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还配得上一个人的爱吗?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不就是爱上她了吗?
珠宝男孩结婚了,还给卓思斯发了请帖,卓思斯很奇怪,他们只剩下朋友圈点赞的交情了,为什么还邀请她?或许在这段关系中,男孩觉得他们始终是朋友,而卓思斯一直是一厢情愿,可她又回想了他们曾经那样朝夕不间断的聊天,还有那些不曾挑破窗纸的约会,就像周五的傍晚,好像到来的一切都那么值得期待。
可这封喜帖让她陷入了一种怀疑,好像她只是被男孩随机投放好意的一个人,还是说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误会。
或许是想从他们的再次见面中,来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卓思斯不仅去了,还希望我能和她一起去,扮演一个不用明说的角色,让她不至于显得单薄。
那是一个典型的潮汕婚礼,早拍晚播的视频里,新娘早上五点钟就开始收拾了,一桌的饭菜她只吃了几口,看得出来只是为了拍摄效果。在新娘走出自己家回头拥抱父母的时候,卓思斯才明白这才是最适合珠宝男孩的新娘,也是他需要的那个类型的妻子,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在去往终点的路上,他总想看看不同的风景。
在互相致辞时,新娘对着新郎说,和你在一起,总觉得未来可期。或许是因为现场气氛太幸福的缘故,当时卓思斯听了也觉得那就是幸福,可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用餐,现场吵闹,有孩子跑来跑去,仿佛又过回原有的琐碎日子。卓思斯忽然明白了那种日子有盼头的生活,就是小时候的她,盼着父母数着日期的她。这种期盼在那时候来说,约等于幸福本身,但现在的卓思斯,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幸福”。
她觉得爱是当下的事,不是一个可供想象的未来,是具体的人在身边。
隔着人群,新郎看见了卓思斯,也看见了我,远远地点了一个头,卓思斯端着酒杯穿过人群,敬了男孩,把红包塞给了新娘,低着头回到我身边,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在她和新郎交换的眼神里,我好像读到了一些内容,她转身后稍微有点失落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想,但我不敢确认,在那短暂的寒暄里,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点我和新娘才是外人的氛围。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景色,城市还是一样忙碌,出租车堵在白石洲的公交站台,我们下了车往里走。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已经从她的心里搬了出去,或者他们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只是太疲惫了。而卓思斯却像得到了很多个答案一般平静,她只是不想说话,慢慢地消化着。
快走到下白石的时候,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说: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今天陪我去,也谢谢你前段时间的照顾。
一个客气得像是拒绝表白的发言开头,打消了我所有的兴趣,我含糊着说突然有一个工作要处理,下次一起吧。我们就这样各自回了家。卓思斯好像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两步一回头,我没有犹豫,上了楼,这种行为好像在说,这当然算不上利用,但确实让人感觉被当成了工具。
可我没有感到委屈,但我显得委屈好像能让我们之间发生点别的,利用她的愧疚,让她对我感觉亏欠,这样我们能一直有联系。可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时,又觉得自己特别无聊,我走回房间锁上门,在小黑屋里,凝视着对面握手楼墙上的缝隙,好像密密麻麻地爬上了自己的心。
到了晚上,卓思斯忽然发微信问我,工作处理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一起出来喝一杯。我穿戴整齐,在楼下等她,我们出来得太着急了,她问了一下,我马上就出门了,我们都没想好到底要吃什么。
于是就沿着街边摊,看着谁顺眼就坐下来吃一会,白石洲的选择太多了,我们吃了两个摊儿喝了点酒就饱了,然后一人拎了半打啤酒,坐在江南百货前聊天。
卓思斯突然问我,你说这人啊,找人结婚,有时候是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有时候根据自己的需求,那作为对面的那个人,怎么能分辨出对方什么时候是真爱你,什么时候只是需要你呢。
我说这又不冲突,喜好可以变成需求,而需求也可能是因为喜好,爱都是有前提的,见色起意也好,求财心切也罢,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杆秤的,对方到底图你什么,不要骗自己就好,坦诚地面对自己,也面对对方。话说回来,你想要的单纯的爱,不掺杂一点其他方面的考量,这种想法很正常,但是无条件的爱,只存在于母亲和孩子之间。可话又说回来,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爱,就是真的无条件的吗?我从小爸妈就告诉我,要听话,要懂事,要理解他们的难处。好像必须通过某种交换,付出了,才能有匹配的爱。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还配得上一个人的爱吗?
