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是赊店玩鸽子的名人。我第一次和老姜打交道,起因当然也是鸽子,地点却是在中心街北寨墙,时间大概是2008年。
这时候距离我开始养鸽子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时光把我从一个豪气冲天的少年慢慢打磨成一个明白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青年。经历了灰色的高考,最后不甘地去了一个培养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学校。本想安安稳稳地端个铁饭碗,可惜毕业就开始失业。无奈只好南下广州,不求大富大贵,只为找口饭吃。
可能是因为那年长江流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或者是那年发生了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总之我在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和机会的广州竟然好长时间里竟然找不到立锥之地。经历了一次次碰壁和一系列跌跌撞撞之后,总算在一个化工厂找了份化验员的工作。
两年过去了,刚在厂里找到了点感觉,家里却又突然催促让回去上班。父亲再三告诫我这是:“被分配了,赶紧回来报到。是最后一批!末班车!”我对所谓的末班车其实并不在意,但实在忍受不了父亲一次次打电话的艰辛——村里唯一的一部固定电话安装在一户人家的二楼,要命的是这家楼房是半拉子工程,二楼没有固定楼梯,上下楼依靠一个歪歪扭扭的简易木梯。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颤悠悠的木梯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无数次想象着:六十多岁的父亲每爬梯上楼打一次催促的电话几乎都是一次险象环生的冒险。那木梯我也见过,简陋不堪,风吹日晒雨淋,加上虫蛀,日渐老朽。两条梯子腿都有弯曲,长度约两丈,用瘦弱的洋槐树树干制作。年轻人爬一次尚且心有余悸,何况一个六旬老人?于是,内心残存的雄心壮志被千里之外的绵软亲情彻底打垮。像我这样针尖般大小的心胸,绝对是拿不起,放不下,没有半点铁石心肠,没有半点杀伐决断。我从心底明白了性格决定命运——今生自己注定务必是碌碌无为之辈。于是发誓这辈子不再羡慕别人暴富的种种神话和传说,决定告别这都市里诱人的霓虹,老老实实地回家做一辈子教书匠。
动身回家之前,老板特地邀请厂里十来个骨干,为我设酒饯行。也许是喝得稍微高了点,也许是老板们都有表演天赋,最后他竟然动情地说:“老弟,我走过的路比你过的桥多。你知道,我被平反之前,先是在宁夏被下放了多年。平反后我在从化教了十年初中语文,当了好多年模范教师,可我还是无法坚守阵地,受不了物质诱惑,最后还是下海了……教书可没你想的容易,是需要信仰的,信仰懂不?……”他自酌一小杯,继续开导我。
“老弟,别婆婆妈妈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其实我最佩服你们北方人的豪爽。回去了你早晚会后悔。如果你在工厂干腻了,可以跟着我家孩子搞房子去……”
他儿子的房地产公司我去过多次,在那个年代,房地产行业刚刚起步,可谓举步维艰。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天河区最繁华地段七十平的小套,全款才二十来万却无人问津。他儿子的售楼部里,那些售楼的小姑娘整天是一片唉声叹气,愁云惨淡。那两年,我们化工厂的会计背着老板有句著名的口头禅:“在咱们中国,所有的儿子,都是他老子一辈子填不满的大坑!”
所以我着实不敢接受老板的一番“好意”,于是便坚定地回老家甘为人梯,教书育人。可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训一点儿不假。乡村教书匠的工作琐碎不说,在那个特殊的世纪之交,乡镇财政切块,工资几乎不到南方打工妹的三分之一,并且经常被拖欠。尽管都说金钱不是万能的,钱多了往往衍生罪恶。但是生活中少了钱,注定会少了许多快乐。
稍微值得欣慰的是,经过多年辛苦我终于在学校旁购了一小块地皮,建了属于自己的小窝,虽局促又寒碜,可与学校一墙之隔,上下班倒非常方便。老家的生活节奏慵懒缓慢,乡村教书匠的日子尤其平淡如白开水,闭塞如井底蛙,几年下来,早没了当初的半点激情。这时候我才慢慢明白了几年前回来时那老板谈到的“信仰”有多么稀缺。尤其是做梦也料不到我离开广州一年后房地产开始起飞,房价开始翻跟斗上涨,搞房子的进入躺着赚钱的年代,直到今天!奈何时光无法倒流,人生没有彩排,一切无法重来。
无聊透顶的时候我几乎郁闷到了极点,这感觉和高三时看见那些艰深晦涩又无穷无尽的习题一样悲情无奈。无数次,我凝望着灰色的天空,内心深处总会涌起越来越强烈的呼喊——鸽子,鸽子!必须用我少年时内心曾经至高无上的鸽子精灵给这和少年时同样忧郁的天空增添点线条和色彩了!
