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资讯>

苏城故事汇 苏城梦事

时间:2023-12-17 21:28:32/人气:128 ℃

根妹的故事:根娘的白果

三间门米铺的失火就好像是突然袭来的一阵冷风——足以让人哆嗦一下,但很快就被忘在脑后。

头一个三五天里,三间门的名字还常常被茶馆人提及,他们讨论着各方而来的小道消息,有人说曾看到火神去买米酿酒,但刘老六卖的是劣等米,惹怒了神灵,也有人说根妹的娘本来就是太阳仙女,因曾欠刘家一柱香火而下嫁报恩,如今凡情已了,她就回了天上。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有个戴了西洋墨镜的茶客指天发誓,说只要在那几天抬头盯着太阳,就能看见一个漂亮女人藏在其中,只是并非每位茶客都有这种黑色圆片眼镜,这消息也就没有更多人来证实。

无论如何,米铺被烧的事并没有影响多少天。这个时代局势变化万千,各地思潮涌动,革命气息浓烈。人们关注国家动态,政治时局,东北三省的命运,关注日本军政的内部矛盾与下一步行动,联合国的反应与措施,以及国际舆论在实际利益下的表现——在这种环境之下,米铺的事情简直是微不足道了。

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事,却将刘根娘的人生翻了个遍。她虽然也知道世界的改变,但却不太在意,那时的她还远远不懂国家大事,远不像女中的姑娘们那样优秀,她亟需面对的是家里的现状——爹爹抱着米缸消失在苏城的街头巷尾,刘耿郎依旧整日拿着铁棒东敲西打,她襁褓内的小弟弟甚至还没取好大名。

米铺焚毁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操持家业,先砸掉了娘的嫁妆柜,又从床铺板下翻出钱财;托人去找以前那位刘姓商人,同时变卖或当掉家里值钱的物件;凿开后院的青石砖种蔬菜,又从市场上买来柴米油盐,从螯爷处换得鱼虾小蟹。

要经营好一个家比想象中难上许多,刘家大部分财产都屯成了米,又在大火那天被乞丐们寻走了,而曾经帮助父亲的刘姓商人也已不在苏城,据说是迁去了广州一带资助革命。

根妹了解眼前的情况——如果不发生改变,过不了多久家里就无法维持了。她的生活前一刻还在平静的绿柳河畔,下一刻却被冲入汪洋大海,滔天巨浪把小舟打得一起一伏,而紧接着又有几波客人到访,让这个小家彻底变了样子。

最先来的是一些远房亲戚,他们在米铺烧尽的第二天忽然出现,先是在门外探望,确定没大人后就堂而皇之地进来。这堆人中根妹有些见过,有些则完全没有,根妹爹爹曾是个一毛不拔的商人,从来没有帮助过同姓家族,但如今这些人又靠过来,如同嗅到腐味的******。他们对根妹露出笑脸,问东问西一阵后四处走动,离开之后有些东西就不翼而飞了。一二次后根妹终于认清情况,她告诉刘耿郎,如果这些人再来,就让他去大门口挥铁棒,这是耿郎乐意做的事情,很是跃跃欲试,这才让第一波访客消停下来。

第二波是一些民国政府和社区的人,他们前来调查情况,根据当时的福利,这些人也提出了一些建议,要求把她们三兄妹拆散,送去各院。虽然根妹强烈反对,但小孩子的话从来没人放在心上,所幸几个邻居帮忙证明,说她们的爹爹依然健在,这位米铺老板不但没有死于大火,还常抱着米缸神出鬼没,如此事情才被搁置下来。

有时候根妹会一个人哭到睡着,好让她忘记第二天要面对的麻烦,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家里的积蓄日渐稀少。

深夜时分,她偶尔会见到窗外的龙影。那龙影随风而来携雨而去,不断地提醒着她曾经许下的心愿——要做更好的自己。而几日后当家里完全断了粮,这小小的愿望眼看就要破碎。

“小根娘,你需要帮助吗?”有一晚那蒙面神灵出现了,即便当夜清空明月,他身上依旧湿漉漉的。

“要,当然要。”根妹急忙说道。

神灵犹豫不决,“但接受神仙的帮助并非好事,尤其是那些不是家神的神仙……”

“为什么?”