卓思斯说,如果以后我有小孩,我一定会告诉他,我可以无条件爱他,一定要有一个人这样告诉你,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是值得爱的。无论他听不听话,懂不懂事。
我说,这世界上最傻逼的事,就是让小孩,识大体。
卓思斯用手指了指我,频频点头,我们俩碰了一下酒瓶,一饮而尽。
我接着说:后来啊,我总觉得用付出来换取别人的爱,本身倒像是一种绑架,而这种付出其实只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自己能被别人需要,但我却无法确定,这需要是不是爱本身。可被需要的感觉又是那么有安全感,迷惑着我们不再去追问答案,就这样吧,挺好的,能一直被爱人需要。
我借着酒劲,小声嘀咕了一句,或者能被你需要。
卓思斯好像没听清,问我,什么?
我不知道她是真没听清,还是装没听清,我换了一句话,我说:所以我不想因为我帮了你而让你请我吃饭,我帮你,是我想帮你,不是为了让你请我吃饭。
卓思斯好像也有点喝多了,她说:我请你吃饭,不仅是因为你帮了我,而是我也想请你吃饭。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眼神已经有点模糊了,街边陆陆续续有人收摊儿,一个捡废品的阿姨打量着我们两个醉鬼,我把几个空瓶递过去,她放进小拖车,慢悠悠地跟着一个老大爷走了。
霓虹夜色逐渐褪去,我们俩就这样一直看着两位老人消失在视线中,直到空荡的街道什么都没有,我们也不知道再聊点什么,好像把彼此的心事都说尽了,又好像彼此的心事都被对方说中了。
一起瘫坐了一会,她指着天空说,你看,月亮在我这边呢。我说你眼花了,月亮在我这边呢?然后她看着她的月亮,我看着我的月亮,各自沉默。我那时候就在想,我和她啊,就像这个晚上,我们不是日月星辉相互交映,我们太相像,所以注定是两枚月亮。
卓思斯开了最后一瓶,我却摇头,表示不再喝了,卓思斯说我扫兴。
我说我不能喝醉,喝醉了就没有人收拾残局了,我是个没有后路的人,因为没有人为我提供过后路,所以我得成为我自己的后路。但是今天,我没有醉,我就能成为你的后路,你可以喝醉,以后只要我在这,你可以一直醉。
卓思斯用迷离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眼睛里含着夜色微微颤动,然后仰头继续喝酒。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开始胡思乱想,我和她到底会不会发生一点什么,会不会有一个新开始,会不会拥有共同的一个家,能为彼此破例,收留对方的童年。在笔直的街道里,藏匿我们的年轻,就像最冲动时那样,我们谁也没说约在哪,却一同下楼,路人穿插而过,看了无数张侧脸,却只为一个背影心动,然后停下来,在十几步的距离,灯火,街景,巴士,和上一秒飞蛾扑火,那一晚的隆重,或许只有我和她记得。
但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我喜欢佳蓝图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这里工作没有压迫感,领导不会强制加班,同事平时也很随和,虽然忙起来是真的很忙,但闲下来大家也自由散漫,领导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下级距离感稀薄,大家都处成了朋友。
有时候商务遇到急需求、项目周期很短的单,索性不接,郭总也怕经常加班把大家搞得怨声载道,所以他从来不提倡加班,也不敢在大家面前说加班。有一阵子实在忙得厉害,大伙都有点抱怨,刚刚收尾后又来一个新的大项目,新来的设计师想要表现一下,在微信群里问郭总晚上是不是继续加班。
郭总支支吾吾说:“你,看缘分吧。”
老郭很喜欢搞体育活动,喜欢打乒乓球和篮球,还组织了全公司规模的乒乓球大赛,以小组为单位报名参加。最后只有两个小组报名,争夺冠亚军一共用了八分钟,季军还是抽签的,居然还有脸整个颁奖仪式,我鼓掌的时候都笑岔气了。后来郭总觉得打篮球可能人多点,于是参加了南山区职工篮球大赛,第一年我代表公司去抽签,结果抽到了南山区武警支队,我们输了六十分。
参与体育活动不仅没有提升士气,反而让大家更丧了,就在这个特别丧的氛围中,公司接了一个同样很“低落”的项目,为有障碍人士设计一套卫浴系统。
每个组抽调了一些人,组成了临时特别小组,我们组抽调的是我,老郭领着大伙先进行一波市调和头脑风暴,希望带着疑问和猜测在接下来的用户调研中进行验证。
