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资讯>

流浪大师沈巍最近的情况:流浪大师沈巍爆红后直播

时间:2024-08-09 01:47:02/人气:364 ℃

很少有人察觉到沈巍心里的失落。他说波提切利,裴秀和何香凝,没人应;他提苏州评弹、昆曲和粤剧,也没几个票友附和;有人知道他爱吃巧克力,要从日本寄,他希望换成书,想看《浮世绘》,结果对方寄来薄薄一本普及通识美学版的。他每天都十分关注时政新闻,村官改革,领导变动,反腐新政,但没人谈论,他和小飞说,像对着流浪时那只橘猫。

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

沈巍又一次失去了他的“书房”。

日夜讲《左传》《论语》、给100万粉丝提供人生指导意见之后,流浪大师的书房土崩瓦解,囤垃圾的短租房被清空,三轮车被街道办拉走,高科西路藏东西的地方也被人掏得大半,捡来的生活用品都不见了,更别提能卖钱的书、报纸和字帖。

那间“书房”之前就被毁掉了很多次。老房子二层阁楼,他专门请木匠定制了8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22年前动迁时,和万余本藏书一并被拆迁的人毁掉;回迁房本来可以有一间作为书房,也在家庭纠纷中落空;囤积杂物的短租房不断被邻居投诉,他一次次搬家,藏书在动荡中丢失被窃,有些已经买不到,如今粉丝想送他,他也没法收:“我没有固定地址呀!”

成为大师之后,应粉丝邀请,沈巍的流浪版图扩大,在很多城市之间“讲学布道”。晚上,他睡在五星级宾馆软床上,出门有车接送,甚至还有粉丝接机。酒店老板送来果篮,感谢他入住,带来“名人效应”。他参加了许多同学、官员和老总们的饭局,有了助理,还有了一个干儿子;他也理了发,换了熨帖的孔雀绿衬衫,只保留了流浪时像鲁迅一样的胡子——干儿子不让刮,为了确保他有辨识度,走在路上能被认出来是“沈大师”。

但还是没有一间书房。

在粉丝的建议下,每晚8点,快手直播间里,他像备课一样,准备好几页提纲,讲成语故事和地方文化,谈论电影和艺术,打赏金额累积已有十几万。一次和粉丝视频连麦,沈巍眯着眼随意扫视对方家里的布置,忽然挺身坐起来——书架!他把脸凑近手机,十分恳切:“你能把顶上那本书拿下来我看看吗?”

流浪时,他每天尚且有固定的时间,席地而坐,看书、练字、画画,无人叨扰。现在,他在城市之间奔波,看书反成了奢侈的事情,“真的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看书。”沈巍说,他常在巨大的矛盾中自处,一方面,他的确需要金钱,想置办那间书房,晨起练字,暮时听戏,星隐时放回书安睡;但此外,他对奢侈的物质生活“没感觉”,照样打包剩饭,留到发臭,也不想屈从流量与网络,在快手上“感谢各位老铁支持”。

人们以为他已经摆脱了以前的生活,但“有区别吗?我现在这个状态是高级流浪。”

每晚八点左右,沈巍在快手准时开播。王一然 摄

被围观的书房

“沈大师到了没得?”

“马上就到!手机架起架起!”

5月底,沈巍原计划带干儿子小飞来成都玩两天,但粉丝们却给他加了近半个月“四川游”,为了不得罪粉丝,他一一应邀。

沈巍从银色本田轿车上走下来,助理小王跟在旁边,伸手拦下等候多时的粉丝。天蓝色衬衫,额头横纹密集,头发花白,脸颊黝黑消瘦,沈巍眯着眼和粉丝们一一握手,然后低头走进书店,自拍杆马上齐刷刷举起。

沈巍惦记看会儿书,在二楼,不停有直播的粉丝打断他,问他名字和内容,《艺苑掇英》他解释了四五遍,有些不耐烦,“你们让我看一会儿!”沈巍叹气。

粉丝们一路又追到青羊宫,一个中年女人四处找包装纸,让大师签名。一家私人音乐培训班推出正在练习的小男孩,给大师表演陶笛,沈巍神情专注:“是个台湾作曲家吧?刚才你老师表演的《小放牛》是陆春龄的名曲……”粉丝鼓起掌来,几十个人围成一个半圆,听沈巍讲民乐。