“太靠近神仙的话……你就变得不再那么凡人了。”

“我会变成半个神仙?”根妹苦笑,这听起来不算糟糕,曾帮她算命的阿婆年轻时就被称为半个仙姑,她只梳一半的头,化一半的妆,以此来回报众人的赞誉。

“不是那样简单……”神灵的声音如水一般流动,“即便是观前茶馆里的小厮,混堂里搓背的工人也不愿意真的和神仙有交情……仙神的世界是一个更理想的世界……”

“理想的世界不好吗?”根妹问道。

神灵摇摇头,不肯再说。

“可再这样下去我们家就要变成饿死鬼啦……我的小弟弟,如果再没有吃,就会脸色变青,光着屁股从襁褓里爬出来,到街上去找馒头……”根妹恳求道,“请你帮帮我吧。”

蒙面神灵立在原地,许久才悄然隐去,从那天起龙影似乎少了许多,但却有更多奇怪的访客到来。

最初的时候总发生在晚上,当古城遁入夜幕后,一些精怪妖灵开始在根妹家中走动,它们并不和主人打招呼,也不会跑来同根妹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出现,和同类们聊天,有的在院里水井旁玩水,有的趴在石桌上下棋。

后来一些有名的神仙也会出现,他们在屋子里各处游走,有的念佛号,有的唱天尊;有的带来紫气满堂,有的造成云雨与共。

根妹甚至见到陈抟和吕洞宾也跑来下棋,嘴里念着梦里梦外元来元去,她想靠近去看,却怕像故事里那样迷惑在棋局之间,醒来的时候已过千年。

神仙们通常会留下些物件,有玩意把件,有胭脂水粉,有糕饼果点,但神仙送的东西要么卖不了钱,要么过于精巧不管饱,以前的根妹常常羡慕这些物件,如今却更想要白米饭。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一位根妹从没见过的小童子从地里钻出来,手上捧着一把宝贝似的什么东西,才到院子里,便叫嚷起根妹的名字,“刘根娘,刘根娘,你出来,有人给你送好东西来啦。”

根妹跑过去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宝物,不过是寻常白果罢了,苏城里到处有种,到秋天家家户户都吃,而且数量也只有十来颗,连小半顿饭都顶不上。

晚上吃白果的时候,是把壳剥开后用饭窟孵熟的,生果肉从黄中带绿逐渐变成了淡淡的奶黄色,嚼在嘴里有如蟹的苦味,根妹特别留了一颗白果没有热,单单放在桌上。她知道神仙不可能帮上大忙,但还是隐约有些期待,怀着一个美梦睡觉。

第二天一早,根妹一起身就去检查白果,却发现白果已经不见了,她找遍屋子角落都没看见,担心被刘耿郎吃掉了,就又去外面寻,结果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位本城的土地站在天井里。

“你在找这个吧?”土地爷呼唤根妹,他矮小的身子只有石头凳的高度。

“是的,是的。”根妹舒了一口气,她把白果当作白龙的礼物,自然是珍惜得不得了。

“这是公孙树的果子。”土地爷对根妹说道,“二十年结果,四十年繁盛。”

“要四十年?”根妹有些惊奇,也有些失望。

“四十年?四十年可不算什么。这个树种已经存在几亿年了,远至盘古洪荒时候就存在了,那时世界都是一整块的,大多数神仙远未出生……”

根妹吸了一口气,想她如果继续上学上了生物课就能知道这一点了,她很快摇摇头,思想转回到现实中,发现即使种植白果去卖那也要等四十年,这显然不能解燃眉之急。

“公公种,孙子得,故名公孙树。”土地笑笑指了指自己,“土地公公种,小小根娘得。”

“这有什么用呢?”根妹不解地问。

“有一天,若是你在神仙的世界走得太远,想逃回来,就要靠着它了。”

