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缘起
艰难得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大宇的双眼早已湿润。
《都挺好》是年度热播大剧，酷爱追剧的大宇当然不会放过。看第一集倒还没觉得什么——但随着剧情的展开，一股别样的情绪却在大宇心中晕染弥散。
怎么这么扎心呀——
逼迫子女给自己买大房子，没事找事搬弄是非，遇事就做缩头乌龟或看报纸或上厕所或血压高实在不行就埋头吃。虚荣、贪婪、自私、胆小，不遂心就闹腾再不行就离家出走玩失踪……目睹着“渣爹”苏大强的拙劣表现，大宇心中不禁一阵阵绞痛，挂在眼角的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二 交待后事
父亲去世快一年了。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闲下来的时候大宇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除了渐渐淡去的悲伤，大宇总觉得有一种情绪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渣爹”苏大强的出现，使大宇顷刻间顿悟——那种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应该是一种愧疚吧！比起苏大强父亲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而父亲患癌后大宇做了什么。外人看起来还算光鲜，但实际情况只有自己清楚。
父亲两年前罹患食道癌，像所有的子女一样，确诊那一刻大宇也是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也曾如同行尸走肉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也曾满是哽咽地拨通电话向兄弟姊妹报告病情，也曾一次次带着父亲四处求医问诊。当父亲病入膏肓不能下床的时候，大宇也曾守在床边给父亲擦嘴打饭、端屎端尿。离世前第三天父亲想出去里看看，大宇就把他绑在轮椅上（因为被病魔折磨的父亲已经虚脱，软得像面条无法坐直了）在院子里缓缓转了一大圈。父亲去世的时候，大宇哭得惊天动地，乡亲们也满心赞赏说这事儿办得也挺体面。
曾经有那么一刻——大宇认为自己尽力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自己做得挺多，也算是尽孝了吧！
但内心深处，他还是觉得有一种情绪在潜滋暗长——
这情绪的发端应该是父亲交代后事儿的那天。
虽然我们几个子女商量好了对父亲隐瞒病情，当然这也是对患癌病人的常规操作。但一生明白的父亲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父亲开始咯血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把我们几个子女叫到面前。
“我有七万块钱！”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说。
我不禁一愣：爹怎么有那么多钱！这一年多他不是在家养病没有出去干活吗？就在一年多以前我新买的房子需要装修，他不是刚给了我三万块钱吗？你说他一个在家务农的古稀老人，能从土坷砬里刨出多少钱？
“这七万块钱不是全都给你们的——”大宇的思绪被父亲的话语拉回。
“爸！现在正给你看病呢！先别说这些！”大宇轻声劝着。
“不！我可不吃那亏！东头老张刚死，几个儿女就闹起来，这个拿着存折，那个拿着身份证，还有的吆喝着知道密码！全村人都在看笑话！”
“爸——”还想说什么的大宇最终没再吱声。
“这七万里面一万给我孙子，一万给小峰（小峰是我大姐的儿子）。小峰快结婚了，我这个当外公的答应结婚的时候给一万，不能说话不算数！儿媳妇也我也当闺女看，一万给燕儿。”
说到这里父亲顿了一下，突然目光一下子严厉起来：“剩下的四万是给你妈的！我不在了你们要管你妈！这四万你们四个一人一万，要花在你妈身上，多了我也没有了！”交代完了这一切，父亲已经累得有点儿气喘嘘嘘了。
“这里有四个存折！一个三万，一个两万，两个一万。不放我这儿了，都给你们吧！”父亲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四个存折。
“你是慌啥？”大姐说。
“你们都拿走了，我也心静了！”父亲说完把存折分别递给燕儿和大宇的两个姐姐和小妹。
大宇的父亲就是这样，在他的儿女们遇到难事儿的时候，他总会带着钱适时出现。他一生不曾大富大贵更没有天降横财一夜暴富，却总能轻描淡写地帮儿女们化解所有的烦恼琐事。大宇知道父亲患癌以来从没停止干活，但他还天真地认为那是老人家在用手头的活计排遣对病魔死神的恐惧。他没有想到父亲之所以这样是在和病魔抢时间，他不放心老伴儿。他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家里没有了支柱，他想在生命的最后给家人留下一些抵御风险的资本。
那一刻大宇后悔了！
