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不可思议？我回头再琢磨这句话，这家伙用一个“不可思议”引出了两个话题，分别有关于他和我。有关于他自身的，老调重弹，依然是最近反复纠缠的“凯撒”是谁这个问题。而有关于我的，则是上次看似不经意地洞悉到我的个人情感隐私后，他颇为含蓄地向我点出的一个问题：你也有疑惑，你自己是否也要好好想一想。我琢磨这层意思的时候，仿佛看到他变成了一头浑体黝黑的妖猫，躲在暗处，龇着白白的牙齿，用爪子捂着嘴，嘲弄般地对着我释放他的得意。
不能把他仅仅当做一头有人类意识的猫来看待，后来我就有了这样一个隐隐的想法。当人看？当然也不妥！就笼统地当他为智慧生物吧！这就要提前考虑到他作为智慧生物的狡猾性——是不是表面上是通过解决自己的问题，实际上在有目的有步骤地对我进行某种引导？所以我突发奇想：我明白了，看来橘猫寻求自身存在的确认并不是他找我的真正目的。原来如此！我有点开窍后的小兴奋，马上顺着这个思路给自己提出了两个需要探寻的方向，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处心积虑呢？与我又有什么具体关系呢？
当然做出这个判断完全是凭借直觉。以直觉作为依据来提出一个论点，再去论证它的合理性，难度在于这个直觉是完全建立在假设性基础上的。在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却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即便我有再非凡的想象天赋，一下子就想找到可能隐藏在橘猫与我之间的多重复杂关联，从一些看似平淡的故事情节中去读懂我认为是烧脑的剧情，还是需要找到一个正确的途径。但我当下又只能被动地依照他给我的提示，不得不使用最笨拙的方式——回过头，先系统梳理橘猫关于“存在”的几个重要关联，再试图找出隐藏其中的蛛丝马迹，除此之外好像还没有更好的路径。
先梳理第一个关联节点：猫的存在与女人的存在。这是猫认知中最原始的一种存在状况，以为他与女主人共享阅读时光、以男人的心态感受女主人的存在和肆无忌惮地占有女主人的温存，都是自己生命中固有的，即便是有了人类思维的觉醒，也对这种存在状态的必然性没有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念头。
下来继续梳理第二个关联节点：“闯入者”出现了。这是一个很突然的过程，也是男人猝然闯入了猫原本平静的生活后，对猫的原始固有状态和认知状态实施了轰然冲击直至猫所认知的固有状态像玻璃高脚杯从餐桌上瞬间掉落，破碎成一堆玻璃渣子的过程，迫使他在张皇失措中对自身周围的所有的关联环境做出再认知，需要重新厘清自己和女人、男人之间的关系。
第三个关联节点：男人女人和猫的共处。这是基本上厘清了女人、男人、猫之间的关系后，又迫使猫回到原点，重新认知自己，而衍生出自身存在的疑问，“凯撒”是谁？
我认为第一个关联节点和第三个关联节点是重点。因为在第一个关联节点中，橘猫描述的女主人，成功地吸引了我，激活了我的丰富想象力，有种蠢蠢欲动的雄性“猎食基因”的唤醒。第三个关联节点则成功地“引爆”了我对猫怎么能够说话、如何洞悉人类思想的好奇心。但不可否认，关于猫的人类意识思维觉醒的问题，仍然是个谜。或许破解了这个谜，至少能找到一个解答我当下的疑问的方向吧。至于第二个关联节点中的“闯入者”，我的态度与猫大致一样，并不怎么欢迎他的出现。所以就懒得去理会和深入分析，姑且笼统地将“闯入者”定位成与女人有关的男人。
不幸的是，通过我对橘猫的系统梳理，不可避免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悲观结论——尽管我是人，是心理医师，但面对的交流对象是一头能够洞悉人类思想的猫。他能轻松地知晓我的想法而我仅能被他的叙述牵着鼻子走，反倒是我处于了交流的劣势。
于是，和橘猫接下来的交谈中，我试图尽可能地去捕捉一些隐藏在他言语背后的不很起眼的细节。
这一次，他说：生活还是如期回归到了过去。我依然能够享受旧日时光，但这种旧日时光与以往的旧日时光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我想，可能是他，男主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猫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我当然能够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掺杂的无奈，他在叙述中已经开始用“男主人”的称呼定义“闯入者”了，这表明，他已经开始接受了男人介入到他的生活这个眼前事实。
本来，这就不是每一个我的同类都会有的体会，这种虚妄是不是反到让自己受到伤害？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是指我的存在。既然赋予我有人类的思维方式，难道就必须让我承受你们人类思想情感之累，还是说这是一种做人的代价，是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问题倒有几分哲理思辨的尖刻。回答这个问题的对象如果是人，我们可以叫它思考人生。但我要回复的对象是一头猫，那么我们此刻进行交流的性质是……讨论生命存在的一般价值意义还是讨论高等动物特殊的行为及精神层面价值意义？需要从人的对等高度还是从人与猫的不对等角度来讨论？仅管我在交流中不断地产生着一系列自相矛盾的想法，但已经明显地捕捉到了一个动向，目前，他对自己存在的价值意义的质疑已经超越了存在状态的质疑。与之相反，我当前的切入点仍旧集中在他的存在状态上。虽然总是慢一拍，但这是重要突破口啊！我心想。