“靠它?”根妹看着那小小的种子。

“公公种下去的因,子孙结出来的果。”土地肯定地说道,“这棵树有跨越辈分和年代的本事,公公种下,子孙得福,世世代代的交替是平凡又伟大的力量……谁都知道现在世界不太平,但谁又晓得几代后的苏城会是什么样子呢?有它在……你就不用怕沦陷太深了。”

根妹懵懂地点点头。

“记住。什么时候你想逃了,就来使用它吧。”

土地公说着,拿木拐杖在地里插了插,将种子投入。数日之后,种子在老院墙角发了芽,银杏特有的蒲扇形叶子卷曲着冒出来。它飞速地生长,十来天后就是一株快半人高的小苗了。

虽然根妹不明白银杏树会带给她怎样的帮助,但看着朝气蓬勃努力生长的小树苗,她却重拾了一些信心……

一年终于熬到了夏季,巷子里的树木绿油油地连成一片,总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也能像这些植物一样茁壮似的。

坊间开始传出许多谣言,骇人听闻的事像流通货币似的出入在邻里邻舍间,人们说根娘犯了忌讳,与神灵精怪走得近,越来越不像是人了,就连一些原本可怜她的人也渐渐疏远,看到就急冲冲地躲开。

唯独能和根妹在一起的除了小弟弟和刘耿郎之外就只剩英子了,但随着英子的年纪越大,身后的小孩子就越多,家庭负担同样重的两个姑娘许久才能见一次面,每一次都是珍贵的回忆。

每年夏天,她们总要去找鳌爷,鳌爷也很乐意她们这时候去,因为他就好展示一身精湛的潜水本事,跳入河道就像消失了一样。有时鳌爷玩得太尽兴,从清晨便开始潜水,到下午才浮出来,一次次把岸边的人吓到,嚷着淹死了怪老头了。

果然,到了七月中旬鳌爷就发来邀请,根妹和英子几经调整,终于凑出了一起的时间。

再一次相见,根妹发现英子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质朴的容貌下藏的是光泽可人的皮肤,她笑起来还像小时候那样憨憨的,但却有了更多的甜。

英子也有自己的苦恼,她爹爹禁止她和任何男人来往,就算是说一句话都不可以。这让根妹怀疑那年紫姑到底算出了什么,让她爹爹如此害怕,但英子一直不肯说,她也只能作罢。

两人结伴而行,说的还是小姑娘的事。但她们心里都知道,过去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回来。

而比起姑娘们的成长,螯爷又老了许多。他的皱纹越聚越浓密,白发却越来越稀疏,眼眶凹陷得像深谷,眼珠子却亮得像谷中水洼,每每闪烁,都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把你们叫过来,是因为我想把我的东西分一下。”鳌爷告诉她们,“鳌爷膝下无儿女,只和你们两个丫头一直来往。所以我想,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就把东西留给你们。”

根妹和英子吃了一惊,半晌没有说话。

“你们听我说。”螯爷麻利地卷着裤脚,“老头我喜欢喝酒打牌,积蓄是没有的,但剩下的宝贝一共有三件,你们两个各一件,其余的我自己带走。”螯爷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里面是满满的甲鱼壳,“这本来是要卖给中药店的,我想送给英子,没什么用,但你的东西全分给了弟弟妹妹,我希望至少这些甲鱼壳是属于你的,紧急时候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英子呆愣着点了点头。

“第二件宝贝是我这些抓鳖的工具。”螯爷指了指满屋挂着的刀叉渔网,“恐怕除了我,没有哪个抓鳖人练全了这十八般武艺,这些工具是我的朋友,无论有一天去到哪,这些都是要跟着我的……”

接着螯爷转过头,看向根妹,“螯爷什么都不剩下了,就这栋老桥屋还值一点钱,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这座桥屋就送给根娘。”

根妹比英子敏感,一下子眼圈红了,“螯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好得很。”螯爷分完东西后更神清气爽了,“外面的人整天说要打仗了,老头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什么都不懂。”他看看英子又看看根妹,“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英子有英子的仗,根娘就有根娘的……我自然有我的。”

“螯爷,你不会还想抓河里的鳖王吧?”根妹急忙问道。

有年夏天鳌爷和邻居的小孩吹牛,说古城河道里藏着一只最大的鳖王,光脑袋就比小孩胳膊要粗,那些娃娃不相信,鳌爷就跳下河去找证据,但找来找去找不到,如此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

螯爷略有泄气地摇摇头,“我现在是肯定抓不到的……它一定比我有更多的本事……”

“更多的本事吗?”