烫卷发的男粉丝邀请沈巍去参观书画院,老板肚子突出,身材矮小,戴着块老款卡地亚手表。书画院里古色古香,沈巍被引到一间书房,正中一张宽大案台,和镇纸一样,都是花梨实木,“真好啊,有这么间书房!”他小心翼翼拿起毛笔,轻轻摸了两下,一个女粉丝冲上楼,求老板卖张宣纸让沈巍题字。

成都古籍书店,5月24日下午,有粉丝提供了500元购书卡,沈巍没花出去一分钱。王一然 摄

晚上有政府人士攒饭局,沈巍手里晃悠着捡来的瓶子,一进门,眼睛就被书报角抓住,径直走过去,脸贴到墙上看老照片,又坐下来拿起当地的报纸。

来客坐满,助理和干儿子小飞跑过来,让他入席,他闹开脾气:“你们先过去!好不容易有安静地方,我想看一会儿杂志!”

翻了几下,沈巍还是妥协,笑着走过去:“让你们破费久等了!”

他不沾烟酒,但席间,扶贫政策、体制改革,沈巍头头是道;敬酒规矩,转菜清盘,他也游刃有余。直到有人添菜到碗里,他低下头,吃个精光,腮帮子鼓鼓地吧唧嘴,咀嚼飞快,才显出些流浪时的生活痕迹来。

“都是在表演啊!”

沈巍做过公务员,熟悉“套路”,但不喜欢饭局。半夜小飞买了馄饨夜宵,他脸色才好看一点。掼一筷子,眉头又皱起:“这是大馄饨的皮,叫什么小馄饨!”海蜇丝也不对老上海胃口,他嫌弃加黄瓜;粉丝送的黑鞋,他也不喜欢,“老头鞋!我喜欢那个三叶草经典款,白色的。”

坐在酒店公寓沙发上,客厅四周堆着沈巍捡的包装纸、空水瓶,小飞调侃:“要不书都别要了,就带你这些破纸盒子走吧!”沈巍不理他,火锅店捡回来的餐巾纸盒已经被撕成一块纸板,沈巍用毛笔在上面划了两下,“包装纸多好的啦?拿来写写字不行?”

捡东西是流浪汉的“本能”。之前助理带他去广州,和快手大主播谈合作,回酒店后,他打包的两个菜包子已经发臭,被干儿子小飞扔掉,沈巍大发脾气。那之后,很少有人敢再动他的东西。

紧密的行程让沈巍没什么时间看书。有时晚上两点才睡,八点起来看会儿就要出发。直播间成了临时书房,礼物开始刷屏,沈巍拿起手边的李白,翻了会儿不尽兴,又扯到汉赋:“那套《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张溥的,我以前有过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你们查查……”但粉丝群里很少有人关心诗书,人们密切注意着******和点赞量,“老师怎么掉粉了?”

很多主播粉丝在上海,未经沈巍许可,就预告了“大师返乡”的戏码,不断催他回去,沈巍怕不回去有粉丝“带节奏”——他直播后新学的互联网词汇,大意为“被抹黑”。5月末,沈巍在成都打包好剩饭,装在塑料口袋里赶回上海,“留着喂江里的鱼。”

爆红之后,高中同学曾邀请沈巍去同学会。他们都已成家立业,有同学给他提供了内部电话卡,据说不用交话费;还有人提供了书店渠道,可以便宜买书。母亲小区的老邻居们以前很少和沈巍打交道,流浪时,即使沈巍主动招呼,大多人都不应。三月底沈巍再去,有邻居看到他竟上前:“侬好辛苦,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

在上海,沈巍的流浪居住点已经被称作“基地”,几十个粉丝早早等在草坪前,相比之前,人少了很多,三月时沈巍每天起床,书别想看,周围涌着几层人等。黑压压的人头和手机遮过来,沈巍想起上班时,河北梆子演员张慧云到上海演出,票5毛钱一张,没什么观众,就沈巍和几个人,台上演员高亢嘹亮演毕,因为敬业还上了报纸。“张慧云啊!之前可是万人空巷!”

