵醒，我很想家，我讨厌吃芒果，我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第二天醒来，会看见木桌上看见我最爱的豆腐脑和油条，早已在夜里饿得昏天暗地的我，二话不说就纷纷消灭。外婆从外头回来，见早餐被我都吃光光了，便乐哈哈的迈着小脚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东西，她说：“大城市孩子都喜欢这个。”
我走去外面掏出来，是两个热乎乎的鸡翅。平常在家里，妈妈从来没有让我吃过。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不起外婆。我越发的沉默寡言，对她存着一种畏惧。
外婆爱听戏和广播，古旧的收音机和戏匣子被她全天候开着，有时跟着哼唱两句，有时坐在门口听着发怔。某天早上醒来，我看见外婆在拍打戏匣子，嘴里念念叨叨：“哎呦，这老东西罢工了。”
从此以后，我的耳根终于清静了。
忘记我是从何时开始亲近外婆的，我只知道住了几个月后，我认识了一些玩伴，对芒果小镇的气候也渐渐适应。记得有一天，我跟小伙伴从沙滩游玩回家，夏日酷暑天里又渴又饿，经过小镇冰激凌店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摸摸口袋，零花钱很少，但凑在一块刚好够买一个冰激凌。于是我们欢天喜地的走进去，然后举着浇满巧克力的甜筒慢慢走回家，冰冷甜腻的味道，你一口我一口，俩孩子吃得乐呵呵。
走到家附近的时候，小伙伴买菜回家的妈妈看见我们，老远就奋力骑车追上来，我以为她要顺带捎我们回家，于是也停下来等，结果玩伴的妈妈脚一蹬地，停住自行车就伸手打掉了小伙伴手里的甜筒，然后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愤愤然道：“哎呦我的儿子！谁让你跟他吃一个东西！脏啦吧唧，小心染病！”
我张大嘴巴半天，小孩哪懂这么多，玩伴的妈妈瞧住我：“你家没钱买就别吃。”
原来玩伴的妈妈以为我抢吃他儿子的甜筒，玩伴想解释，被他妈妈一把拉走。她絮絮叨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紧咬她尾音的是身后外婆的声音，我愣愣然回头，看见外婆迈着小脚一路紧巴巴走过来。外婆擦汗，将塑胶袋摊开给我看，里面有五六只同一个口味的甜筒，她说：“刚看你从冰激凌店出来只买了一个，却还跟别人分着吃，所以外婆又给你多买了几个。”
外婆的出现像个奇迹，玩伴的妈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外婆伸手牵我，我第一次没有缩手，外婆的手茧厚厚的，糙糙的硌着我的掌心，我一手握住她，一手吃着她买的新甜筒，我们一起走回了家。
我愣头愣脑的问外婆：“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握着我的手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没有回答，风风火火回家冷冻起要融的甜筒，我舔舔嘴巴，只觉得还没吃够。
外婆说：“你只要知道，入俗不要紧，最怕不懂脱俗。”
我似懂非懂，只想着明天再吃一根甜筒。
3
我后来吃了整整一个礼拜甜筒，儿时的咳嗽反而没有引起，倒是特别能吃甜了。外婆冰箱里有很多芒果酱，我偷偷蘸面包吃，越吃越香，最后深深的爱上了芒果。
外婆总说：“男孩子，要糙着养。”我怀疑她其实是不想好好照顾我而在找借口，不过为什么我会那么开心呢？我是有多久没有好好迎着阳光奔跑了，我是从什么时候深爱上洗冷水澡了，我是何时学会打赤膊在沙滩里打滚而不怕着凉的？
我的体力反增强的现象使得我终于能一口气跑上楼梯顶层而不再气喘呼呼了。我妈有一次带弟弟来看我和外婆，她迈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我打赤膊在挖西瓜吃，一整个夏天过去，我晒黑了，我妈觉得她儿子成了野人，大惊小怪指责外婆不懂照顾我。
外婆毫不在乎老妈的话，气定神闲反指责起她不会做人家妈妈。我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外婆除了听戏听广播，还有一个习惯——每天中午吃完饭都会去小镇的淡水河，那儿有很多巨石，她就坐在上面絮絮叨叨，回来的时候总不忘给我带水果或者零食。
我忍不住好奇问老妈：“外婆每天去哪里干嘛？”
我妈难得的露出了温情的神色，她不回答我，只说：“你要多帮妈妈照顾外婆。”
渐渐长大后，我方才知道老妈并非外婆亲生女儿。故事要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
外婆出生在北方一个旮旯小村庄里，自幼心灵手巧，早早便被容许在曾祖父的药铺里帮忙，从一堆药材中泡大的她，成了半个中医。因为识字，外婆还帮附近邻居写信给远方的亲人，那时是煤油灯，外婆经常写到半夜烧到头发。信差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第二天来收信的时候，会露着两个尖尖的虎牙笑外婆的刘海，她脸皮薄就追打着信差，后来俩人就在一起了。