用研过程中有一个用户访谈的需求,我们去采访了一个坐轮椅的小伙子。去之前我一直在犹豫,这个尺度不太好拿捏,我们摆得低一点,人家觉得过于被照顾,心里不舒服;我们平常放松一点,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没办法调研。
一直尝试着平衡,怕越线,又怕什么都看不见,直到调研的最后,我们要观察小伙子洗澡的流程,有几个地方他越是不方便,我越是要记录下来,有时他实在困难,我没忍住去帮了他,当时没什么,过程结束后他坚持要送我们到家门口,怎么挽留都不行。
我们前脚刚出门,想回头告别,他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我慌乱急了,不知道哪里做错了。
他哭着和我说:“以前我特别在意谁帮我,不想谁看到我这么弱,但是我现在发现,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你们的帮助了,我没有力气去坚持和反抗了,我没有了。”
我心碎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抱住他。如果一个人的意志是想要拒绝,那么他就有拒绝的权力,因为他是个人,是个完整的生命,他有尊严,能不要他不想要的东西。
我扪心自问,我们到底真的是在用设计去帮助他,还是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进行慈善式的俯身拥抱,他真的需要这个产品吗?
过去我觉得设计就是处理人和世界的关系,刚做设计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抽离,要走出来,后来老郭让我成为人,要我自己走进去,要成为他,要感同身受,有时我彻夜不眠,觉得做不好,就对不起他们的血肉。
我把老郭教我的那句话打印出来,贴在了工位上,你是设计师,你是一个人,你也应该是所有人。
冯小宁和钢丝球分手了,他坦白说自己一直没能忘记隋佳佳,虽然他知道,自己只是隋佳佳的“过渡型”用品,和之前那些“日抛”或“月抛”的男朋友一样,隋佳佳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哪个阶段可以喜欢什么样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人,当自己想换一种活法的时候,她知道应该去寻找一个新的伴侣。
冯小宁以前觉得这样的人都很可怕,但他现在发现其实多数人都这样,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为了从隋佳佳的影子里走出来,他也找了钢丝球来过渡,却自我欺骗说重新开启一段感情,一切就会好起来,其实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有时爱情假借冬天之名。
让冯小宁意外的是,钢丝球并没有表现得很伤心,相反,她表示理解,并且很友好地和冯小宁说,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很开心,好聚好散就好,这让冯小宁的内心既惭愧,又别扭。
钢丝球只提了一个需求,她想把亮哥送小宁的那条拉布拉多带走。冯小宁知道钢丝球一直很喜欢狗,但他不知道的是,钢丝球自己一直知道,像她这种深宅又社恐的人,想要获取爱的途径并不多,她甚至尝试过作为第二选择,但是这次后她想开了,或许长久的陪伴只有狗狗可以给她,而那些临时一起往前走的伙伴,有时候可以同路,但不一定同道。
冯小宁看着狗狗被带走,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在微信上和钢丝球告别,顺便数落自己,说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情又无趣的人。最后钢丝球对冯小宁说,这里是深圳,你不必因为自己的无情而道歉。说完她就把冯小宁删了。
分手后没多久,小宁接到家里的电话,爸爸重病,通知他马上回家,冯小宁都没来得及收拾行李,随便抓几件衣服,订好当晚的机票就飞了回去。
小宁到家后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发微信也没回,大家都担心但是谁也不敢问。三天后小宁告诉我们他爸是肝癌,他暂时不回深圳了,让我们把他的行李收拾一下寄回去。
我和亮哥把小宁所有的行李打包好,发现只有两个纸箱而已,亮哥坐在其中一个纸箱上,低着头,懊恼地双手揪着头发说:“我们真的在这生活了一年多吗?”