“我想那老鳌在这古城里活了几百年,所以才会比我厉害。”鳌爷解释道。

“那螯爷你要怎么做?”

“我要比它更了解这座城市才可以。”螯爷的眼睛又恢复了炯炯有神,“我打算游过这里的每座桥,每条水巷,我用河里的淤泥晒成泥枕头,我吃河边长出来的老水草。”

“这样有用吗?”根妹有些疑虑。

“有用!有用!已经起作用了呢!”螯爷立刻点头,他给她们看他的肩膀,那里的皮肤发硬发黑,就好像鳖壳一样。

“螯爷……这……”两个姑娘交换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心。

“你看,我现在游得越来越快了……”螯爷为了证明自己的变化,就从桥屋窗口跳向水道,在河里迅速地来来回回……

下午,根妹和英子回去,她们讨论着螯爷的愿望,英子觉得不切实际,根妹却觉得理解螯爷,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走入飘渺的愿望,如今她也是这样,眼看着和神仙们越走越近,却丝毫没有办法。

走到半路的时候,她们路过了常去的河岸,根妹忽然想拉着英子去采菱角,不只是为了实用,她更想回味一下几年前,那时她和英子是最普通的小姑娘,也学着大姐姐们,划着木盆去河中间采菱角。

借来木盆后,两人就像小时候那样挤进去,用一块破木板向水面中心划去。她们用手抚过漂浮在水上的菱角叶,寻找河水孕育的果实。

“你还记得我编的曲子吗?”根妹问道。英子点头,两个姑娘就一起唱起来:“采菱角,剥鸡头,踩着木桶湿竹篓。听涛涛,闻小舟,江南姑娘上桥楼……”

唱着唱着,两人咯咯直笑,上了岸,又脱去鞋子互相追逐,一不小心撞进了隔岸唱歌的年轻人中。正是美好的夏天,即便世道混乱,也不能磨灭萌动的青春,河道两岸都是歌声清亮的青年男女,江南水调就带着情窦初开的心意,踏过水里的菱角叶,轻轻触碰对岸的人。

根妹和英子挤到了人,几个带了妆容的姑娘立刻瞪眼过来,现在正是唱得火热的时候,自然不能让两个黄毛丫头打扰了。

根妹对英子吐吐舌头,往年夏天她们都还是在水里的小孩子,如今却也挤在了岸上。

她们看见对岸有个年轻小伙子在唱歌,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装,像是有钱家里的读书人,唱歌的时候会把西裤边卷起来踩在石头上,他唱的是外文歌,谁都听不懂,却把许多姑娘迷住了。

不过成年的女孩子似乎不乐意这里混入两个女娃娃,就推搡着让她们走开,“小姑娘哉走开点啦,这里是大人的地方。”

英子气不过,就怂恿着根妹去比。

“比什么?”

“你也去唱哉。”英子说道,“你娘唱得好,你从小也唱得好。”

根妹被她推到最前面,从一群女孩子里挤出来,很多人就这样看着她,让她不得不唱。

她不会什么曲子,所以便唱了小时候跟娘学的一段《牡丹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那水磨调好像真是水磨磨水一样,那唱词是一股又一股,一汪又一汪的,似断似连,清泉一般。

根妹唱完的时候,对岸的小伙子都傻了眼,他们停了许久,好久没人接着唱,反而傻傻地盯着根妹看。

根妹一下子脸红了,想缩到后面去,而此时天空无故地下起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向乱世中年轻的一代人。

当所有人都看向天空的时候,根妹却看向河里,宽阔的水面被雨水打得波纹转动,但水底的事物却愈发清晰,白色的龙影转了一圈,瞬间流淌过河道。

根妹不知为何脸红心跳,拉着英子就跑——不知不觉,她也许真的成了大姑娘了。

闻小舟:满客的梦市

闻小舟和李仁惠联系过几次,虽然他希望两人能有更多的话题,但稍作讨论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引入梦境。这日见面他提出了些自己的疑思,谈起近来的神经过敏和海鲜市场的见闻。