在这之前他觉得这一年来四处带父亲看病旅游也算尽心了。但对比今天，大宇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是多么得微不足道。
人们总爱拿物质来比较，从而来衡量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好与不好。那一刻大宇内心深处也开始算一笔帐了。
小时候大宇患小儿贫血差点夭折，父亲为了给他看病几乎倾家荡产。
大宇学习成绩还算可以但学费却不能免的！考上县城重点高中又把家里的钱搜刮一空，去外地上大学父亲一把掏出了九千，那可是一九九五年九千对一个农家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把大宇送到学校父亲返程兜里只剩下回去的路费十五块钱，事后大宇埋怨父亲为啥只留那么一点点万一路上有意外咋办，父亲却蛮不在乎地说怕啥买了车票还不让坐。
大宇参加工作一个月后才开资，父亲给一千块钱说是生活费。结婚花费父亲全管。第一套房首付八万父亲东借西借几乎把所有的亲戚和半道街的乡亲都问遍了，一天之内给了大宇六万。买第二套房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多了，但知道大宇手头紧还是拿出了三万。
父亲就是一个种庄稼的。大宇知道父亲之所以能拿出这么多，完全是靠着省吃俭用和一天不停地上班打零工攒下来的。
大宇和姐姐妹妹也曾无数次劝父亲别干了。但他总是微微一笑：“不干了！你们给我钱？”
“我给你钱！”大宇答应了也给了，一月五百。但不到两年父亲就又说：“以后你别给我钱了！你刚结婚又买房了，我和你妈在家里花不了多少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大宇的一分钱。
大宇想让父母到城里住，但父亲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即使过年来几天也是嚷嚷着要走。说是不习惯太约束，但是傻子也知道他是怕打扰孩子们的生活，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
在大宇的印象里，父亲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在大宇的记忆里，好像是除了下雨下雪父亲没有一天不在干活。大宇的妈妈就说：“你爸就是干活的命，一天不干活儿就要害病”，大宇一寻思还真是这样。
父亲精明，年轻时做过生产队长。但因为格局太小，不敢像同龄的佼佼者出去闯荡做大生意，所以一辈子也不曾大富大贵。他干过泥瓦匠，在砖窑做过工，也干过贩黄豆、卖树苗等小生意，年纪大了就收破烂儿给别人打短工。
父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收拾大宇，轻则厉声呵斥重则子拳打脚踢，所以儿时的大宇特别怕父亲。但长大了再想起来，大宇觉得父亲还是最爱自己的——无论金钱还是精力，在他身上父亲付出是最多的，无论上高中上大学的第一天还是刚到陌生的城市工作，父亲总是陪着一起去。甚至儿时赶集买好吃的，父亲也总要老伴儿给大宇留一份儿。
——他不是不爱儿子，只是不善于报答而已！
三 心生厌烦
父亲去世一年后的今天，热播剧目《都挺好》中苏大强的出现，才使得大宇心中的愧疚一下子明晰起来。
对患癌后的父亲，大宇认为自己至少有三个错误，并且这错误随着老人的离世再也无法纠正弥补。它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永远盘踞在大宇的心头，并会在某些时候不合时宜地钻出来，化为一根根针尖儿麦芒儿，不轻不重地扎刺划拉着大宇的心肺。
首先大宇觉得自己不应该采取保守治疗，并对父亲隐瞒病情。虽然现代医学对癌症是采取手术还是姑息疗法存在着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并且这两种观点谁对谁错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争执下去。虽然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有很多也反对手术，说毕竟七十一岁了何苦让老人再受那罪并且还不一定能保命？更有人说会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即使做完手术了也活不了多久，说不定还不如保守治疗活的天数长一点儿！
大宇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还为自己的“英明抉择”暗自庆幸过——毕竟从发现到去世，父亲又活了一年六个月。俗语说食道癌——“食秋不食麦”，从时间上也算是一种胜利了。
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大宇才知道自己错了！
首先是三个医生的态度。其中两个分别县城医院和大宇所在城市医院的肿瘤科大夫，他们态度鲜明地表示治疗癌症只能采取手术，并且老人的年龄和身体也可以尝试一下。另一个是大宇妻子的姨夫，他干脆就一句话撂在那儿了——不做手术一点儿希望没有，做手术或许还有希望。