“你看这就是老演员,宠辱不惊!我那时每天起来就和张慧云一样,想着,哼,来吧,好戏又开始了。”

成都青羊宫,不断有游客认出沈巍,要求合影和签名。王一然 摄

异类

上学时,沈巍就习惯了被围观。那时他是学校里的“明星”。“他的出类拔萃不是考试成绩,他知道太多超出同龄人的知识,大家都爱听他讲。”沈巍高中同学回忆,因为买书钱不够,沈巍小时候就有捡东西卖的习惯。

同学对沈巍的记忆最早是从他家的新奇玩意儿开始的。第一罐可口可乐、日本泡面、洋巧克力……都是沈巍当海员的父亲带回来的,他还给沈巍买过一只黑色半导体,本来沈巍打算学英语,却在京戏面前调不动频道,深陷梨园。

提及童年,沈巍却用“提心吊胆”概括。母亲是历史老师,父亲大学本科毕业,跑国际远洋,季节性回家。沈巍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一起被严格管束,不许和同学来往过密,据沈巍描述,外婆没读过书,总和父亲“胡搅蛮缠”,又格外偏爱沈巍,父亲在家时,总找他麻烦,把“我生了你,我就有权力骂你”挂嘴边,沈巍不敢顶嘴,经常躲在床上,听门响动,父亲一进门,他就开始担心,竖着耳朵一直听到父亲洗漱完回屋,才敢闭眼。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情,和书跟电影有关。有一次,父亲突然买了四大名著给他,他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带他去看电影,出来时,忽然搂过他,沈巍吓了一跳,没想到父亲在他耳边问:“电影好看吧?”

沈巍年轻时,摄于18岁高考。受访者供图

高考落败后,1980年代初,家里不同意沈巍复读,希望他去审计局委培读书,沈巍说他从小压抑懦弱,没勇气反抗。办公室十年如一日,最痛快时,还是每周日坐公交去买书。沈巍在家请木匠定了八个大书架,上班十余年间攒了一万余本书。“桌子床上到处都是书。”沈巍发小回忆,老房子是那种木地板木楼梯,二楼的地板都被书架压塌了一块。

那时候,上海七八个名旧书店老板都认识沈巍,心爱版本有时要买两套,他十分挑剔出版社和排版,书架分门别类,古籍史料居多,英国画家透纳单放一栏,商务印书馆《严复译文集》,世界电影史和大量录像带,戏曲还附有碟片,床边也堆起一堵书墙,枕边就放着杜工部诗集。

沈巍对失去的那些书记忆力惊人。成都之行,他惦记去古籍书店,很多陈年旧书都是他的老朋友——比如一本摄影集,他站在玻璃橱窗前看了好久,示意女店员打开橱窗,“第一页,打开,绝对是毛主席穿着八路军装走在延安大路上。”

店员捧出来那本封皮已经磨得黑黄的老集子,一翻开,让沈巍说个正着。

但读书越多,沈巍越不得志。《孟子》讲“独善其身,兼济天下”,他一直渴望做名仕,改变社会,希望才能得到领导重用。但机关里并不吃这套。“吃饭喝酒搞那些干嘛?”沈巍带着读书人棱角,主动申请下乡教书,每周七节,教一个班语文两个班美术。回来后一调再调,最后成了不费任何脑力的文件复印员。

与沈巍打交道多年的老街坊说:“沈巍说话直,总念叨科长、处长、局长这个那个不好,说政策不合理……”老街坊嗤笑了一声,“他还以为他是上海市委书记呀!脑子嘛不清楚!”

1990年代初,在事业单位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如白夜裸行。沈巍不去饭局,也不擅长社交,一直是办公室里可有可无的人。直到同事发现他在办公室的垃圾筐里翻垃圾——“那些打印纸好浪费的,划一下就扔掉”,按照他的说法,女同事发现后,举报给领导,领导觉得沈巍精神不正常,直接联系他父母,称他有精神病,让他回家。

“我的认知不一样我就有病?”二十年多后,沈巍少有地激动,抬手碰翻茶杯。

他后来流浪的地方有家早餐店,老板说:“那个年代一个人发现你的缺点,三个人都发现,你就被定性有病;现在还不是一个人说你是大师,网上都说是,你又没病了。不知道是沈巍疯还是谁疯?”

