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农村狗多，实在太多了，多到没人要。每到狗狗的繁殖季节，村道上、胡同里，大大小小的狗，一群群、一队队，或是奔跑追逐，或是激烈争斗，忽如一阵风风驰电掣而来，又如闷雷滚滚稀里呼隆而来，稀里呼隆而去。旱坑里、沟渠里，不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大街上、小巷里，也频现小狗的身影。没办法，狗太多了，那时候物资又匮乏，人命尚如草芥，谁会在乎一条小小的狗的死活。只不过有的人心肠硬、想得开，不想让小狗忍受成长过程中或是长大之后的各种苦痛，就把刚出生的小狗扔了出去。而有的人心太软，想着养大了兴许有人要，一拖再拖，狗长大了，还是没人要，就把狗放了出去，想去哪去哪吧，自己找个活路就行。
今天要说的这条狗，就属于第二种，但又不完全属于，只能说类似吧。后院二叔家的大母狗阿黄，个体高大，凶猛异常，是条敢下口的狗。敢下口就是敢咬人，对于咬人的狗，怎么说呢，有人爱有人恨。对于喜欢这类狗的人，认为它有胆量，是个宝，在关键时刻能用得上；对于憎恨这类狗的人，白给大狗都不要，认为它们说不准哪会儿就会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咬了人得给人家赔礼道歉啊！
二叔属于那种喜欢猛犬的人，虽然那个年代国外的猛犬极少走进民间，可二叔依然在众多大笨狗中选出了自己喜欢的狗，可惜的是，阿黄是条母狗，不过这也阻挡不了二叔对它的喜爱。他有心再养一条厉害的公狗，可家庭条件实在无力承担，于是作罢。这年秋末，阿黄一下子生了七条崽子，二叔有心想留一条，可想了想家里拮据的生活，还是作罢，狠狠心把小狗全扔到村外的旱坑里了。可第二天一早，二叔发现狗崽子又全部回到了狗窝里，不要问，肯定是阿黄叼回来的，只不过由于天气寒冷，死了几只。虽然怜悯之心尚有，可考虑到实际情况，二叔还是狠心再次把狗崽扔了，为了防止阿黄再把狗崽叼回家，他还把阿黄在家关了一天。次日一早，阿黄趁二叔开大门，滋溜一下跑出去了，不用说大家也能知道，阿黄肯定是去找自己的孩子了。
邻居阿慧嫂身宽体胖，较为懒惰，但却也是出了名的好心肠。村外旱坑、水沟里人们扔掉的狗崽子，她看着可怜，捡回来不少次，也不少条。但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怎么的，阿慧嫂养的狗总也不能像她那样喝凉水都长膘，越养越瘦，最终再次回归村外的旱坑、水沟，或是被埋于某棵树下。为此，阿慧嫂很是不解，也很是伤心，自己明明下了功夫，这一条条小狗咋都跟商量好了似的？宁愿死去，也不愿在她家活下去！
阿黄从门缝跑出去的这天，阿慧嫂起晚了，刚开大门，正巧看到阿黄叼着狗崽跑回家。她心里略过一丝担心的同时，还有一丝丝小确幸。担心的是，阿黄下了崽，再去它们家有可能被咬，毕竟这阿黄的凶是出了名的；确幸的是，她可以去找二叔，央求他要条小狗，并让他帮忙把小狗养的大一点。要条小狗应该不是难事，但让二叔帮她把小狗养大一点却实是不易，都拖家带口、缺吃少穿的，谁家都没有太多富裕的粮食。这嘴确实难张，一旦张了口，既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
心中对小狗的喜爱超过了对事情的顾虑，阿慧嫂还是来到二叔家门口，大声喊，二叔、二婶，家里有人吗？
人未应声，阿黄倒是吼叫着扑了出来，被屋里出来的二叔训斥一顿，蔫头耷脑地躲一边去了。阿慧，什么事啊？二叔一脸慈祥地说道。
二叔，我看阿黄刚才叼个狗崽子回来了，回头给我一条小狗吧！
我正愁没地方送呢，说实话，我都扔出去了两次了，可都被它衔了回来，这天冷，上次冻死几只，这次又冻死几只，刚才我看它就衔回来一只四蹄踏雪的小黑狗，正好给你留着吧！二叔笑呵呵的，他也是为这条仅剩的小狗保住命而高兴。
阿慧嫂听了高兴，不过也在她意料之内，重头戏还在后面，二叔，你看能不能帮我把小狗养大一点，我家养了那么多次狗，没有一次活下来，您和婶子心善，也不想看着这小狗死了。阿慧嫂说话还是很有水平的，无论事儿成不成，帽子先给对方戴的高高的。
二叔听阿慧嫂这样说，拒绝也不是，答应也困难，一时愣在那里。阿慧嫂见状，二叔，您放心，我把喂狗的食物给您送去，不能让您出了力气操了心，还得往里搭东西！