他继续说，以前，我没有太多的想法。以为这种生活状态是固有的，理所当然的。但记忆上问题的出现，让我有了疑虑，这是为什么我第一次找你就使用的切入点。我原本以为解决了记忆问题，其他的问题就会自然迎刃而解，我错了，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猫给我说这些的时候，很像是喃喃自语，语气很平静。顺便提一下，这次会面的地点还是我的办公室，他把时间选在了下午下班之后，我知道这时段门诊二层的各个科室都打烊了，更便于我们单独交流。
找你咨询，就是我的潘多拉魔盒打开之时。他稍微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记忆的问题很简单，前面我已经多次找你讨教过了。当然你出于职业操守，有些问题没有也不便当面说破，我知道你的本意，尊重了我身上存在的类似于人的一种认知状态，这点很感激你。当然也让我知晓了我的记忆缺失问题实际上是物种的特殊生理性构造决定的。同样的，与你的交流或者说通过对你的倾诉，让我也知道了我以猫类的身份兼有人类的思维出现在主人的生活中，而且想要获取和占有不属于我的东西，或许这就是典型的无妄之念，也是一种状态的终结和一种新状态的开启。这个道理我懂。
我有点听不懂你了。我笑，用玩笑的语气说：虽然听不懂，但觉得你现在开悟了！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说：平心而论，现在我所说的心理问题，也就是你说的不是问题的问题，和记忆一样，是无需解决但也是始终存在而不能解决的问题。但他忽然又换了一种语气：但是现在又让我怀疑，我们之间的交流行为，可能根本就不是我要找你，而是由于某些特殊的动机缘由，专门安排我们会面的吧！
哦？听到他抛出的这个观点，有点意思了！似乎话题开始向着我期待的直觉方向靠拢了。我向前滑一下屁股，把脊背尽量地向椅子靠背贴近（网络说的葛优躺？），是以一种看似非常放松的肢体语言，向他示意：这个话题我感兴趣，愿意恭听！
……
林大夫，你在听吗？
嗯，在听。对面的一句问话把我拉回了心理咨询现场。
这是一个在半个月前因为“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问题已经做过心理辅导的一位大龄男性“伪文青”（实际的文艺层次和不切实际的做骚层次，使得我做出的定位）。当时，根据他表现出的找我之前极度自卑颓丧和找我之后的高浓度鸡血状亢奋两种极端状态，我怀疑这是一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但实际操作中我没有以双向情感障碍病人的标准对待他，而是在详细地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先给他提出了一些中肯建议。
这次，他说：我尽量地照着您前一次给我的建议去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我也知道这样做真的不好，可就是忍不住啊。
看他说“忍不住”的神情，仿佛有类似“臣妾做不到啊”的委屈，我想笑，但我极力用认真倾听这种状态做着掩饰。回头拍拍他的肩膀，给了这兄弟一个空洞而远景的建议：没事儿，你尽量克制自己吧。实在的忍不住了，就继续写诗向她表达你的爱慕好啦，这完全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只是再不要冷不丁地从暗处惊吓她。最后你还要认真听我一句话，一定把你写的这些诗稿收集好了，若干年后整理成集子，说不定还能成为诗坛上一颗新星呢！
这兄弟头点得像捣蒜锤一般：就是就是，自从见到了她，我也意识到诗歌和爱情的表达方式是一样样地！我听到他有这样的领悟，心里“哦”了一声。接下来他的表述是这样：现在，我写诗的欲望和对她的爱意都已经不能再压制了，我满满的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真的让人出类拔萃啊！听着他发出了这样由衷的自我赞赏，直接的结果是让我在那一时刻顿时觉得自己所从事的心理咨询事业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高神圣，我也有给自己点赞的冲动。
不过待这兄弟出门后，我还是忍不住了，用拳头擂着桌面“吃吃”地笑着不能自已。晓苇也是边忍着边偷笑，用她细长的手指头指着我：主任呀，你太不厚道了，人家是病人，你还笑！
我止住了笑，问晓苇：你没发现？最近心理咨询室的工作越来越不正经了。来心理咨询的尽出奇葩人，心理咨询师也是尽出奇葩招。刚这兄弟，你说你喜欢一个人，就光明正大地来吧，可偏偏一边暗恋人家，一边非要搞一些FBI或KGB的手段。明明是熟人，却藏在暗处搞些跟踪、盯梢手段，搞得人家大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一起和闺蜜们吃个饭都觉得心惊肉跳，总感到身边有个神秘的隐形人。她就一小小的花店女老板，让她这样的奇葩员工再给折腾几次，估计花店关门打烊是小事，惊吓出神经失常都有可能。