出乎沈巍意料的是,家人一致同意他去看病,三番五次吵闹。沈巍说,父母把他骗到医院,关在精神病院三个月,他一直坚持,从被送到医院,他就失去了家开始流浪。

“这是那个时代的事情。不同的干部,掌握政策的程度不同,现在么睽侬(上海话:看你)也两眼泪蒙蒙,不要说那些了。” 沈巍母亲今年83岁,上海市高级教师,30年左右教龄,做事一板一眼,最近一次见面,她口气软下来,向沈巍解释。

1993年,沈巍“病退”留家,成了家里“吃闲饭”的人,父亲更爱发脾气,而母亲常常沉默。他等待着唯一的转机——老房子拆迁分配,他能得一套74平的新楼,容得下一个大书房。

按照老邻居和沈巍说法与母亲默认,十几年前,弟弟瞒着30岁出头的沈巍用动迁款买了大房子,沈巍不肯迁就要小房子,想要时妹妹不肯过户。

父亲厉声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让他搬去同住,沈巍第一次抬头直视父亲眼睛大声说:“我不会去的,我和你没有感情,我恨你!”父亲翻手打了他一巴掌。

齐桓路附近,大垃圾桶是沈巍翻捡的重点对象。王一然 摄

垃圾桶里,靠在上海背面的读书人

没成为大师之前,沈巍也是流浪汉中的异类。他坐路边看书,有人给他100块钱,他马上急:“给我钱干嘛?我不是乞饭的!”他从卖废品的手里收旧书,人家5毛钱收,他1块钱买,从不还价。快十年前,曾有个旧书摊老太婆,抽烟弄姿,沈巍判断她早年是风尘人,一本破旧《梅兰芳文集》要卖10块,沈巍满身邋遢,几年未洗澡,却怜定她,经常光顾。他放弃捡水瓶、纸盒那些能卖钱的,“我是做垃圾分类,那些不愁没人捡走!”

刚开始流浪时,他有辆破旧三轮车,每天挂三四个黑色大塑料袋,窝在父母家马路对面小区门洞里。邻居觉得他在赌气,放着他不管。但很快,沈巍激起民愤,他捡的垃圾并不卖掉,留着“以后有房子用”,悉数囤在门洞里,苍蝇四处飞舞,馊臭味离老远就闻得到,有居民投诉到居委会。

一位老邻居回忆,沈巍被赶那天是雨夹雪,阴冷刺骨,他正在地上练字,街道的人把他的旧衣物和被子扔出来,垃圾都清走,他站在门口,气得发抖:“你们扔我的衣服干嘛!”

最开始,沈巍睡在高科西路前面的春塘河桥,被赶后,藏在高科西路大桥下的篱笆草坪里。审计局挂职每个月给他2000块工资,他租短租房囤放垃圾,邻居一发现,就把他赶出去。后来再租房,他让中介帮他放捡来的东西。有次半夜,公园长椅上有个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沈巍带对方到自己的短租房暂住两天,结果年轻人把这间屋子放在网上招租,沈巍的所有东西都被扔掉和卖废品了。

“别的东西也就算了,我收的书全都没有了!” 有本《中国戏曲曲艺辞典》,沈巍反复买了四次,都在动荡中丢失。他沉默了会儿,随意摊开一本书,“不是说再买就可以了。读书要做笔记,配相关的评论报纸书,你读《左传》,要有本《左传辞典》;读《史记》,要配《人名索引》,要梳理脉络。”

这个城市每天生产垃圾,沈巍随时能重新开始。每天凌晨两点,他从高科西路和杨高南路交界处出发,车辆飞速而稀少,鸟叫虫鸣幽寂,草丛里悉悉索索,居民区都黑着窗,他一路走到这里,把三轮车停好,然后沿着浦三路走到父母小区门口,那里没有垃圾桶,但他每天都绕过去看看,然后从马路对面的垃圾桶开始翻起。通常在四点多要完成,因为再过会儿清洁工上班,他们经常和沈巍对骂,嫌他把垃圾翻得到处都是。

有光的地方就是沈巍的露天移动书房。浦三路上海农商行旁边,一家包子铺的牌匾附近有开关,沈巍把报纸一张张铺好,读文化板块内容和新闻标题,有段时间,他收集关于流浪汉的报道,报纸在动荡中丢的差不多,有一张却记得清楚:“伊朗人家陵园里的流浪汉都不赶的!”《宁波日报》报头是郭沫若写的,“五芳斋”包装袋题字是上海国画家陈莲涛的……这些只收来临摹练字。