当时的大宇还没有从确诊后的惊吓中明白过来，他只是觉得父亲还在家里活蹦乱跳地干活儿，现在就告诉他得癌症了那不是太残忍了吗？于是权衡再三还是得过且过地耽搁了下去。期间为了博取心理上的安慰，他就四处打探中药偏方，为此也花了不少的冤枉钱。
直到最后父亲滴水不进病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大宇才万般无奈地把父亲送进医院。“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得一世”，这个道理看似都懂，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宇还是没有想清楚。
除了医生的态度，让大宇后悔没有手术并隐瞒病情的是住院以后父亲的话。
确诊以后我们几个子女商量好：就给父亲说他得的是食道炎，输液吃药就能痊愈了。所以病重之后的父亲，总说是医生把他的病看错了，如果早知道是癌症就做手术了，管他娘的死都死了！还举例说东头谁谁谁得的也是癌症，做手术后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吗？
每每听到父亲这样说，大宇心中总会满脸发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是啊！为什么当初不狠心给父亲做手术呢？
让大宇悔恨的第二点是父亲病入膏肓后自己的态度。“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宇一直觉得这句话离自己很远，并且从父亲患病以来，自己做得也算是尽心了。但现在回想起来，特别是肿瘤侵蚀食管器官穿孔肺部大面积感染，父亲没日没夜的咳嗽吐痰需要不停擦拭的时候，大宇有露出厌烦情绪的。
产生这种情绪一方面是自己要无休止地请假，虽然家中有事儿领导也很体谅，但大宇还是很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停地吐痰，又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所以需要有人不停地给父亲翻身擦嘴。虽然几个子女轮流，但哈欠连天的大宇已不胜其烦。
“让爸自己擦吧！”终于有一次大宇轻声说了出来。
“他能擦成吗？”大姐一句话怼了回去。
卧床之初，大宇是天天守在床边的。但在父亲最后的几天里，大宇除了每次用注射器给父亲打完饭以外，就会长时间地呆在外面。或是玩手机，或是摆弄相机，或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拍照，来实践新学的摄影技巧。他会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睡觉或咳嗽，只有在听到咳嗽声越来约急促剧烈的时候才会进去。大宇总想着，父亲暂时就这样了，自己放松一下也不会有啥的。却没有想到坏的情形总会不约而至，让人猝不及防，父亲并没有打扰他太久！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大宇守在灶台边给父亲熬粥。
“宇——宇——”父亲开始一声一声地喊着，那声音很低很慢却很急促，仿佛是说梦话一般。
“爸！别叫了——我一会儿就去！给你做饭呢？一会儿就去！”大宇一边搅着锅里的粥一边大声回答着。
“宇——宇——”
“你快来看看！你爸是咋了——”守在边上的大宇妈妈妈突然也喊起来（大宇妈妈偏瘫多年生活不能自理，但每天会守在老伴儿身边观察着一点点的病情变化）。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宇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却发现父亲只能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大宇连忙用手摸着父亲的全身，他只能感觉到父亲的胸口只有一丝热气，其他地方冰冷得怕人。
“爸！爸！你是咋啦——”大宇彻底慌了，他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拨电话叫人。慌乱之中他看到父亲眼角垂下两颗水珠，那是最爱他的父亲留给这个世界的随后一滴眼泪。
写在最后
大宇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我们两个隔桌对饮的时候，当他艰难地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他的头始终是低垂着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在生死面前，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爸是最好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但他走的时候，他叫我我却没有去，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孝顺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