对呀！有爱你就当面说出来，这人也是，非要搞一些神秘主义，一边想让人家知道有人喜欢她一边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三更半夜趴上人家阳台窗户唱歌，这不变态吗。晓苇应着我的话。
这不是变态。这是情感表达不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这就是一见钟情的负面表现形式。我接过晓苇的话，一本正经地做了个纠正。
信你个头！所谓一见钟情都是男人见色起意，哄骗女生上床的卑鄙伎俩和手段。目的达到了，就变脸比翻书还快！哼，你们男人就是喜欢嘴巴上一套，行动上又是一套，还套用个高大上的辞藻，给自己道貌岸然地粉饰一下。才不相信呢，就是变态！
我真没有想到晓苇这样回应了我一句，一时有些尴尬。偷偷瞄了两眼晓苇，看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在用手翻她桌子上的资料，就判断她其实就那么随口一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于是我清一下嗓子，继续对晓苇说：一见钟情是有的。不过就像你说的，主动一方大多数在男性。我为什么说这个人的表现不是变态而是一见钟情的负面表达形式，是有深层原因的。
觉察到晓苇翻腾资料的细长手指忽然放慢了下来，我意识到这是愿意听下去的表现，赶忙说：据我的观察研究，男人对异性的一见钟情，最主要的根源不是所谓的眼缘或者是女方漂亮不漂亮，也与男人色与不色关系不大！
哦！你就继续编吧，编好听一点，说不定我会认同你呢！她说这些的时候，完全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把茶杯捧到了手心上，转过身，用好看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要用目光检视我即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符。
其实，一见钟情的根源，在于，自卑心理。我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给她买了个关子。
自卑心理？晓苇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黑色的眸子在清澈的眼白衬托下，格外的楚楚灵动。
对，自卑心理！刚才这个人身上就有体现。我看着晓苇漂亮的眼睛，特意给她强化了一下概念：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而自相矛盾的动物，一旦从异性身上发现了自身缺少的某些东西，无论对方长幼、不管对方漂亮不漂亮，只要被这些东西俘获，就会立刻产生出一种自卑心理。而自卑心理的产生根源出自于男人自身不能克服的缺失心理，这种缺失又恰好就是男人最渴望得到的，那么，你想想，男人面对这种缺失时会怎样？
还会怎样？总是不择手段呗！晓苇盯我的眼神一下就散落了，带着一丝对全世界的男人们无差别覆盖的嘲讽式口吻，回了我一句。
我即时的感觉是有些心虚，但还是继续以一种貌似专业的学术口吻解释说：男人的某些缺失突然在某个异性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时，会让他产生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潜藏的“猎食基因”就被唤醒，然后激发出一种原始的征服欲望，结果就是对关注对象的占有欲疾速膨胀。最简单有效的占有方式就是通过对异性肉体的直接占有，达到弥补自身缺失心理的目的。所以说，“一见钟情”，实际上就是自卑心理在作祟。
看一下晓苇，又把眼光聚集到了我的脸上，这是想表达不同意见的迹象！我赶紧抢着作补充：举几个鲜活的例子，比如我们常见的几种结果——缺少母爱的单亲家庭中的男孩，往往对御姐型、熟女型的异性感兴趣。心理强势或体型硕健的男生，他们的择偶标准往往是弱不禁风或娇小玲珑型的。再有，粗犷的喜欢细腻的，沉闷的喜欢活波的，文弱书生喜欢的是女汉子，土豪们偏偏就喜欢知识女性。你是不是会说：对呀！最好的伴侣就是性格互补型的。非也！其实很多都是缺失型的自卑心理在发生作用。
当然，女性也会对特定的男性产生一见钟情，也会有自卑心理的因素，但更多的是表现出母性特征或者是交换特征。
我一口气讲完了，看看晓苇的反应。晓苇却把脑袋摇成了逗小孩儿的拨浪鼓，严重地不同意我的观点：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呀？我看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是在为自己做辩解吧？最鲜活的例子就在眼前，你不就是一见钟情么。
晓苇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再和我争辩了，转过身埋头整理桌子上的病历夹。我感觉，她想岔开话题，似乎是一种对说错了话或者是失言后的刻意掩饰和转移。
再或者，是我过于敏感，想多了。
（未完，下篇跟进中……）
（图片来源网络，侵权速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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