齐河路附近,沈巍每天经过的报刊阅读栏,他在凌晨回程时,每天会打着手电到这里看报纸。王一然 摄

附近收旧书的都认识沈巍。以前有个徐州老太婆,沈巍下午就坐在大桥附近等她,她总远远就招呼:“今天有好书!你来看!”有次沈巍收了一堆宝贝,一块钱一斤,是个过世书法研究者儿子卖的,全是系统书法资料,他花70块钱买过来,想来想去,藏在高科西路附近草坪里,上面盖了层塑料布,又铺上乱七八糟的树枝,还不放心,每天都过去看。

连着一个月后,沈巍跑到藏书地,只剩下堆烂树枝。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头很久没起来。“拿走的人肯定不珍惜它卖废品了。那可是一个书法研究者一辈子的财富啊!”

诗书不能果腹,浦三路一家烤鱼店门口的两个厨余垃圾车,是他重要的食物来源。他的手无法辨认出皮肤肉色,黢黑,饭店LED霓虹里,一把把淘换剩饭剩菜,汤汤水水,鱼儿最好,翻出来给伙伴——一只流浪老母猫,橘白花,只和沈巍保持投喂关系,不许摸,但只要沈巍一出现,它就跟着等沈巍翻出好东西。快入夏时,沈巍坐在包子铺门口看书,见了猫喊骂:“死家伙!去哪里乱搞又怀孕啦?”猫才不睬,过些时日,肚子就瘪下去,照样带着小猫们来等鱼。

有几样食物能让沈巍马上停住脚步:雪菜烧鱿鱼,碰见了当即就坐下来吃。“上海人讲究的,烧鱿鱼必须要用雪里蕻(菜),鱿鱼须冷掉也不妨事。”捡到时,沈巍大口嚼在嘴里,又鲜又脆,就能多吃一盒饭;海蜇丝也是好菜,他讨厌醋,只钟爱老上海浇头,要滴点香油配酱油;再有就是巧克力,马上吃光,吃完了很长时间心情都好。

很多人都给过沈巍吃的,比如浦三路附近的足浴店老板娘,那里开了很多年,老板娘眼睛细长,笑起来有酒窝,白胖的膀子,挽着头发,曾对沈巍十分好奇,时常见他在路灯下读书。“值钱的瓶罐纸盒,他倒堆桥头给别人,好怪唷!”打交道久了,沈巍给老板娘讲他是在“垃圾分类”,“我有钱晓得伐,你看一整盒饭都丢掉,多可惜!”老板娘不懂。“保健足疗”旋转灯旁边一个破烂水池,四周腐坏,但龙头好好的,早上老板娘一看水流着,就知道是沈巍来洗过了,倒也从没责过他。

沈巍每天捡来的东西都不尽相同。还带着商标的女士衣物,杯子肥皂,连情趣用品也用小袋子装好,觉得好玩;一个还没拆包装的礼物,带着亮闪闪的包装纸,“我就想,可能是一对小情侣吵架了。”一张希望以后能铺在书房里的羊毛毡,有个洞;只有书籍和报纸分类,读过都先单装一个袋子。其他杂物,有时等不到再细看,就被偷走扔掉了。

居无定所十几年,当年母亲和外婆的沉默让沈巍对女性排斥,否定婚姻,他每日惊惶,“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经常正面对抗的是街道管垃圾处理的,一辆蓝色卡车,每当发现沈巍的短租房,就把垃圾清走,沈巍拽下一袋,又被扔上去两袋。有人过来清理还拍照,沈巍发怒:“它放在我身边,是我的东西,凭什么我的东西就是垃圾?”