我没说话,但我和亮哥一样难受,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稳定”都是虚有其表,任何一个变数都可以打破我们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平衡,好像这是打工青年的命数,拥有的一切都是侥幸,自己早该心知肚明。
那段时间我非常失落,想通过努力工作转移注意力,但物极必反,负责的项目都不是很顺利,有的提了好几轮方案一个都没过。
老郭让我自己拿着案子到客户那沟通,地点在宝安福永的一个工业区,几个供应商合租一个大工厂,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和我们对接的项目助理,在一棵荔枝树下仰着头自言自语,我走近一看,发现客户的大老板欧阳总正在树上摘荔枝呢,像个猴一样。
欧阳总是我接触过的最可爱甲方之一,虽然对方案的要求细节很苛刻,但他总能看出问题,让你心悦诚服地改,和这样的甲方合作,虽然痛苦,但是很容易进步。
欧阳总看见我了,在树上挥挥手:“小刘啊,吃荔枝。”
然后开始用荔枝砸我。
我一边接一边躲闪着说:“欧阳总您别客气,您吃吧,怪不容易的。”
摘了一小筐,他终于下来了,气喘吁吁,感觉马上就要撒手人寰,自己还叨咕:“以后得多上树啊,要不然身体不行了,小刘你也一起吧。”
我说:“欧阳总我就算了,我爬不上去,我还是跑步吧,我喜欢跑步。”
等他喘匀了,我们俩坐在树下,一边吃荔枝一边沟通项目,我拿着Pad给他看了新方案,他很满意,当即就敲定了两个去打手办。细节聊完后,我们俩互相寒暄,欧阳总说他是湖南人,深圳特别多湖南伢子,干什么的都有,他刚来这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铺盖卷,那时候购物公园还是一片工地,晚上没地方睡,就在还没搭好的Cocopark棚架下面铺个垫子,一觉醒来,深圳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听他感慨,也跟着感慨,我说刚来这的时候是兄弟三人,两年多过去了,少了一个兄弟,工作好像也没什么起色,整个城市的人好像都在跑,只有我在原地踏步。家里人好像一边看我笑话,一边劝我回去。
欧阳总沉默了一小会,忽然问我:“你刚才说,你喜欢跑步?”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谈不上喜欢,可能就是没什么别的选择吧,就只能跑步了。
欧阳总说:“这世间许多的事,就像跑步,你绕着这操场跑三圈,人们只看见你还站在原地,但你努力坚持,拼命呼吸的过程,没人知道,他们也不会问,因为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你给他们别的答案,他们未必愿意听,你若真做到了,看戏的人就会作鸟兽散,寻找下一个失败的人,来重复自己的先见之明。就像秃鹫在天空盘旋吼叫,你能做的,就是别让自己停下来,直到他们离开。”
2014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几个月,我来佳蓝图也快一年了,公司的一位总监级设计师离开了,把我的设计经理岳莹也带走了,岳莹离开时和周围同事交待了一圈,特意嘱咐我好好干,她一直在用的显示器留给了我,上面贴着一个便签,写着:“怎么做,是看清楚后的事。”
有一天郭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通知我升职组长了,我吓了一跳,不是不高兴,而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论能力,有比我设计能力更强的,有资历和我差不多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郭总问我:“刘墨,你觉得做商业设计做的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是想法和创意?”
郭总摇摇头:“商业设计做的是经验。”
我打哈哈说:“那我经验也不太够啊。”
郭总看了几秒说:“但想要颠覆,必须要依靠经验之外的东西。”
我仔细品了几句老郭的话,好像被他拉着向前跨了一大步,我低头特别心虚地问:“郭总,为什么是我啊?”
老郭笑了:“你人缘好啊。”
我说:“这也不算什么优点啊。”
老郭食指像打拍子一样,有规律且缓慢地敲了几下桌子,说:“个人主义者,我让他成为英雄。团队主义者,才能成为领袖。”
说完老郭就走了,我在会议室里,慢慢抬头,观察头顶的吊灯,感受人生的第一次升职。
我升职后的第一个大项目,是替一个传统家电企业TXL规划空调产品线,这家企业原来是做黑电出身,但只做一样东西,始终经受不住市场的冲击,只有丰富自己的产品线,抢占市场份额才能活下去。
当时市场卖得最好的空调牌子是格里,够专业,做了几十年,老品牌,受消费者信赖,是行业标杆,也是所有竞争对手的靶子。
负责和我们对接的是TXL销售总监,姓文,说话轻声细语,很和气,他的需求也非常明确,直接摊牌和我们说:“我希望我们的空调造型和功能都和格里一样,但我们比它便宜几百块钱,老百姓就会买单。”
开始我并不同意这种想法,如果想要进入这个市场,不是首先就要树立有明显特点的产品形象么,跟着别人的产品形式走算怎么回事呢?