“这听起来是正常的,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你们都经历过吗?”闻小舟松了口气,看来并不只有他疑三惑四。

“慢慢就好了。”李仁惠安慰道,“好比小孩子总幻想自己在某年生日会有奇遇,但慢慢长大才晓得世上的奇迹并不多,至少也不会因为一个生日而无故出现……梦境就是这样,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虚无的一面。”

闻小舟点头,表示自己会尝试控制梦的程度。“我想应该可以做到。”

“之前说的冯梦龙先生的指点有进展吗?”

“你是说那个龙的故事吗?”闻小舟回答,“还是没有头绪。”

“有谁试图暗示你什么吗?”李仁惠问。

“没有……上次错过鹦鹉之后,好像没有类似的情况了。”

“嗯,”李仁惠沉默了一会。“不过,现在是春天了啊,或许有一个机会。”

“机会?”

李仁惠神秘一笑,“你知道杜荀鹤的《送人游吴》吗?”

闻小舟不大懂古典诗词,但跟三哥住了这么久,耳濡目染渐渐也学了一些,——三哥前几天练毛笔时抄的正是这一首,还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写苏城的诗,没有之一: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是了,”李仁惠颔首而笑,“你知道的话遇见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梦,就来自于你的记忆与感受啊。”

“……你说,遇见什么?”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李仁惠低声说道,“一般只在春季夜晚发生‘梦市’。”

市集应该是人类最古老的群体性活动之一了,从远古时代起,人们就借助这种集会来交换各自的产出,天南地北的货物流通过来,也带来最新的技术和远方的消息。

在深圳工作期间的闻小舟也目睹过一次有趣的集市,当时他随老板到东莞出差,返回时已是深夜,就在静寂无声的都市灯火之下,他们路过了一处奇异的人流聚集之地。那是当地人称为“鬼市”的夜市,商贩们以一种一般人不明白的方式聚集在这里,以极为低廉的价格贩卖滞销的厂货,没有人喧哗,没有人讨价还价,无论是贩卖者或采购者都非常安静,好像这是一种自然产生的默契似的,整个集市大概蔓延了一整条老路,到天微微亮时自然散去。老板大叔向来喜欢这样的奇遇,拉着闻小舟逛了大半小时,虽然最后也只是买了一部护眼灯和一副玳瑁色老花眼镜。

这样的集市令闻小舟印象深刻,而当他真的去到梦境的集市里的时候,就更加是叹为观止。

当他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入梦时,已经坐在了一艘小游船上,几位身着唐宋服装的年轻男子正摇着扇子游览两岸的灯火夜景,船婆送上“船点”供人品尝,这是将糯米与各种蔬菜混合做成的刺猬或天鹅造型的点心,尤其适合在船上品尝,一起一伏间的景观还有水中游鸭与岸上睡犬,这又别添一些农家乐趣。

船行到热闹的河道后速度变得很慢,苏城的河道从来不宽,几船并行在屋舍之间的水巷对摇船师傅的精准度要求很高,要晓得行船在水中是一种“慢反应”的驾驶体验,一个动作下去就要预判很长时间的运行轨迹,好在梦境中的船师都是老练的吴人,几橹之下船影错落,恰当好处地穿行在彼此之间。

闻小舟朝着左右的游船看去,有些船上坐着抱琵琶唱评弹的艺人,有些船上则载满了绫罗绸缎,船与船相交的时候也是交易发生的时候,有些疯狂的年轻人从一艘船跑去另一艘,不亦乐乎。

闻小舟被送到了岸上,摇船者告诉他已抵达目的地,这时梦市就从水中延续到陆上,灯火之下的夜间集市人声鼎沸,七宝树灯张开枝杈,还有小孩调皮地跑来跑去。

“喂!闻小舟!嘿!你是闻小舟吗?”一个浑身肌肉的大汉走过来,从上到下打量了他几眼,“是你,没错。”

“请问你是?”