但是多年前我那浩浩荡荡的跟斗军团早已七零八落。其实在我外出上学后,由于疏于管理,鸽子的繁殖就受到影响了。尤其是我在化工厂稳定后,曾经信誓旦旦地给父母说:世界虽大,但广州、深圳也不过如此!家里那穷乡僻壤的一切的一切我彻底脱离了,几只破鸽子谁喜欢就送给谁吧!
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和轮回感。在外边花花绿绿暄暄闹闹的世界兜了一圈,我再次回到原点。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地艰难,不知不觉中,那个喜欢分神去研究鸽子的少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除了平淡又死板的工作,其他一家老小,人情往来,整日不得轻松。真可谓每日开门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梦里才有书画琴棋诗酒花。冥冥中觉得似乎唯有鸽子相伴,才能找到片刻的悠然安闲。
等我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满怀期待地赶到南寨墙的鸽子市,看到的却是一片青草萋萋,路断人稀,仿佛当年威武的寨墙也低矮俗气了许多。一问,才知道鸽子市早搬到了中心街的北寨门口。
慌慌忙忙赶到北寨口,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鸽子市上好多人正准备着撤离。说是北寨口,其实由于县城扩张,这里基本看不到一点寨墙影子。只有在中心街的最北端,马路两边各有一个半人多高的水泥垛子,叫做北寨口绝对算是是象征手法。寨口内,有柏油马路和豪华气派的街道,外边却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和又脏又乱又差的村庄。真是一线之隔,两个仿佛恍如隔世的城乡世界。现在鸽子市就横跨寨口,这市场同样自发形成,人们也仿佛约定俗成:上档次的观赏鸽、信鸽和要价昂贵的各种宠物就在寨口内的街道边交易,而那些菜鸽、柴鸽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土狗、哈巴狗就在寨口北村边的小树林里买卖,相互井水不犯河水。但感觉不管寨口内外,场地都不够开阔,市场比在南寨墙时萧条了许多。
站在低矮的寨门口两边看去,可以一下子把市场从头看到尾。我的目标很明确,找张老头,找跟斗鸽。前些天我已经做好了功课——在楼顶搭建了四十来平米的简易鸽舍。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先给仅存的三只红跟斗配好对,接着把黑的、白的、灰的都搞齐。教书的职业尽管有诸多的缺点,可是还算稳定,时间也充裕,我想正儿八经地玩鸽子,玩出名堂,做跟斗鸽大户!
但是,目光所过之处,竟然没有发现一只跟斗鸽。当然,也不见张老三的踪影。在稍微显眼的位置,有个中年人坐折叠椅,戴墨镜,摇大蒲扇,身材精瘦却穿了一身宽大的唐式夏装,正和几位鸽友高谈阔论。他前边一溜摆了好几笼鸽子,有两头黑、金眼白和点子,清一色都是短嘴鸽,品相还说得过去。我感觉这人应该是个腕儿,便开始打听:“大哥,咋不见那个养跟斗的张老三呢?”
“老三啊,成历史了。死好几年了!”他摇了两下蒲扇,绷着一张又紧又白的小窄脸,不屑的目光从墨镜的上边缘斜睨过来,说得好像比死一只鸽子还轻松。
“他也不算老,咋就死了呢?”
“一个光头汉,弄俩钱就照死处喝。喝倒了也没人管。能活到七老八十吗?”
“那咱这儿现在谁跟斗养得多?”