TXL的文总到底是做销售的,看见我的表情好像就察觉到了疑问,他推了推眼镜说:“我们做过调研,有真实的产品销售数据,同样功能不同造型的产品,消费者不会为设计买单,他们更喜欢便宜实惠的。我们设置了高端中端低端三个档次的产品,低端产品价格最便宜,只有一些基础功能,中端产品和高端产品一样的功能,只是设计没有高端产品那么漂亮,这三款产品里低端产品毫无疑问卖得最好,老百姓没我们想的那么有钱,不要被消费文化所蒙蔽。其次卖得好的是中端产品,因为很多消费者觉得我花了中端的钱,但享受了高端产品一样的功能,这样我们的高端产品就成了一个战略型产品,它的存在不只是为了销售,而是带动。”
这些话我确实地听进去了,也给了我启发,旁边有刚毕业的学生问同行来的老郭:“设计师为什么要听销售的意见?”
老郭低声说:“让听见炮火的人去做决定。”
后来我们真正走到家电卖场去看,年轻人很少,多是一些和我们父母年纪差不多的中老年人,下沉到三四线城市甚至到县城,一些我们甚至没听过的牌子都在当地成了热销产品,因为它们足够便宜,满足基本需求就行。
老郭说,老百姓其实花的都是血汗钱,他们很注重自己的每一分钱,大家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富裕,那我们能不能做出性价比高的,好的,耐用的产品,去掉那么多无用的线条和造型,少开一套模具,价格能降下来点,他们就能实惠一点,这才是设计应该做的。少就是多,设计不是产品的一切,你要知道其实自己做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这样你才能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我们按照文总的要求,照着格里给他们做了一套方案,把该去的线条都去了,能不用复杂的工艺就不用复杂的工艺,本本分分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多余期待的部分,产品打样,生产上市,骂声一片,很多人说这些空调设计有抄袭格里的嫌疑,但它依然卖得很好。
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做,却还是有一点点疑惑,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部分,永远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而提问,才是我们和这个世界最主要的沟通方式。
产品真的需要那么多功能吗?能不能简简单单,考虑一下被这个时代落下的人?他们听不懂人工智能也不懂大数据,他们只希望开关调节整体不超过四个按钮,字体够大不用看说明书。这是设计师内心的“大数据”,我们看见自己做的“低端产品”走进一个个上了年纪的用户家里,心里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这个项目结束后我又带着团队接了一个老人手机的项目,我们每天到养老院去,观察,记录。我发现如果一个人前半生的努力是为了好好活,那后半生的每天,他们都在琢磨怎么能好好走。一个人要非常努力,才能有个体面的收尾。世界只讨好年轻人,这群说死就可以死的人,不曾被聆听。
有一天,我坐在养老院门口的长椅边上,听见一个老头和另一个老头说,自己走之前要料理的事。另一个老头清了清嗓子回问:“死,还分时候吗?”
