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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苏阿瓦提狗:塞萨尔,艾拉狗

时间:2024-08-24 04:23:09/人气:281 ℃

我在一辆巴士上,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突然,附近有条狗开始大声狂吠。我想去看它在哪儿。其他有些乘客也是。巴士上并不太挤:座位都坐满了,只有几个人站着;他们有看到那条狗的最佳位置,因为他们望出去的角度更高,而且可以看到两边。即使对坐着的乘客,比如我,巴士也提供了一个升高的视野,正如马之于我们的祖先:用法语说就是“Perspective Cavalière”,等角透视。那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巴士胜过轿车,后者的座位太低,太接近地面。犬吠声来自我这一侧,人行道这一侧,这很合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看不见那条狗,因为我们开得很快,我估计已经太晚了;我们应该已经把它甩到后面。它激起了通常会围绕某个事件或事故而产生的那种轻微的好奇,不过这一次,除了吠叫的音量,几乎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事发生:人们在城里遛的狗很少叫,除了会对别的狗叫几声。所以这时乘客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而突然它又被调动起来:狗叫声再次响起,比之前声音更大。接着我看见了那条狗。它正在沿着人行道奔跑,对着巴士狂吠,它跟在后面,全力以赴想追上来。这太奇怪了。在过去,在乡镇和城郊,狗会追着汽车跑,对着车轮狂叫;那是我小时候在普林格莱斯记得很清楚的场景。但现在不会了,似乎狗已经进化了,已经对汽车的存在习以为常。而且,这条狗并不是在对着巴士的车轮叫,而是在对着整辆车叫,昂着头,盯着车窗。现在所有的乘客都在看。难道是狗的主人上了巴士,忘了它或抛弃了它?要不也许是车上有人攻击或抢劫过狗的主人?不,这辆巴士一直在沿着督府大道开,好几个街区都没停,而只是在目前这个街区那条狗才开始它的追击。更复杂的假设——比如,这辆巴士轧死了狗的主人,或其他狗——也可以被排除,因为根本不可能。这是一个周日下午,街道相对较空:一起事故不至于会没人注意。

那条狗个头相当大,毛色深灰,尖尖的长嘴,介于纯种犬和流浪犬之间,虽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至少在我们正经过的地段,流浪犬已成为过去。它的体形还没大到让人看一眼就害怕,但也足以在它发怒时对人构成威胁。而现在它似乎就在发怒,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绝望、发狂(至少就此刻而言)。驱使它的动力不是(至少,就此刻而言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急切的渴望,想追上巴士,或者让它停下来,或者……谁知道?