“我啊。”壮汉抬起手露出了结实的肱二头肌,“是能记得梦境的人嘛,李仁惠的朋友。”

“李仁惠呢?”闻小舟问。

“没找到她,梦市太大了,每年春天古城年轻人十有八九会梦见这里,这得有多少人……”

闻小舟点点头,心里略有失望。

“没关系,我们几个说好了,谁要是能遇见你就接待你。”那汉子说道。

“接待我去哪儿?”

“你不是要找一个线索吗?”

“是没错。”

“那就快走啊,可别错过了时间。”

汉子带着闻小舟穿过布满摊位的老街,在一连串红灯笼中跨过一座和路相连的小桥。闻小舟发现这里售卖的不只有老苏城的产品,一些年轻人摊位上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

“哎,这里有些东西现实里没有吧?”

“是啊,因为都还没创造出来。”汉子解释道。

他们正路过一个散发奇怪味道的摊位,红桌布上摆着的竟全是腐乳,这种传统食品以豆腐为原料,通常和重味的辛香料以及酒一起腌渍,但这里的腐乳却只用了微盐,还呈现出各种不同的色泽形状,摊主向人们解释自己的想法,如果将微生物加以控制,用西方做奶酪的方式来处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大豆和牛奶,东西方人获得蛋白质的两种方式。”摊主用小勺挖起不同的腐乳递给他们,“我想接种不同的细菌应该可以让腐乳产生更独特的风味……”

“让腐乳变得像奶酪一样种类丰富吗?”闻小舟觉得很有意思,他试吃了一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它还从未在市面上呈现过。

“以现代眼光来看待传统的事物,很多都会变得很有趣。”摊主还展示了一种他的台湾友人制作的皮蛋,以控制比例和时间的碱水浸泡法制造,皮蛋的蛋白部分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而蛋黄则是诱人的金色。

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大量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之前还稍显冷清的摊位开始被人占满,在这里几乎可以见到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生活用品。有专门切割宝石的铺位,几克拉的石头在造型别致的放大镜下呈甜橙大小,让人们观察不同的几何形状如何相互拼凑结合成一个整体;有依托3D打印机的旗袍店,一端输送无色的细胞生物材料,一端打印出质感不输真丝的素色旗袍,旁边一台小巧的喷墨仪几分钟内便将旗袍绘制成姑娘们喜爱的颜色和图案;有主打实用产品的技术宅摊位,其中一只由透明硅胶和点电极组成的小东西很吸引人,它被做成手的样子,似乎有模仿肌肉收缩的能力,能在人身上跳来跳去地按摩,人们就用肩膀传递着它,看它在半空中忙碌。相对人数较少的摊位通常摆放着电脑,光顾的客人多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的人,他们沉浸在0与1构成的虚拟世界,时不时发出惊呼,但闻小舟还看不明白他们惊喜的是什么。更远的地方传来音乐,东西方的都有,走近看发现是拥有完整编制的管弦乐团,数目不小的团队在乐声的伴奏下表演着各种节目,有舞蹈、话剧、木偶戏,甚至还有溜冰和杂技。

“哈哈。”叫伍大言的大汉是个自来熟,没逛多久就对闻小舟知无不言了。“一般入梦的人睡醒就会忘个精光,但也总能从梦境中收获更多的想法……你知道我们几个不太一样嘛,醒了以后可别去剽窃人家的创意啊。”

“当然不会。”闻小舟挠挠脑袋,梦市中无处不在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令他既赞叹,又唏嘘,——而这只是苏城一座城市而已。

在伍大言的带领下,两人逐渐偏离人声鼎沸的街道,转而跨过学士河,走入夜深人静的小路。

“梦市后面有一条巷子。”伍大言说,“那里是很有趣的地方,我们时常看到有人进去寻找。”

“寻找?”

“你不是要找一个故事吗?听说很多作者都喜欢去那里……”

到了一处窄窄的巷口,两人停下了。周围大概聚集了十来个人,大多是青年人,他们从一位古装老伯手上接过一盏红色的小手提灯笼,跟着深吸一口气,往巷子深处走去。

伍大言拿过来一盏塞给闻小舟。“是做什么用的?”闻小舟好奇地看着手上的提灯。

“为了不迷路。”伍大言笑笑。

“迷路?”