我听一愣,多好的对话啊。
后来同事从日本带回一套设备,只要穿上了,就能体验六七十岁时的身体状态,这样就可以感同身受地做设计了。
我体验过几次,发现衰老的可怕并不是离死亡越来越近,而是力不从心,身体各方面都跟不上了,很失落,也很绝望。做老年机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老人对触屏其实并不敏感,他们还是喜欢有回应的按键式老手机,但他们的触觉已经开始退化,有时候一个按键按下去,很长时间不松手,导致屏幕上总是一连串的同一个数字,他们再回去删,又都删光了。
于是我们改进,按键一次按下去,就只是一个数字,直到老人松手,也还是一个数字,不会有蝉联命令。等他再去按另一个按键,或者重复按这个按键,才会有新的数字命令。过程虽然缓慢,但是稳定,老人不会再按错号码了,他们能正确地操作了。
老年机的整个调研和设计的过程,就好像让自己也年迈了一次,不同的项目给我不同的经历,同样有了不同的认知。我忽然发现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坚守遇见失守,局限遇到底限,妥善遇见妥协,原则遇见规则,但是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始终不会变的。只要你尝试着理解他们,你就会遇见更多的生命形式,等你更多地理解了他们,也就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了。
而这份理解,你在关系中是拿不到的,只有跳出来,远离繁琐和交际,独自一人远远瞧着,它的脉络才会渐渐清晰起来,多年以后,你还会发现自己在一遍遍的更新中,有过许多不同的模样,或许是荒唐的,或许是愤怒的,慵懒的,但我希望,它们没有不真实的。
从那次醉酒后,我和卓思斯的联系变多了,无论节假日,我们都分享日常,或交流工作,两个人之间就差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我和她的事情丝毫没有向亮哥提起,莫名有一种地下恋的刺激,卓思斯也没有和方园透露,表面上,我们俩都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工作狂,实际上我们从未停止交流。
我升职后我们决定一起出去玩庆祝,于是我们计划一起去香港一日游,找了一个周末,先坐地铁1号线到罗湖口岸,然后在通关的便利店买了八达通,排队过关,坐港铁到红磡。地铁上大家的穿着都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能感觉到自己和地铁上的人格格不入,我们能辨别出谁是香港人,谁是大陆来的游客。香港人也可以,他们总是一眼就确认你,然后神情冷漠地转过去。
卓思斯说,可能我们的脸上写满了好奇,而他们的脸上总是疲惫,香港的年轻人确实太累也太辛苦了,转念一想,我们也没必要同情他们。
地铁上外国人的比例也多了起来,各种族裔都有,他们有的表情放松,有的神情紧张,一个像是拉美裔的大叔彷佛几天没有睡觉一样疲惫,双手自然下垂坐在地铁上,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是不是大城市的地铁都如此压抑呢,我们俩都时不时看看地铁到哪了,还有几站,好像也跟着焦虑起来。
停靠红磡后我和卓思斯先去逛了香港理工大学,都听说这里的设计专业很好,遗憾没机会能体验一下,拍照留念后我们直奔尖沙咀,拐到维多利亚港时,看见了大海对面的中银大厦等一众建筑。我们慢慢靠近星光大道的围栏,海浪拍打着海浪,建筑重叠着建筑,尽管是白天没有灯火的加成,我仍然可以感受到这里的繁华,仿佛为了追赶这个城市连大厦楼顶的云朵都加快了速度。这里是香港,亚洲金融中心,是童年很多电影的集合,是那个梦里出现的地方,也是很多梦开始的地方。
或许卓思斯也对这样的繁华有一点好奇和一点畏惧,毕竟我们都突然间地见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向我这里靠了靠,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好像要和她一起面对未知一样,无论是深圳,还是香港。
那天我们手牵手游历了维港,然后去了铜锣湾闲逛,开玩笑说不知道哪个酒吧是陈浩南罩着的;午饭我们选了一家翠华茶餐厅,那里的番茄沙律每片都很大,都是取的番茄中间弧度最高的部分。吃完后我们又一起去了港大,下午又回到了维港,我陪着卓思斯买了些化妆品,然后又在附近选了一家能看见维港夜景的泰国餐厅,领班是一个非常专业热情的东南亚人,脸上永远洋溢着微笑,服务一直小心翼翼。吃完后我们看着夜景,卓思斯说,真美,但又觉得好累。
像对大城市生活的集中总结,向往又失落,可我好想她不那么累,我又不知道怎么做。后来我们俩去坐天星小轮,海面上翻滚着城市的夜景倒影,卓思斯站在船边让我拍照,仿佛她的影子也在漩涡之中,参与了浩瀚的繁华后,牺牲掉了。海风扬起她的头发,像上一代亲友出海旅游的复古照片,那么亲切,那么勇敢,又有点对未知的恐惧,然后时间就这样偷偷溜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和她有个家。