二叔听后，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乡里乡亲的，不说这些，我先给你养着，你看着长得合适了再抱走！
好好好，那先谢谢二叔了。阿慧嫂兴奋地说道。
阿慧嫂也是实在人，回家就掂了半麻袋麦麸给二叔送了过来，虽然二叔二婶百般阻拦，她还是放下了。得，好好给人养着吧！
这条小狗虽然经历了两次被抛弃的命运，但也不得不说它是命运的宠儿，兄弟姐妹七个，六个都被冻饿而死，只有它跟在母亲阿黄身边，有吃有喝，非常茁壮地长开了。养了两个多月，二叔看小狗长得不小了，就问阿慧嫂，这么大行了吧，再大回去就该跟你们生分了。
阿慧嫂看了看小狗说，再养一段时间吧二叔，我怕养着养着再死了。
二叔又满口答应。
不知不觉，又过了俩月，那条四蹄踏雪的小黑狗已然长成半大狗的模样。二叔给阿慧嫂说，阿慧，这狗不会出问题了，快牵走吧，再大了你们就养不熟了！
阿慧嫂虽然满口答应着，可牵狗的日子却迟迟没有来临。没办法，眼巴巴瞅着又过去了一个月，五六个月的狗早已出落成大狗的样子，二叔心里也不想给她了，毕竟养了那么长时间，也有感情了，最最重要的是，这条四蹄踏雪的黑狗，正是二叔心心念的猛犬，还是条公狗，二叔给它起名叫黑虎。就这样，二叔不提，阿慧嫂也不来要，眼瞅着黑虎越长越大，威猛而且听话，是条不可多得的好狗。
时令已到初夏，天气渐热，黑虎褪去冬毛，皮毛越发显得黑亮，模样更加威武帅气。阿慧嫂想起来要狗了，可二叔给黑虎套上脖圈，拿链子拴了交给阿慧嫂。阿慧嫂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块肉皮，递给黑虎，黑虎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就眼巴巴瞅着二叔流泪。阿慧嫂要牵着它回家，黑虎死命地往后挣。看阿慧嫂肥壮的身形，黑虎竟然差点儿把她拽倒。阿慧嫂心里一惊，松了手，黑虎又迅速跑回二叔身边。
二叔虽然心里不落忍，但毕竟邻里一场，拿起黑虎的链子对阿慧嫂说，我给你送过去吧！
阿慧嫂自然乐意，跟在后面高兴得像个孩子。二叔把黑虎拴好，嘱咐了阿慧嫂几句，无非也就是让她好好待黑虎，然后把黑虎的喜恶和缺点说了一下，扭头就要离开。这边二叔刚转身，那边黑虎就嚎起来了，一边没命的叫着，一边把链子挣得咯嘣咯嘣直响。二叔心疼，又回过去，怜爱地抚摸着黑虎的头，对它说，别叫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以后好好的，要听话，做条好狗……
黑虎根本就没听他说话，立起前腿，紧紧的抱着二叔的大腿，把头埋进二叔的怀里，它金黄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花滚落，打湿了二叔的衣服，打湿了脚下的黄土，洇湿了它脸上的毛发。二叔看了心里难受得厉害，有心想把黑虎牵回去，但碍于情面，开不了口，只有狠狠心，转身离开了，身后留下一长串的黑虎的哀嚎。
虽然黑虎这半年来也来过阿慧嫂家，但那也只是跟着主人串串门，或是跟着母亲阿黄找吃的，现在想让它留在这个家里，离开自己的主人，并被链子束缚住，它是极其不愿意的。哀嚎了半天，见没人理它，链子也实在挣不脱，黑虎闷闷不乐地趴在阴凉处，两只前爪盖住眼睛，不吃也不喝。由于天气炎热，只过了一个上午，黑虎的鼻子就变得干干的，但它还是不去喝水，依然趴在那一动不动。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黑虎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起来了，屋里传来阿慧嫂被吵醒后不耐烦的训斥。黑虎根本不理那一套，依然故我。这边二叔听到黑虎的哀嚎，心里也难受的睡不着，忽听得外面铁链哗啦啦直响，由远及近。他知道，是黑虎挣开了链子，回家来了，就忙不迭地起身下床，拉开院门，看黑虎正站在门外。黑虎看到二叔，高兴得又蹦又跳，阿黄也高兴地参与进来，与它嬉戏玩耍。过了一会儿，黑虎跑到狗食盆跟前去喝水。二叔知道，它肯定一天没吃东西，就进屋拿了两个大窝头，一块块掰碎了喂给它吃……