附近一家馄饨店老板经常给沈巍开水。老板印象中,沈巍说话总文绉绉的,客客气气:“麻烦给我一点开水好吗?”有段时间,沈巍总拿着泡面,老板忍不住问:“你别总吃这个,怎么不在家里做点饭?”沈巍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有家庭的人,我没有家。”

几个老街坊经常同他坐在工商超市门口吹吹牛,“世界格局,国家大事,他什么都知道!你说他疯吗?”附近下棋的老街坊说,沈巍画素描,也写书法,《论语》讲得有条有理,“就是身上那个味道唷!消受不起。”久而久之,一些新来的街坊传他是个“有文化的疯子”,“有家不回!捡东西嘛不卖!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他每天都在母亲小区门口转转,并不进去。有时偶遇到母亲,母亲从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你干嘛去?”母亲不看他,步履加快,一边走一边回:“我有事!”

沈巍流浪的固定几条宽阔些的马路是高科西路、齐桓路、齐河路、浦三路,他每天从高科西路出发,到浦三路母亲小区家门口有熊猫雕像的地方结束,经常在足疗店附近的路灯下看书,凌晨再藏到高科西路附近篱笆草坪里安睡。王一然 摄。

以父之名

最近,沈巍读不进去书了。

早上九点,在酒店里,他走到干儿子小飞床边,在他耳边轻轻道:“起床啦!”小飞眯起眼,把头埋到一边去,沈巍耐着性子:“起来啦!”“再睡五分钟。”小飞咕哝。沈巍心满意足,去看书了;一个小时后,再过来叫,小飞还是不起,反反复复一上午要折腾三四趟。

“就像只小猫!还得是家猫,你叫它,看你一眼又睡了。”沈巍眯起眼,鼻子也皱起来,笑时露出有缺口的牙齿。

连沈巍自己也不太明白,他疏离女性,却越来越喜欢孩子。“可能觉得没被父亲爱过,就想给别人(父爱)吧。”他曾经认过一个干儿子,两年前,是要债公司的,叫他“爸”,沈巍零零散散给他几千块钱,拿不出更多,干儿子也就此消失。

街坊们见过江苏亲戚来劝沈巍回家,他不肯:“我回哪里去?”困顿时他打电话给弟妹借一万块钱,对方说“这可不是小数目,你怎么不问老娘要?”成为网红后,妹妹同意过户,但必须签协议房子以后留给沈巍外甥,“这不等于没给我?”沈巍拒绝。小妹最近才加了他微信好友,语气客气,给他发儿子留学时照片,沈巍生气:“不要再发了,我看不了这些。”可直播时,提起家人,沈巍又哭出来:“我爱他们。”事后,沈巍坦诚有作秀成分,他无法真正谅解家庭的伤害,但眼泪是触碰亲情时无法控制的。

大概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沈巍曾有部黑白手机,很少和家人联系。2012年中秋,弟弟短信说父亲病危。他破天荒去理了发,借了件板正衬衫,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坐公交车到医院,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哭”,但站在病房门口,74岁的父亲已没多少头发,沈巍眼泪止不住,弟弟问父亲:“你知道他是谁吗?”“当然知道,他是你的同事吧。”

沈巍听了嚎啕大哭。

“是你的大儿子回来了!”弟弟说完,父亲看了看45岁的沈巍,缓缓开口:“我对你感到愧疚。”连说两次,开始打自己的脸,沈巍抓住他的手,“不要这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家人分吃月饼,回去路上,手机又响了,沈巍心里一沉,父亲走了。

沈巍本不打算去葬礼,但起灵那天需要长子钉第一根棺材钉。骨灰罐放进去,“理念”又作祟,他边钉钉子边腹诽:国家推行火葬不就是怕浪费这些木材?怎么还要装个棺材。

作为儿子,沈巍觉得“至少在家时顺了父母意”,在他理想中,自己的儿子得知书达理,要得他传承,可干儿子小飞已32岁,初中毕业,还坐过牢。不过这更坚定沈巍认子的决心:小飞遇事沉稳机敏,只是多年缺乏人引导——

那个人只能是他。

沈巍刚火时,小飞新疆玉石店的生意不好,想找沈巍“蹭粉”,到上海后,近千人盘踞基地。那些人的表情狂热得让他害怕,“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动物园看动物。”

他随大流与大师握手,一摸如砂石,就知“不是炒作,的确饱经沧桑”,于是下决心等沈巍。晚上人少,齐河路附近的保安记得沈巍不胜其扰,坐在路边阶石生气:“蹭粉白天来,晚上是我自己的时间!”