“谁稀罕那鸡嘴尖头的东西!难看得要命,翻跟斗,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儿。现在那东西估计你不好找了。”看得出,他对跟斗鸽也是满满的不屑。
“咋感觉市场挪到这里没以前热闹?”我实在听不下去这样腌臜我挚爱的跟斗鸽,想引开话题。
“唉,咱这穷地方,有点能耐的,有点门路的,年轻点的,都跑出去打工了。家里多是老弱病残,玩家少了,市场自然比以前差远了。”他叹着气说。
“老弟,把你的跟斗炖了,玩短嘴吧。要论还是短嘴耐看。咱老祖宗传下来这观赏鸽,上百种,要说,还是短嘴最金贵……在这街上我老姜的短嘴绝对一流。这几只是一般化的,精品都在家里。”
我这才突然明白他就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短嘴王”老姜。也许是我的跟斗情结过于浓厚,也许是我对老姜的说话风格太偏颇霸道有点反感,也许是一上来我就对他略显奸诈的小窄脸印象差……总之,我对他吹得天花乱坠的短嘴鸽和他本人几乎没留下好印象。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儿我们竟然成为最亲密的哥们儿,老国系短嘴鸽的魅力也深深震撼了我。这些,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那天我的确没兴趣也没心情去研究老姜的那些宝贝。毕竟跟斗鸽在我家从少到多,又从盛到衰十多年了。它们给我挣了好多虚荣的面子,给我带来了数无尽的快乐,陪我走过苦辣酸,确确实实养出了感情。另外,我不相信没了张老三,这街上就找不来一只跟斗鸽!
事实说明老姜说的话并不夸张。连着两个周日,我在市场东奔西跑,都没有看到跟斗鸽的影子。经过仔细认定,家里仅存的三只跟斗都是公,可怜巴巴的三个老光棍!小时候村里的土墙上有一排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关爱女孩就是关注民族的未来”,我们那时经常拿这标语互相捉弄取笑,而此刻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标语的厉害。还真应了当年张老三的经验之谈:养大群鸽子的大多缺母。
连续去了市场几次,我逐渐失去了耐心。但希望往往出现在绝望之间,有一次终于在市场不起眼的地方寻到了一只母跟斗鸽——红得发紫,健康机灵又俊俏,刚满一岁,正是繁殖的黄金年龄。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鸽子的主人外表木讷,可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要价不低且绝不让价。我怕节外生枝,只有狠狠心高价买下,小心翼翼地装在鸽笼里,放在路边。时间尚早,心情也好,于是我开始和几个鸽友兴高采烈地大谈鸽经。
“谁的跟斗?啥价?”等我意识到是给我说话,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已经打开了笼门,把那只鸽子拿在了手里。
尽管心中有点不悦,但看到他年龄有六十多岁了,我便客气地说:“大叔,这鸽子我刚买的,不卖。”
“不卖也兴瞅瞅。”他倒不客气,我的宝贝在他手里摆弄了个没完。
我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面上却继续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正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人们常说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一点不假。忽然间伴随着人们“哎呦”一声和好多哄笑,那红跟斗竟然从老汉儿手里飞了!这逃笼之鸟在空中盘旋了几个来回,落在了街边的楼顶,然后定了定神,轻轻松松地溜了。
“赔吧!赔吧——”好多人开始起哄。我急的直跺脚,但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济于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的,他得赔!毕竟这是我刚刚买的,整整花掉了我小半月的工资,但它对我而言绝不是小半月工资能衡量的!