“想法和灵感刚出现的时候都是不确定的,都是些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地方。”

闻小舟朝巷子里望望,那小巷太奇怪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好像换了一副模样。“迷路会怎么样?”

“那就出不来了。”伍大言顿了顿,“会把这里的事情都忘记。”

闻小舟一愣。他不自觉地拎起灯笼,里面点着一根暖红的小蜡烛,在纸张的保护下不受气流干扰,现在的光芒还是非常稳定的。

“具体该怎么做?”他问。

“别看我。”伍大言耸耸肩。

“……你进去过吗?”

“除了每天绞尽脑汁搞创作的人,谁愿意跑去那样的巷子里?” 伍大言摇摇头。“梦境中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行事,所以你跟着别人做就好了。”

闻小舟轻轻叹气,自从开始了这趟旅程,所有事情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喂。”就在闻小舟刚进入巷子的时候,伍大言叫住了他。

“怎么?”转过身,巷口的汉子就只剩下黑影,看不清楚了,可他才走几步路啊。

“李仁惠正在筹备聚会,大家都想见见你,可千万别让灯灭了啊。”伍大言的声音传过来。

闻小舟挥挥手,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

大概又走了十来步的样子,整个梦市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偶尔有些弦索声,听起来却非常幽远,不知道转了多少弯才过来。

窄巷两边都是旧旧的民居,闻小舟不知往哪走,只好跟着其他提灯笼的人,每个灯笼的光芒都非常有限,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米的距离,远远看去就只有一个个人影光晕。

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他发现其他人会用灯笼仔细地寻找四周,找到某样东西时,那东西本身就开始发光,比如他看见一个女孩用灯笼照一扇门扉,那门便散发出荧光来,女孩若有所思地坐下,不再走动了。

似乎很多人都找了属于自己的“灵感”,有的是瓦片叠起的花窗,有的是墙角的老桩盆景,还有的是更不起眼的事物——一株小草,一盏路灯,等等。人们在这些事物旁边停下来,凝神注视着。

所以说,自己要找的是和龙有关,或者和龙相似的物件吗?闻小舟一边想一边用提灯凑近周围,他在老墙上找到龙的绘画,在家具上找到龙的雕刻,在壁挂的字画上找到龙的文字,可是无论他用提灯照多久,这些东西都没有发出光来。

时间比想象中过得快,他沿着幽暗的小路一直走,几乎穿过了所有曾在古城走过的街巷,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慢慢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而他提灯里的蜡烛也越来越短。

闻小舟紧张起来,如果梦境是大脑的映射,那是否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呢?他要找一个故事,可这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并不是每一个创意都很优秀,也许他要找的灵感并没有那么亮,又或者是他凝视那些事物时不够用心,所以反应还没有发生?

他有点犯困了,还有多少时间他就会在床上醒过来了?他定定神,打算把之前几个疑似的地方再找一遍,可一转身才发现,周围的事物都不同了,刚才那个木雕的龙身呢?那一面双龙戏珠的壁画呢?都不见了。

他开始担忧,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深入到了什么地方,近处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再没人和他一样提着灯笼,而灯里的烛光越来越小,到最后多余的蜡液已经从灯笼底部滴到地上,就算他再补救,火焰也会在十来分钟之后消失。

就在他估算时间的时候,一阵冷风吹过来,提灯灭了。刹那间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来路,也没有出路。

糟糕了,闻小舟感觉自己越来越困,周围的世界越来越不真实,他想去扶墙壁,但那砖头墙却是软绵绵的,要是这样下去,他是不是就会忘记这里的世界?

他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双手在虚空中乱抓,希望能阻止自己睡去。而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这是一双精巧的小手。

他能感受到那双手的牵引力,正把他拉向什么地方,温柔地,坚定地,一刻不停地拉着他。

但他太困了,在这最后一刻,他忽然想到,如果提灯还亮着的话,是不是就能看见这小手发出光彩呢?

首页/电脑版/地图
© 2024 CwBaiKe.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