小飞默默跟着,沈巍故意在高科西路桥下坡骑车猛奔,结果在下个路口看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飞。次日半夜,沈巍开始和小飞搭话,第三天时,小飞忽然发现沈巍改变了翻垃圾桶的顺序——突然从桥右边翻起,小飞不解,沈巍没好气:“你没看到那有个捡瓶子的阿姨?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在跟人家抢东西。”

“我没有蹭粉的心了。”小飞说,沈巍讲的书他都没听过,他崇拜又敬佩。跟了几天,沈巍觉得小飞和那些满口“我想帮你”的蹭粉的不同,小飞话少,虽然没文化,但从不装懂。爆红后,网上一度传“沈巍要被抓走”,小飞给他买了个手机:“有事就叫我去救你!别相信那些图你名利的人!”

小飞让他有了做父亲的冲动。

小飞给沈巍买过很多衣服吃的,但沈巍多次暗示: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小飞闷声不应。要回新疆前一天,小飞把他从床上叫起,敬了杯茶:“想做你儿子的人太多,我就认个师父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记得你在新疆有个徒弟儿子!”沈巍认下唯一一个干儿子,他当亲的。

6月6号,沈巍第一次带着小飞与母亲会面,小飞下跪给干爹敬茶。

但矛盾还是在日常相处中显现出来。上海人认“干爹”,也要叫爸,他想听小飞叫,小飞就是不肯。小飞让阿姨清理酒店卫生间,沈巍讨厌别人整理,吵起来。发完火,他又后悔,“其实每次发火我也提心吊胆,我怕不知道哪次他就扔下我走掉了。”

沈巍和别人谈话,几句就要提起小飞,饭桌上,别人给他盛汤,他突然冒出来:“小飞胃不好。”儿子的称呼有很多:小飞同志,新疆小家伙,“我那位”。粉丝邀请他去参观景点,小飞睡懒觉,让他自己去,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喊:“反正就等你,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小飞只得起床。

沈巍希望小飞多看些书,改变生活习惯。小飞要买三国,沈巍阻止:“你先把‘舌战群儒’看下去再买。”小飞看了几眼就放弃了;坐飞机时,小飞买了商务舱,沈巍仍坚持最后一个下飞机:“急什么!我父亲就这么教我的,排公车都要最后一个上,还能不让你走了!”

儿子也给他惊喜。在杭州书店时,小飞指着翻开的书说:“我认得这个!是那个黄、黄……”“黄庭坚!”沈巍欣慰,又带他去听戏看话剧,“小飞是好苗子!”沈巍笑着看他,他们看了两场《雷雨》,小飞第二次就提前点出句台词:今朝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

对沈巍来说,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结束了“流浪”。就算邻居赶他,不认可“垃圾分类”,哪怕居无定所,无处藏书,但小飞终于让他在步入晚年时,有了精神寄托和归属感。“

最坏打算就是回新疆,和儿子一起。”沈巍狡黠皱起鼻子,“他摆脱不掉我咯。”

最近一次与母亲会面,沈巍带着干儿子小飞。王一然 摄

流浪的书房

上海的基地景象仍是场视觉饕餮:有人穿着济公服背着葫芦;男粉丝穿着女仆装,梳两个辫子;还有女粉丝从河北赶来表白,希望嫁给沈巍。大师暂住过的地方,变成了“网红宾馆”,已经开业。不断有粉丝找沈巍题字,超市老板把纸卖到10元一张,“老师给我写个‘民间第一艺人胡子大叔’!”

粉丝也是沈巍最纠结的事情:他的环保理念渴望得到认可,大头收入也来源于粉丝礼物;但他讨厌被指导人生,最烦听到“同病相怜”,“读过书的人,最重要的是‘知趣’,我用得着你怜我什么?”

山东粉丝“光头”在网上公开对话他,认为他让粉丝寒心:“你应该趁现在收编基地这些主播,认干儿子认徒弟都好,我再给你找千万粉丝级大主播连麦,大家都拿分成!否则你对得起这些把你拍红的人吗?”光头找来了沈巍定居日本的发小,直播里,发小不理解沈巍拒绝商业活动:“大家把你捧成圣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天你沉了,还得流浪!为什么不给你周边的人引一条路出来?”

