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住市区，可能因为人口稠密之故，印象里几乎没有见过鸟。倒是在上世纪末搬去浦东之前几年，住在南外滩的老房子时，还见过一些鸟。偶尔去江边，看到有些类似鸥鸟在江面上飞。后来上班在北外滩，午间休息时去外滩散步经过外白渡桥，扶栏眺望，黄浦江与苏州河道连接处的水泥平台在落潮时露出来，上面总会栖着几只鸟，或站或卧，或休息或觅食。其次就是我家住顶楼，看见对面一幢房子有人在楼顶上搭了个鸽子棚，养了几十羽的鸽子，灰色的一大群，每天早上那户人家去楼顶打开棚户，鸽子便纷纷地出去，又组成一个大阵仗，沿着周遭的空中飞翔、盘旋。那时很好奇那家人为什么要养那么多鸽子？后来去了菜市场，看见卖家禽的地方放着几笼鸽子，现卖现杀，才知道还有人经营此等残忍营生。后来再去菜场就直接绕开。
对鸟儿天生喜欢且羡慕，而且充满了许多的好奇。羡慕它们，无论体型大小，无论外表美丑，都拥有一项好本领，只要展开翅膀，便可以自由翱翔了。辽阔高远的天空，水势凶险的江河湖海，千里障目的高山大川，心之所向，无不可以抵达。这种自由，欢畅，让人怎不好生羡慕！
好奇的是，鸟儿们的生活世界都是如何的？它们也有父母子女阖家聚居，这点和人类应该是一样的，但是它们是不是也长幼有序，讲究个尊老爱幼？不同的种类的鸟儿是不是在它们的世界里也分三六九等，它们又是如何交流共生的呢？
后来很多自然频道介绍的鸟类生活习性，才发觉鸟类世界和人类的文明还真有很多相通之处。候鸟的冬夏迁徙，可不就像人类的游牧生活嘛，逐水草而居，逐温暖而行。乌鸦反哺、鹊巢鸠占等又反映出了不同鸟儿的处世之道。乌鸦在我老家的乡下名声是很不好的，可能因为叫声刺耳，又浑身发黑，被人当做莽汉般厌弃，诨号就叫：“黑老鸹”，只要听到它的叫声，就觉得它不吉利，唯恐避之不及。
细想起来其实真没有什么道理。同样是浑身黑羽的喜鹊，叫声也不比乌鸦好听到哪里，分贝很高又短而急促，其实聒噪了很多，但偏偏被人视为吉祥鸟，光从名字就能看得出。而我却很不以为然，我觉得它的唯一长处不过是身材更修长了些，飞起来体态因为更轻盈优美。但是它们在我们乡下的诨名也并不好听，人们叫它“麻喳子”，也把那种凶悍聒噪的女人类比。
但是被国人视为不吉鸟的黑老鸹，却被日本人奉为神鸟。夏天北海道的河滩上乌鸦成群游荡，它们在碎石及漂流到岸边的木头间跳跃、寻食。有一年夜宿阿寒湖，清晨去湖边散步，在桦树林的林间的一段木头上拍到了一只漂亮的乌鸦，它神态安闲地站在木头上，身体小巧，体态优美，眼睛明亮，光洁整齐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着黑绿色的光。看到我给它拍照也不飞走，也不躲开，反而一副神态安详、从容不迫样儿，突然就理解了日本人尊崇它为神鸟的原因了。一直没明白个中原由，日本人称乌鸦为渡鸦，充满了某种禅意，把它尊为神鸟也许就能理解了。但“黑老鸹”和渡鸦在中日的不同待遇，总让人感觉是存在着“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偏见罢。
有次读古词，读到辛弃疾的那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忽然就释然了：原来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人就奉其为神鸦了，而日本人不过是舶去了我们祖先的文明罢了。
思绪回转，不免又想起幼时老家乡下的那些鸟儿来。
那时鸟儿似乎特别多，家家屋檐下总会寄居着麻雀，麻雀在那儿也有别名，叫“小小”。土坯垒就的墙体上，用大檩木撑起三角形子的房顶，铺上芦苇抹上泥巴后上层再铺起厚厚的茅草。檩木间隔的缝隙处都是“小小”筑窝的好地方，它们衔来各种干草、枯树枝，用口水与泥巴糊成碗状、借助于房顶的茅草就成了一个个天然良巢。同一屋檐下的人类进进出出地路过，只觉得小小们飞来飞去，却不知它们在飞来飞去的光景里早已经筑巢成家生儿育女了。总是在看见家里的猫儿趔趄着从屋顶下到房檐处，弓腰塌背伏击麻雀时才发现原来一窝一窝的雀仔已经要出窝了。