赛跑在继续,伴随着狂吠。巴士加速前进,它刚在前一个街角被红灯耽搁了。它一路贴着人行道行驶,而那条狗也在人行道上奔跑,并渐渐掉到后面。我们已经快到下一个交叉路口,看上去追击会在此结束。然而,令我们惊讶的是,那条狗穿过了又一个街区,继续穷追不舍,它也在加速,同时狂吠不止。人行道上没什么人,否则像它那样横冲直撞,视线紧盯着巴士车窗,势必会把行人撞飞。它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响,震耳欲聋,淹没了马达声,充满整个世界。某件本来从一开始就该很明显的事最终浮出水面:那条狗看见(或闻到)了这辆巴士上的某个人,它正在追那个人。一个乘客,我们中的一员……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大家开始带着好奇的表情环顾四周。有谁认识这条狗吗?怎么回事?是狗的前主人,还是它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我也在环顾四周,一边琢磨着,会是谁呢?在这种情况下,你最后想到的人才是自己。这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而且是间接地意识到。突然地,被一种依然模糊的预感所触动,我看向前方,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路上畅通无阻:在我们前方一长排绿灯几乎绵延到天际,预示着飞速而不间断的行进。但紧接着,随着我内心升起的焦虑,我想到我不是在出租车上:巴士每过四五个街区就有固定的站点。的确,如果站点上没人候车,车上也没人按铃要下去,巴士就会一路不停。就目前来说,车上还没人走向后门。运气不错的话,下一站也会没人。所有这些思绪都同时涌向我。我的焦虑感在继续增强——几乎就要发现那个不言而喻的结论。但这被当时的紧急状况推迟了。有机会让我们一直不停地开,直到那条狗放弃追击吗?我的视线只移开了几分之一秒,然后我又去看它。它还在狂追,狂吠,像着了魔似的……它也在看着我。我明白了:它是在对我叫,我就是那个它要追的人。那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能够招致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被那条狗认出来了,而它正对我穷追不舍。虽然,一时情急之下,我已经决定否认一切,不供出任何事情,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对的,而我是错的。因为我曾虐待过那条狗;我对它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说不出的无耻。我必须承认,我从未有过十分坚定的道德原则。我不是要替自己辩护,但这种道德缺失可以部分解释为:从幼年时起,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进行无休止的战斗。这渐渐钝化了我的正义感。我开始允许自己做一些体面绅士不可能做的事。但也难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此外,我的恶行根本算不上真的犯罪。我并没有真正违法。但我也没有像个真流氓那样,把自己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对自己说我会做出补偿,虽然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做。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以如此怪异的方式被认出来,被迫面对一段埋藏如此之深,以至于似乎已被遗忘的往事。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指望着某种免责。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都会这样做,都会假设,首先,一条狗只是一条狗,它的个性将会被其所属的物种所同化,从而最终消失。于是我的罪恶感也会随其消失而消失。曾有片刻,我可鄙的背叛赋予了那条狗某种个性,但那只有片刻。而那片刻居然持续了这么多年——这里有某种超自然的、令人惊骇的东西。不过,当我再仔细想想,一丝希望出现了,而我立刻就抓住了它: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狗活不了那么久。如果我把年数乘以七……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滚着,与那变得越来越响的、沉闷的狗叫声相互撞击着。不,说时间过去太久是不对的;这种算法只是我延迟自欺的一种方式。我最后的希望是当你面对某种太过严重而无法承受的状况时,那种经典的、否认一切的心理反应:“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发生,我在做梦,我肯定有哪里搞错了。”而这一次它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反应;它是真实的。真实到我不敢去看那条狗;我害怕它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但我又太紧张了,没法装得若无其事。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大概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所有其他乘客都在关注着这场车狗赛跑,包括司机,他不停地转过头看,或通过后视镜看,并一边和前排的乘客开玩笑。我因此而痛恨他:他的分心让车速慢了下来;否则那条狗怎么能一路跟到第二个交叉路口?但即使它一直跟着那又怎么样?除了叫,它还能干吗?它不可能上车。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开始以更理性的方式看待目前的情况。我已经决定要否认自己认识这条狗,我决心已定。它的攻击——虽然我认为不太可能发生(“咬人的狗不叫”)——只会将我塑造成一个受害人的角色,并促使围观者和维护秩序方(如有必要)站在我这边。不过,当然,我不会给它机会。在它从视线里消失之前,我绝不会下车,而它迟早必将消失。126路巴士的终点是莱蒂洛,从圣胡安大道始发,沿着一条迂回曲折的路线前进,很难想象一条狗能一路跟到底。我斗胆瞄了它一眼,但随即又立刻移开。我们的眼神相遇,但我在它眼里看到的并非我所预料的那种暴怒,而是一种无限的悲痛、一种非人的痛苦,因为它超过了一个人可以承受的极限。我对他的不当行为真的有如此严重吗?现在可不是坐下来分析的时候。而且反正结论也只有一个。巴士开始加速。我们穿过了第二个交叉路口,而那条狗——它已经落到后面——也穿了过来,经过一辆因红灯停住的汽车跟前;但即使那辆汽车正在行驶,它也会照样穿过去,它跑得是如此不顾一切。虽然羞于承认,但我确实希望它被撞死。众所周知,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有部电影里,一个犹太人在纽约认出了四十年前集中营里的一个犯人头目,于是开始追他,结果被一辆汽车撞倒轧死了。但想起这个故事反而让我沮丧,并没有因为存在先例而提供些许安慰,因为那是发生在虚构中,从而让我的现实状况显得更为醒目。不过,虽然我不想再去看那条狗,但它狂叫声的音量暗示着它正在被甩到后面。