“我这个人论理,别急,我赔的起,不就一只鸽子嘛!”那老头倒不含糊,在口袋里倒腾了半天,摸出了二十块钱。
我看他的打扮和做派,一副不土不洋、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他今天不是外行也要装外行,再废话也是白费力气。便故作气派地摆了摆手,让他走人,赶紧眼不见,心不烦。
等市场上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不甘心地来回四下转,时不时仰起脖子看看天空,尽管知道奇迹决不会出现。
“老弟,过来。”当我又一次经过老姜的摊位时,他一边收拾摊子,一边神神秘秘地招呼我过去。
“想知道你那宝贝在哪里不?”他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希望了,不知道便宜了谁。”我懊恼地说。
“唉,今天他们把你当外地人玩了。他们两个是一伙的,那老头的戏演得可真不赖。那鸽子,说不定在卖给你的那个人家里暖蛋呢,他家就在北寨外……”老姜嘿嘿一笑,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那咋办?哥你杀人就杀死,救人救活,给弟弟指条明路。”我觉得事情有点门道。
“咱这屁大的地方,找个熟人还不容易!到他家,他自知理亏,不敢耍赖。记住,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话说透了没意思,人家不认账……”
“多谢哥您指点。等要回鸽子,我一定请客。”
“请客免了。实在话,老弟,哥知道你是个学问人,也真是个鸽子迷,也怪可怜。那俩赖货用这一招就坑好几个外地人了。这俩人也都养了几个垃圾鸽子,在市场经常冒充大尾巴狼。还低价收一些老弱病残,再拔拔杂毛,修修嘴头,美美容,高价倒卖。今天卖给你的跟斗算是个精品,必须让你竹篮打水……唉,这俩孬货,早晚给这市场捣零散。咱这赊店人都敬关公关云长,忠义第一,咋出来了这俩败类!”
我简直对老姜感激涕零,赶紧帮他收拾鸽笼,放在他的三轮车上。又到附近小店买盒烟给他,他半推半就地收了。接下来我按照老姜的话操作,果然灵验,当天就顺利地要回了那只母跟斗。那只母跟斗也真争气,不但飞得好,抱窝也好。慢慢地,我的跟斗队伍又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元气。
从此,在鸽市,只要遇到老姜,不用搭话,一个眼神,双方都心领神会。时间久了,我发现老姜在市场上果然颇有威信。他尽管每个集必来,但他只卖自己养的鸽子,并且鸽子好就是好,孬就是孬,决不以次充好。另外,公就是公,母就是母,分不清的就是分不清,原窝的就是原窝,决不含糊其辞。有人在人们交易时辨不清公母,总会拿到老姜那里求鉴定。老姜也乐于当裁判——很熟练地把鸽子顺到手里,一手手心向上轻柔地托住鸽子,食指和中指夹稳鸽子的两条腿,另一只手顺势拢住鸽子的翅膀。然后歪头,侧目,凝视……像鉴宝大师般全方位研究鸽子:看眼神,观气度,摸骨架,总会很快给出正确答案。说来也怪,不管谁的鸽子,受了多大的惊吓,扑棱得再厉害,到了老姜手里立马服服帖帖,规规矩矩,像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一般舒坦乖巧。这个时候,老姜总会及时地发表他那句霸气十足的名言:“好多人,玩了一辈子鸽子也学不会拿鸽子!”
除了当鉴定师,老姜也乐于当保人——遇到有的买家对卖家不放心,怕买到病鸽子或者淘汰货,就到老姜那里求担保。只要对卖家熟悉,老姜就愿意多管闲事,力促双方交易成功。总之,只要进了这个市场,其貌不扬的老姜立马是活力四射,神气十足,妙语连珠,如鱼得水,如鸟投林。活脱脱明星大腕踏上了光芒四射的春晚舞台。我仔细揣摩,老姜之所以外号“短嘴王”,一是他的短嘴鸽子实在漂亮,二是在这市场上,他纵横捭阖,确实尽显王者气概。
但所有光鲜亮丽的背后,都藏着太多的无奈、艰辛与忧愁。等我和老姜慢慢走近以后,终于知道了一家不知一家愁。比比老姜,我生活中那些不如意简直是鸡毛和蒜皮,芝麻和绿豆。而对于本性拘谨内敛的中国人,一个像老姜这样五十多岁的男人,敢于剥去层层伪装,完全把身上的疤和心里的苦展示给另一个男人,无非是一瓶酒就足够。
本文绘图来自成都市张俊伟老师,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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赊店鸽事 之四 鸽王末路;
作者简介:苗松克,苗店中学物理教师,社旗县苗店镇大苗庄人。喜欢读书往往不求甚解,爱好写作常常词不达意,自认为涉猎虽广,无一精通。向往无拘无束,恬淡悠然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