第二天一早，阿慧嫂就来牵狗了。阿慧嫂来的时候正看见二叔守在狗食盆前看黑虎舔饭，就大着嗓门儿说，早上起来一看，狗没了，链子也没了，我就知道黑虎肯定跑回家了。
二叔心中伤感，稍显难受地说，昨天半夜跑回来的，我都给喂好了，再给你送过去？
阿慧嫂没看出二叔眼里的伤感，她也不可能体会到二叔和黑虎之间的感情。其实这很正常，尤其是在之前，狗就是一个普通的家畜，看家护院，失职了，轻则挨揍，重则丢掉性命；犯错了，轻则挨骂挨打，主人一气之下也可能要了它的命。几乎是家家如此，人人这样。她满心欢快的看着二叔牵着黑虎给她送回家。这次，黑虎的链子被拴得更牢固了。
黑虎一连几天的哀嚎过后，变得身形憔悴，没有了往日的威武霸气，但也开始慢慢吃喝了，阿慧嫂见了，心下释然，她还真怕黑虎绝食而死呢。又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黑虎身体恢复了，见了阿慧嫂的家人也不是那么敌视，开始有了摇头摆尾的举动。阿慧嫂看它变得乖巧，就在一个早上把它的项圈摘了下来。不摘不要紧，这一摘吓了她一大跳。黑虎由于之前的挣扎，磨得脖子上的毛都秃噜了，皮肉也被磨烂，在这炎热的夏季，已经溃脓，并有苍蝇找到这块营养丰富的繁衍之地，下了不少蛆虫。看到这里，阿慧嫂有心给它清理，却又嫌恶心，索性就不管不顾了。
重获自由的黑虎，见松了脖套，用后蹄轻轻弹了弹脖子被蛆虫拱得痒痒的地方，然后一溜烟跑回二叔家，没有一丝留恋。二叔看到黑虎又跑了回来，正要高兴，转眼又看到它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心疼得都要滴血。他给黑虎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拿出一直没舍得用的那个最大的马皮包（也有的地方叫马粪包，具有清肺利咽、清热解毒、凉血解毒止血等功能），给它敷在了上面。心下坚定，不能再把它送走了。
过了十几天，阿慧嫂看到黑虎的伤好了，已经开始长出新毛，又想把黑虎牵走。当她拿了链子想捉黑虎时，黑虎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气急了，让二叔帮忙捉狗。二叔说，阿慧啊，我要捉它它肯定过来，不过我看算了吧，你牵走的太晚了，它不认你们！回头阿黄再生了，我给你留条好的。
阿慧嫂看二叔这样说，又想到自己没有好好照顾黑虎，也不好明着强要，但还是说，二叔，我就看黑虎挺好的，要不……
话没说完，二叔就知道了阿慧嫂的意思，又不想因为一条狗伤了邻里和气，于是，极不情愿地叫过黑虎。黑虎仿佛知道二叔叫它是什么意思，但它不会违抗二叔的命令。只见黑虎迈着沉重的步伐，几乎是一步步挪着朝二叔走来。来到二叔身边，黑虎把头深深埋在二叔怀里，如同人类离别之际一样，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黑虎在被二叔牵着送回阿慧嫂家的路上，虽然只有短短的百余米，二叔和黑虎却走的很艰难，人和狗的心情、步伐都很沉重。尤其是黑虎，眼泪从出家门的那刻就没有断过，清澈的泪水滑过黑亮的脸颊，一滴滴掉落在脚下那如沙般的黄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阿慧嫂虽然大大咧咧，不过可能也看出了二叔与黑虎之间的感情，尤其是看到黑虎泪水涟涟，心底柔软也彻底被触动，二叔，你把黑虎放开吧，看它哭得还不够难受的呢！等阿黄生了你再给我留一只……边说边擦了一下眼睛。
二叔听了，急不可待地解开了黑虎的项圈，黑虎见给它松了脖套，知道自己不用再离开心爱的主人了，高兴地一下子跳起老高，又蹦又跳地围着二叔转。二叔高兴得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阿慧嫂也感慨说，你看它高兴得，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呢，这畜牲，跟个小人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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