男孩子们很淘气，知道后就拿着长竹竿，或者搬着梯子到处去掏鸟雀。有时还是一些光黝黝的鸟蛋，有时却还是一坨红色的肉团，其后发生的都是悲剧。鸟蛋可能拿回去开荤了，幼鸟们掏走后把玩片刻就一命呜呼，老鸟雀们从此吓得再也不敢归家了。
房檐下的麻雀们还有一些动物界的天敌，除了淘气的孩子，老鼠、黄鼠狼，甚至是蛇类都能祸害到它们。
乡下的小燕子也特别多。而且也都是成双成对寄居在人家里，不过它们比麻雀更聪明，它们干脆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直接在人家室内的房梁上做巢，因为人们普遍喜欢燕子，觉得燕子来家里寄居是喜事，它们便可以与主人家做到相敬如宾、互不打扰。
相比之下，喜鹊的生存能力更强，它们总是在挑选那些长得最高的树梢上做窝，白杨树，槐树，或者是枣树都有可能。冬天树叶掉光了，鸟窝挂在稀疏的树梢上尤其显眼，路过每个村庄，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房屋村舍上空，总有几只大大的鸟巢高悬空中，它们与灰黢黢的树梢，在碧蓝的晴空下衬托出一副现实安稳的画面。
那时在村庄上空活动的还有数量颇多的苍鹰，乡人们就叫它们为老鹰。不知是否和雕是同一种类，它们身形很大，在村庄的四周盘旋，抓野兔、抓老鼠，有时候也会袭击人类饲养的家禽。小时候孩子们在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就是源自于此。安静的午后，突然听到有人惊恐地喊道“老鹰来了”，人们便纷纷从家里奔出来到到树林或打谷场上，正看到老鹰正低低地飞着，地面上张皇失措的鸡们一边咯咯地哀叫，一边惊恐地四散逃蹿，如果人们来不及赶到，它们铁钩般的鹰爪顷刻间抓起一只鸡，迅速地就飞走了。我家养了一条大黑狗，个头很大，强壮灵敏，只要看到老鹰在宅子外围盘旋，便会主动地冲过去飞扑追逐，它也真的从鹰的利爪下救下过鸡呢。
“猫头鹰进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那时候，猫头鹰很少在村子里出现过，它们多被发现在田野里的树丛里。它那宛如人面的脸孔，及瘆人的叫声总让人脊梁骨发冷。倒是大雁温顺可爱许多，每年深秋它们从不知名的北方飞向不知名的南方时，路过村庄的时候会停下来歇歇脚，顺便补充些能量。傍晚时分，它们在村北几百亩空旷的麦田里落下了黑压压的一片，肥嫩多汁的青绿色的麦苗刚好就是它们最可口的晚餐，第二天早上，它们又规规矩矩地组好了方队，一路引吭高歌地飞去了南方。它们离去后，麦苗被啄得残缺不全，麦田里除了零星的雁毛，还留下了一地的绿色粪便。
大雁夜宿麦田时的夜里，也会遭遇危险。有一年，我家大黑还从冰冷的河水里拖回来一只刚死掉的大雁。夜晚的灯光下，看不清它如何的受伤的，只闻到它身上浓浓的血腥味。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雁飞翔时一路引吭高歌，声音响彻云霄。只要听到大雁的歌声，抬头便能看到它们队伍整齐地从头顶的高空翩翩飞舞。有时也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掉队的大雁，它们基本都不会停下来驻足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奋力前行。有时睡到夜间，迷迷糊糊中，还能听到一些落单的大雁正嘎嘎地从空中一路啸吟，它们没准就是在夜兼程地追赶先头部队呢。
大雁这种动物，实在是令人可敬。它们不但集体观念、组织纪律性很强，也有着感情忠贞和坚强不屈的品格。金人元好问曾写过一首词，并注“于乙丑年去往并州赴试，路上碰到了捕雁人说：“今天抓到了一只雁，把它杀了。从网中脱逃的另一只没有飞离，一直在天空中（看到同伴被杀）悲鸣，最后竟从天上飞堕于地自杀。”我因此埋这只大雁，葬在汾水，垒起石头作为标志，取名为“雁丘”。和我同行的人大多为此赋诗，我也作了《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