那个巴士司机,显然已经开厌了玩笑,已经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我现在敢转过头去看了。现在这样做已经没有招人注意的危险,因为车上每个人都在看;如果只有我不去看,反而会显得可疑。同时我也在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眼看它;这样相遇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是的,它已经毫无疑问地落后了。它看上去变得更小,更可怜,几乎显得荒谬。其他乘客开始笑起来。它就是条筋疲力尽的老狗,说不定已经死到临头。隐藏在这次爆发背后的多年积怨和痛楚使它伤痕累累。这次狂奔会要了它的命。但为了这一刻的降临它已经等了如此之久,它绝不会放弃。它不会放弃。即使它知道自己会失败,它仍然在继续狂奔并狂吠,狂吠并狂奔。或许,即使当远去的巴士在它视野中消失时,它还是会永远不停地奔跑、吠鸣下去,因为它别无选择。我眼前掠过一幅画面:那条狗的身影印在一片抽象风景(无限)之中,我有点伤感,但那是一种镇定的、几乎具有审美意义的伤感,仿佛当我想象自己看着那条狗的时候,悲伤正从遥远的地方看着我。为什么人们总说往事一去不回?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我根本没时间去想。我总是活在当下,因为光是应对当下就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和脑力。我可以应付突发情况,但问题是我总感到有太多的事情在同时发生,仅仅为了对付当下这一刻,我就必须集中全部的力量,付出超人的努力。那就是为什么不管以何种方式,只要有机会可以让自己放下负担,我就会置道德准则于不顾。我必须剔除任何不是生存所严格必需的东西;我必须不计代价地去获取一丁点的空间,或者说平静。至于这会不会伤害到别人我可不管,因为后果并不会即刻出现,所以我看不见。于是“当下”又一次让我摆脱了一个麻烦的客人。这个插曲在我嘴里留下了一丝苦涩:一方面,有种侥幸逃脱后的轻松;另一方面,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同情。做一条狗是多么悲哀。死亡总是触手可及,且无可逃避。而更可悲的是作为那条狗,它抛开了自己族类顺从的天性,却只是暴露出它那从未愈合的伤口。它的身影映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周日的光线下,以一种狂躁不止的状态,奔跑并狂吠着——它扮演了一个幽灵的角色,从死者中归来,或者,更确切地说,从生者的痛苦中归来,目的是要得到……什么呢?赔偿?道歉?抚摸?它还能想要什么呢?不可能是复仇,因为它势必已从经验中获知,面对坚不可摧的人类世界,它根本无能为力。它只能表达自己;它已经那样做了,而唯一的所得便是毁掉它那疲惫的老心脏。它已经被打败了,被一辆远去巴士那沉默的、金属质感的表情,和一张透过车窗凝视它的面孔。它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想必已经变了很多。它对我的记忆显然栩栩如生;也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印在它脑海中,从未有片刻褪色。没人真正知道狗的脑袋是怎么运作的。也许它认出了我的味道,那并非没有可能;有很多关于动物嗅觉能力的惊人故事。例如,一只雄性蝴蝶可以越过数以千计的干扰气味,闻到数英里外的一只雌蝴蝶。我开始陷入一种超然而智性的沉思。狗吠声成了一种回音,音高参差不齐,时高时低,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突然,一阵我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的后坐力将我从思绪中震出来。我意识到自己乐观得太早了。巴士的确提速了,但现在它又再次慢下来:那是下一站在前方出现时司机的惯常做法。他们先是加速,估摸着还有多少距离,然后松开油门,让巴士滑到站台。是的,它正在慢下来,准备停靠到人行道旁。我坐直了往外看。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孩正在等着上车。狗吠声再次变得响起来。难道那条狗还一直在跑?它还没放弃?我没去看,但它肯定已经很近了。巴士已经停下来。小孩跳上了车,但老太婆却慢吞吞的;那个高车门对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有点难。我默默地在心里怒吼:快上,老家伙!并焦虑地盯着她的动作。通常,我不会这样说,或这样想,都是因为我所承受的压力,但我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其实根本无须担心。也许那条狗能追上来一点,但很快就会又被甩到后面。最坏的情况是,它跑过来,显而易见地正对我的车窗大叫,于是其他乘客就会发现我便是它在追的那个人。但我要做的不过是否认跟这只动物有任何关联。没人能反驳我。我不禁对语言及其相比狗叫的优越性心存感激。那个老太婆正把她的另一只脚放到车门台阶上;她几乎已经上车了。一阵突然爆发的狗吠声让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朝外面的人行道看去。它来了,快如闪电,毛发飞扬,叫声一如既往地响亮。它的毅力简直不可思议。像所有它这个年纪的老狗一样,它肯定也有关节炎。也许它正在做最后一搏。既然在这么多年后终于找到了我,既然可以通过释放怨恨给自己命运一个完满的结局,何必还要做任何保留?一开始(这全都发生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我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只觉得有点怪。但随即我就意识到:它没在我的车窗前停下,它继续向前跑。它在干吗?难道它要……它已经跟前门平行,随后,像鳗鱼般敏捷,它转过头,闪身一跃而上。它要上车!不,它已经上车了,并再次转过身,根本无须撞倒那个老太婆——她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腿一掠而过——几乎毫不减速,仍然狂吠着,沿着走道奔来……无论是司机还是乘客都没时间做出反应;尖叫正从他们的喉咙中升起,但还没发出声。我本该对他们说:别怕,这跟你们无关,它要找的是我……但我也没时间反应,除了吓得全身冰冷,肌肉僵硬。我倒是有时间看着它向我冲来,我的眼里只有它,其余什么都看不见。靠近了,面对着,它看上去颇为不同。就好像当我之前透过车窗看它的时候,我的视线被记忆或我曾伤害过它的想法歪曲了,而此刻在巴士上,仅一臂之遥,我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它看上去年轻、健壮、灵巧:比我更年轻,也更有活力(这些年来,我的活力已经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渐渐漏光了),它的叫声一往无前地响彻整个车厢,它那带着耀眼白牙的尖嘴即将碰上我的肌肤,而它那闪亮的眼神,未曾有片刻离开过我。

2008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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