含蓄的年代表达爱的方式也含蓄。外婆说，外公从来不说情话，新婚不久后开始忙里忙外，她觉得外公可能没想象中那么爱她，后来参军令下来，外公跟上了队伍，外婆徒步走了几十里路送别，外公最后说：“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改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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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拐着小脚走回家，夜里却在被子下发现了一笔钱。你在，胜过甜言蜜语。而你不在，时光黯然，故人何归。
这一去是半辈子，外婆依靠着药铺生活。直到终于有一天房门被叩响，外婆惊然起身，打开门清风一阵，她看见地下放着一个篮筐，里面有一个女弃婴。
那就是我妈。
4
我妈小时候简直像个小孙悟空，烈性子和现在相比有增无减。她闯过的祸比我吃过的饭都多，她翻人家的鸟窝，拿弹珠弹人家窗户，摇柿子树砸得满脸柿子汁，拿药铺的枸杞对着水喝，但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直到有一次，她偷烤地瓜结果引起大火。外婆迈小腿赶过去，没有伤到人，却将人家一年的柴火都烧光。那次外婆不像往常一样将她好好训一顿，而是先赔礼道歉，然后带着妈妈走回了家。一路上，外婆缄默的走在前头，妈妈感觉脑袋发毛，觉得外婆回去一定会动用大行责打她。
但外婆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骂她都没有。妈妈只是听见外婆却絮絮叨叨的说：“是不是不该收养她呢。”
妈妈虽然年少懵懂，却也听出了画外音。那一刻她才知道她不是外婆亲生女儿，她震惊当场，从此之后再没有闯过祸。
气质也渐渐变得更淑女了，于是一眼被从商的我爸相中，离开外婆，远嫁他乡，这一直是她很愧疚的事。
后来小村庄被合并成了一个大村，外婆流离失所，来到了南方的芒果小镇。临走前她写信给外公，告诉了她的新住址。那些日日夜夜寄托思念的信件不知有没有抵达故人手里，只是从来没有回信。
听说后来仗没有打赢，远走了台湾。这一等就是跨了半个世纪。我想外婆之所以选择在南方这个沿海小镇定居，最重要原因是海峡对方有她的故人。
看我在这儿身体更健康了，我妈索性将我留在了外婆身边。淡水河阴冷潮湿，我偷跟着外婆去过几次，等她回家准备给我买好吃的时候我便如一只泥鳅般活蹦乱跳的出现，笑眯眯的告诉她我想要吃什么。
久而久之，我跟外婆亲近了，但我一直有一件事耿耿于怀。
嗯，可能你想到了，外婆那个戏匣子是我弄坏的。
5
我上中学的时候，外婆病倒了。
老妈风风火火的带着全家搬来了小镇，我每天下课回家经常能听见以下对话。
“你喝不喝药。”
“人老了喝什么都不管用。”
“你喝完我带你去淡水河。”
“拿来！”
那段时间老妈禁止外婆再去河边，怕她的病情恶劣化。但自此之后，老妈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陪伴。她带外婆去河边，自己静静等在远处，后来外婆走不动了，老妈背着她去。
我想起老妈那句话：“我妈也只有我一个女儿。”
说完她就哭了。
我上大学后兼职打工，赚了一些钱，然后买了一个新的戏匣子，我回小镇的时候，外婆不在家里，我冲老妈笑笑：“我知道。”
接着跑去了淡水河，但没有了外婆的身影。回家后老妈告诉我，外婆病情严重住院了。我和老妈一起去了医院，途中她若有所思的问我：“你不是学影视传媒吗？可不可以给外婆拍段视频，找一找那个人。”
后来我真的去做了，我找同学拿上了专业摄影机，外婆听说后特意叫老妈替她洗脸梳妆，一票人浩浩荡荡走进加护病房。
我扛着摄像机，调整好特写，告诉外婆可以开始了。
外婆轻轻对着镜头笑了笑，嘴角的皱纹折出深深的时光印记。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该如何向你诉说，你不在的年年岁岁，我曾经历过什么。
外婆依旧在笑，泪水却从眼底无声渗出。全室屏息静气，只剩下外婆望着镜头泪流满面，半世纪的等待，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久久之后，外婆淡淡勾起嘴角，说：
“我没有改嫁，我还在等你。”
我回头，看见所有人哭得梨花带雨。
6
外婆去世的那天早上，妈妈一直守护在床边，我赶到的时候，外婆沉沉的睡着。
难得清醒一下，她抓着老妈的手，问：“找到了吗？”
老妈说快了，外婆知道这是鼓励她坚持下去的谎话，所以对老妈开始交代后事：“晴儿，妈从来没有后悔收养你。如果可以，我离开后你就去找你的亲妈吧。在这个世上，没有妈的孩子最可怜。”
我妈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摇头：“我只有你一个妈。”
外婆气若游丝，看了看弟弟和妈妈，又再次睡去。
我来晚了，我喊：“外婆，找到了！”
这次睡去，再没有醒来。
外婆，找到了。
他过得很好，儿孙满堂。
作者简介：林深之-李璐，青年作家，文字见于《美文》、《女报》、《爱格》南周等媒体杂志。为看看前方的风景，还在努力奔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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