亮哥的父母负责又称职,但他们没什么关爱。亮哥入职金利后的第一个春节假期,他和妈妈在大街上遇见亲戚,妈妈会指着金利手机的公交站牌广告说,我儿子就在那上班。
亲戚说,你儿子听话又聪明,真像你。
亮哥妈妈说,哪有,不像我,也不像他爸,不知道像谁。
亮哥在心里嘀咕,你们也不想我像你们,因为你们也不喜欢你们自己。
无论亮哥多大,每次这样被妈妈介绍,他都会一瞬间穿越回小时候,变成那个突然被点名数落的孩子。所以后来妈妈叫他一起出门,他就不再去了,直截了当地拒绝。
妈妈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忤逆,但她又没什么办法,只能换上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哎哟,出息了,在大公司上班了,翅膀硬了,指使不动你了,行吧,以后在那边要是成家买房,可别又想起来东北有个妈。
亮哥回头看着妈妈,他不觉得生气,更不觉得难过,他只是觉得妈妈可怜,是怎样的苛责和压迫让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用最大恶意的揣测和讥讽企图来换回激烈的回应,只为让自己的敏感显得不那么敏感。
返深离开沈阳那天,他是早班机,妈妈少见地起了个大早,包了顿饺子。东北老话是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亮哥算上求学在外的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这种待遇。
亮哥吃着饺子,心里五味杂陈,妈妈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面粉,亮哥看了看妈妈的手,妈妈蹭了蹭又拿到饭桌下,刘海自然地垂下来,和法令纹叠到了一起。她老得很快,老到那些嘲讽也显得绵软无力了,这个亮哥只想逃离的家,他不再有恨,却也不过多留恋,更多的是“算了”。
吃完饺子下楼打车去机场,妈妈裹了件羽绒服也非要跟下去。上了车亮哥开了车窗和妈妈说,妈,明年见。
说完车就启动了,亮哥在车里回头,看见妈妈头也不回地往小区走了,他想,妈还是那个妈。
可等他在机场排队安检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爸爸问他跟妈妈说了什么,他妈妈到家后一直哭,是那种嚎啕大哭,还不让问你。
安检通道的工作人员催促亮哥,快把手机放进安检的小箱,亮哥挂断电话,过了安检门,工作人员拿着金属探测仪和亮哥说,抬起双手,亮哥站在安检台上,抬起双手的瞬间,眼泪也掉了下来。
方园总觉得亮哥事业心不强,在这个城市如果你不拼命工作,那工作迟早和你拼命。方园怕这种安逸的性格会让亮哥的事业不温不火,并且一直住在白石洲。
低廉又美味的地摊加上白天的CBD大楼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仿佛在这个城市暂时性地进入了安全区,实则是在慢慢下沉,直到耗尽青春,变成负资产,向二三线城市或老家抛售肉身。
可工作这种事急不来,于是方园提出,她,亮哥,卓思斯和我,四个人一起搬离白石洲,换一个环境。
我升职后涨了薪,工资来到了快一万,偶尔还有一些项目提成,日子宽松了许多。大家好像赚得都比以前多了,于是都觉得换个更好的地方住也不错。
卓思斯和方园一起找了两个月房子,考虑到四个人的通勤,周边的便利及性价比,最终在学府路南航公司旁边看上了一个小区,康乐大厦,月租四千能租个小两室,有一层楼,六个房子是同一个房东,一个来自辽宁的阿姨,可以同时租给我们两套。我和亮哥高兴之余也咋舌,有钱人的生活,真是我们没法想象的。
两位姑娘替我们找到了好房子,我和亮哥主动包揽了搬家的所有工作。我们俩找了一辆货车,好不容易开进白石二坊,然后往下运行李,我和亮哥加起来一共六个箱子,方园自己就八个,卓思斯六个。
亮哥搬完后整整瘦了一圈,我也快虚脱了,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货车后面,慢慢驶离住了两年多的农民房。
货车开上白石中路,我们看着手机店、小吃、嘉旺,逐渐远去。亮哥累倒在方园怀里,又强撑着直起腰,回望着道路两侧的建筑,风吹起姑娘们的头发,冰箱的门微张着欲言又止,好像是离开的仪式,我们和所有的行李,落在一艘残破不堪的小船上,飘离了曾经接纳我们的地方,小船驶入深南大道,飘进了未知的海域。
2014年下半年,我们离开了白石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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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墨闻 编辑 |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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