这让沈巍彻底恼火。“去他妈个X!我们什么感情?我当年工资都给他花,生日都陪他出去,他要通过别人这样?”

沈巍说,成为网红后,发小曾和他联系过,说儿子想回国留学,沈巍在直播里帮他找资源;发小又提出资金困难,想让沈巍出六万。“我接受不了,你这么多年没联系,上来说钱的事。”

5月末,沈巍回到上海的“基地”,主播粉丝们等在高科西路接大师“回家”。王一然 摄

很少有人察觉到沈巍心里的失落。他说波提切利,裴秀和何香凝,没人应;他提苏州评弹、昆曲和粤剧,也没几个票友附和;有人知道他爱吃巧克力,要从日本寄,他希望换成书,想看《浮世绘》,结果对方寄来薄薄一本普及通识美学版的。他每天都十分关注时政新闻,村官改革,领导变动,反腐新政,但没人谈论,他和小飞说,像对着流浪时那只橘猫。

“这一切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零。”沈巍心里清楚,热度总会过去,可能有天连小飞也要失去。他与小飞都默契地回避着分别的话题,他恐惧老无所依,“被人家摆布,失去自由,生活不能自理时人家(养老院)给你洗澡嘛像刷猪背。”

“真怀念当初睡桥洞的时候,睡得很香,现在反而睡不着了。”“因为过去没有爱,当然不会有失去的痛,但现在有爱,就会有失去的痛。”

最近一次,妹妹同他商量家庭聚会,并说“如需必要,可以带上小飞”,他动了心,当即定下时间。但最后只有母亲同意赴会。小飞带着礼品水果放上楼,沈巍不肯上去。母亲有洁癖,房间里光洁有序,一进门,半人高的报纸堆得整整齐齐。“母亲看完(报)卖掉;弟妹看完就丢掉。他们知道我喜欢报纸,却没人想着给我。”沈巍说。

母亲一下楼,沈巍过去牵住她的手。刚火时,粉丝送了吃的,沈巍在楼下等母亲送给她,见了面问:“你一个人住吗?”母亲点头。走在世博园区路上,不停有人和沈巍打招呼,要求合影,母亲躲得远远的,拍完照,沈巍回来,母亲说:“你一定要走正道。”

“什么是正道?”

“就是找一个工作,每天下班回家呀。”沈巍想开口,又摇摇头。

人生进入第52个年头,沈巍的“书房”汗牛充栋,却从两个常识典故里找到一丝慰藉。一个是“卞和哭玉”:献宝玉的卞和被两任楚王砍下双脚,在山下哭,宝玉无人识,“我就像卞和,我流浪不惨,我只希望人们认同我的理念,有自己的地方,不赶我,我也可以继续捡东西。”另一个是农夫和小金鱼的寓言,沈巍说,小飞就是他的“小金鱼”,“上天把小飞补给我,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贪心。”

在粉丝邀请下,沈巍多次回到基地,每次都人群攒动,引起围观,甚至有人报了警。附近小区接孙子的大爷骑着自行车,慢悠悠路过人群,高声喊着:“大师来咯——大师来咯——”而沈巍,早被裹在层层人群里,无数手机屏幕上弹幕礼物闪过,天南海北的口音混杂一起,各种美颜滤镜镜头里,他的身形慢慢淡去,像人消失于人海之中。

或许在这间书房,人们可以找到沈巍:房间不需要太大,敞阔书架不用提,书要都分类摆好,如果空间足够,“需要一部手推小车”,一张大桌子,材质不要紧,羊毛毡要铺满,好的宣纸能恣意舒展,笔架上羊毫笔狼毫笔应有尽有,用来写字作画;最重要的是单人沙发,不能容纳一个人躺下,只能最大限度适意端坐,如此便不懈怠,无法懒惰瞌睡,也隐晦告诉来访者,此处不便会客谈天,声音只来源于翻书与研墨。

如果配贝多芬的交响乐,只能听一段,因为“太厚重磅礴无法一次听完”,《春江花月夜》宫廷乐也可以,要古筝民乐合奏的版本,有优美的男声念白。

这间书房平常,世上却无处可装,一直在沈巍心里,春秋冬夏,日日夜夜,随伊四处流浪。

搜狐极昼工作室出品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首页/电脑版/地图
© 2024 CwBaiKe.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