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中国人喜欢炒作，不太聪明的中国人喜欢跟风。除了几乎人人参与的炒房、炒股，我们还炒过国画、古董、红木、黄花梨、天珠、普洱茶……20世纪头十年里，很多人炒起了一种活物，犬中之王——藏獒。本来生活中高原上，和牧人、羊群相伴，在雪山下、神湖旁自由奔跑的狮子般威武的大狗，被人们圈养起来繁殖，然后送到各个乡村和城郊的饲养场，等着买家来品鉴出价。品相好的藏獒，甚至能炒到几百万的天价。
也就在同一时期，文坛上出现了一些以藏獒为主人公的小说，销量最大的当属杨志军的《藏獒》三部曲和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黑焰》。不知是藏獒的文学助长了藏獒的饲养，还是藏獒的市场连带了小说的畅销，亦或是彼时的逐渐复苏的民族自信与自尊，呼唤一种粗犷阳刚的基因，而让人们对藏獒产生了些许崇拜，总之藏獒文学和藏獒市场一起火了几年。当时我读过《黑焰》，却没有碰部头更大的《藏獒》。
几年之后，藏獒热迅速降温。很容易想见，这种大型猛犬，它的灵性和忠诚，只有在它生长的自然环境中，在游牧生活中，在冰天雪地中，在与狼群、雪豹、棕熊的生死搏斗中才能展现出来。离开了高原，它们高贵的天性必将迅速退化，甚至不足以成为富豪们理想的玩物。一度还传出了圈养藏獒大量被遗弃，破坏了三江源的生态平衡，威胁野生雪豹种群，甚至频繁袭击牧民羊群的新闻。这又是人类因为对动物的片面扭曲的爱和欣赏，引发的一场不大不小的生态灾难。
藏獒是千百年来被人类驯化的犬种，根据与人类的关系，可以分为几类：与主人最亲近的是看护獒，它就生活在毡房外面，时刻守护着主人家庭的安全；其次是放牧獒，跟着主人去放羊，在羊群不远处放哨，谨慎地盯着草原上的动静，英勇善战，叫声洪亮；再就是野生獒，也叫领地獒，既接受本地牧人和僧侣的投喂，也自己捕食野生动物，它们会驱逐侵入草场的狼群、雪豹，因此成为了牧民和野兽之间的屏障；在藏獒热之后，还出现了两种，就是观赏獒——被人们圈养和交易的獒，还有流浪獒——被遗弃的圈养藏獒。
前一阵儿读了杨志军为小读者创作的《巴颜喀拉山的孩子》，又引起了我对藏獒的兴趣，特意找出了当年热销的《藏獒》三部曲，补了补课。《藏獒》的故事，以第三人称“父亲”的视角展开。50年代，父亲作为报社的记者，来到青海省距离西宁1200多公里的草原牧区，要和这里的牧民一起生活。初步建立的牧区人民政府还不稳固，干部们要小心翼翼地接近并赢得牧民的信任。历史形成的牧民族群之间的仇恨尚未消弭，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杀；真正的精神领袖和秩序维护者是寺庙里的活佛和喇嘛；牧民们生活艰难，一场雪灾或狼灾，就可能让整个族群遭受灭顶之灾……
一位汉人记者的到来，本不足以改变草原上的一切，但父亲却用藏獒一样的勇敢、善良、忠诚和牺牲精神，迅速赢得牧民和僧侣们的信任，称他为“汉扎西”、“汉族的菩萨”，更赢得了藏獒们的青睐，从此这片土地上的藏獒有了一个安全温暖的归宿。父亲和很多藏獒结下了深情厚谊，其中两头特殊的公獒是小说的书胆。
公獒刚森格日随着七个流浪的孩子来到西结古草原，却被这里的人视为仇家。孩子们要被砍去双手，刚森格日则面对着所有领地獒的挑战。父亲感受到刚森格日的与众不同，善良的汉人要保护这头忠诚的公獒，他必须让这里的牧民相信，它就是传说中的“雪山狮子王”，能给这片草原带来吉祥。父亲还要拯救这七个流浪的孩子，不让仇恨的根系越扎越深。刚森格日经过重重考验，成为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父亲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在草原上办起了学校，七个流浪的仇人小孩，成为了他的第一批学生。
公獒多吉来吧生长于仇恨，它被送鬼人养大，培养成为暴戾血腥的复仇工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咬死很多忠诚的藏獒之后，这头凶暴的公獒被大慈大悲的父亲所救，在父亲的感召下，它恢复了天性，成为了父亲学校里忠实的守护獒。狼灾中，多吉来吧独战四大狼群，身负重伤，却没能保护好帐房中的孩子们，这几乎让父亲被驱逐出草原。为了筹措盖砖瓦校舍的资金，多吉来吧被父亲忍痛卖给了西宁动物园，几年后的它，居然独行1200多公里，一路斗狼群、战群獒、枪口下逃生，为回到主人身边，为保护学校里的孩子们，它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与忠诚、勇敢、自我牺牲的藏獒形成对照的，是人类的卑微与渺小。战乱年代的奴役和掠夺，解放后放不下的血海深仇，面对物质财富或精神财富的贪婪，不吝惜生命的杀戮本性，文革时代的集体癫狂和暴力，对大自然的索取无度……作者以人来反衬藏獒，越是赞颂獒性的光辉，越是映衬出人性的阴暗。
如果说《巴颜喀拉山的孩子》是一曲高原上人性的颂歌和游牧生产方式最后的挽歌，那么《藏獒》更像是一首原始野性的战歌和对人类慈爱善良本性的召唤。雪山依然巍峨壮美，神湖依旧神秘忧郁，但青藏高原上的人们已经不一样了，这里的獒也不一样了。谁能想到曾经是牧人和羊群守护神的藏獒，也能成为土豪们彰显身份的宠物，又沦为草原上危害生态平衡的流浪者？雪灾、狼灾，大不过“人祸”，而保护草原、保护所有野生动物的责任，最终还要由人类来担当。
《藏獒》，作者杨志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